典府的队伍进到了滏口陉要塞,在听完当地军需官吏汇报的情况后,胡义和赵亮之前悬着的心,才终于能够稍微放下了一些。
此次长平大战,赵国也真的是拼了老命,上下齐心抵抗秦军来犯。无论是前线的将士,还是后方的百姓,全都爆发出了极高的战斗热情。
为了能让前方的赵军子弟兵吃饱肚子,好有力气与秦军交战,赵国发动了将近二十万的运粮民夫,日夜不停的往前线输送粮草。尽管那些运粮队伍里面,主要都是老人、妇女和十三四岁的少年,可是他们所表现出来的精神,却绝对不比任何成年男子差。
太行山巍峨险峻,山中开凿的道路崎岖难行,远非河北平原上的官道可比。但即便如此,运粮队也丝毫没有被难住。能走骡子的地方,就由老把式赶着壮骡,驮货前行,遇到骡子不好走的崎岖地势,也无分男女老幼,大家直接扛上几十斤的麻袋继续加紧赶路。
跌倒了,就立刻爬起来;擦破皮肉,也毫不在乎。人们相互鼓励着、呼喊着,脚不停歇的向着丹水防线挺进。
如果这个时候有一架无人机在上空盘旋的话,你会从镜头中惊讶的发现,位于太行山腹地的山峦河谷间,就仿佛是沸腾了一样,到处都是人头攒动、穿行赶路的景象。
据军需官吏报告,从滏口陉要塞到大粮山辎重营,山路连绵数百里,运送一批物资过去,通常需要小半个月的光景。为了保证前线供应,他们想了个办法,把大部分民夫编做上百支队伍,分段安置于太行山脉中,梯次出发,轮转运送,如同是接力赛一般,确保每天都有粮草送进大粮山营地。
“目前大粮山那边囤积了多少粮食?”胡义问道。
“回禀长史大人,据卑职估算,大粮山储备的黍约有四万一千石,麦在两万石上下,杂豆略少,大概七八千石。具体的数量,大粮山的军需官应该更清楚。”
赵亮心里默默盘算,这些数字加起来,差不多就是全军七天的口粮。于是他接着问道:“目前咱们每天能送过去多少?”
官吏回答:“按照咱们轮转运送的新方法,原本每天至少可以输送一万五至两万石粮草到前线。但是最近太行地区暴雨频繁,运粮的队伍受到了极大影响,所以,眼下我们只能苦苦撑持,尽量保证一天一万石的最低标准。”
他略微犹豫了一下,又鼓起勇气道:“请二位大人责罚,有的时候,我们可能连一万石都送不到。而且,还有不少民夫因为过度劳累或发生意外,死在了送粮的路上。”
胡义叹了口气,闷哼一声道:“唉,这也不能怪你,谁让咱们非要在这种鬼地方跟秦国人打生打死呢?每运送一斤粮食到前线,路上就得再搭进去两斤,这么个损耗法,一旦遇到雨天,队伍被堵在路上多拖延几天,到最后能送入将士们手中的粮食,自然又会减少大半。”
赵亮以前也曾上过几次战场,但是从未接触过后勤补给方面的问题。无论做西周的大将军,还是当北宋的临安侯,他都只是在前线带兵与敌人作战,每到饿了的时候,伸手就有饭吃。然而他却万万没能料到,平时那些司空见惯的大饼馒头,背后居然会有这么多人在辛勤付出。
战争,以另一种方式,向他展示了残酷的一面。
胡义让军需官吏暂时退下,转头对赵亮说道:“情况比我们之前预想的稍微好一点。大粮山辎重营的储备粮,够前线将士六七天的保障。如果每天能有八千到一万石的补充,周转起来总能维持在五天左右的水平。”
赵亮问道:“依你看,如果赵将军率兵迎战秦军,需要额外增加多少粮食储备?”
“那就要看战场向前推进多远了,”胡义沉吟道:“倘若大军离开丹水防线,五十里范围内的作战距离,将士们随身携带的口粮不能少于三天,否则,就很有可能会出现粮草不继的危险。如果超出了五十里的范围,那还必须配置随同大军一起行动的辎重部队,另外再带上五天左右的粮草,同时建立补给线,向前方持续进行输送。”
他略微顿了顿,盘算道:“粗略估计,大粮山辎重营不囤积十万石以上的粮食,根本不够赵将军发动一次大会战。”
赵亮听得连连点头:“这么说,除去每日的正常消耗,咱们还需要额外补充三四万石粮食,才能满足整个大军作战的需要。”
胡义好奇的看着赵亮:“咦?听你的意思,怎么好像是在考虑如何能给赵括补齐物资啊?晋阳公主不是让咱们想办法限粮吗?”
赵亮尴尬的笑笑,道:“话虽这么说,但赵括毕竟是前线主帅,他要是询问起此事来,我心里多少也要有个底才行。”
胡义满不在乎的说道:“你怕什么?大王已经明确下诏,给咱们这些专职官员决断之权,所以根本不必看赵括的脸色办事。更何况,不是还有晋阳公主在背后撑腰嘛,只要不让驻防丹水防线的部队饿着肚子,那就不用担心赵括找麻烦。”
闻听此言,赵亮无声的点了点头,心里却不由得开始盘算起到了大粮山之后的应对办法。
典府人马在滏口陉要塞住了三天,等到养足了精神,胡义才决定继续出发,往位于丹水防线与百里石长城防线之间的大粮山辎重营前进。
一出了要塞山口,队伍便立马进入到了太行山脉,直至这个时候,赵亮他们才真正明白,军需官吏口中所说的道路难行,究竟是什么意思。
在这之前,赵亮对太行山并不陌生。除了小时候姥爷经常带他到这里徒步旅行之外,当初刚刚穿越北宋,他为了护送杨家二小姐杨茹回汴梁,也曾在李二白的指引下,专门选道太行,由山路前往宋军的大后方相州。
然而,宋朝那个时候的太行山路,经过千年的修葺改造,尤其是茶马商旅的频繁往来,已经是颇具规模了。很多地段甚至还铺上了青石板或青石条,无论骑马还是不行,都非常方便安稳。
可是战国时期的太行山,仍旧是一派自然原始的风貌。别说什么大青石了,就连个像点模样的小山路都少的可怜。赵军所谓的运粮栈道,基本上就是依着山势刀砍斧凿出来的羊肠野径。
在这样的山路上,骑马根本不用指望,单靠两条腿走着,随时都会有坠落山谷的危险。
赵亮一行人牵着马匹,夹杂在运粮的队伍里,一步一步往前挪腾,走的是异常辛苦。不过反过来想想,他们身上什么负重都没有,尚且如此困难,那些肩挑背扛的运粮民夫,又会是怎样的一个光景呢?
赵亮一路走来,满眼看到的,皆是白发苍苍的老者和脸带稚气的少年,他们拉着毛驴骡子,挑着被粮食压弯的扁担,在太行山脉的碎石小道上步履维艰,另外,还有数量众多的女人,同样背着大包大包的麻袋,跟在队伍最后方,咬牙奋力前行。
这些人全都累得面容憔悴、步伐踉跄,一刻不停的大口喘着粗气,仿佛随时都会一头栽倒。可是,他们的眼睛里,却都闪着光。
那种亮晶晶的目光,是希望,对于胜利的希望。
他耳边听到最多的,全是民夫百姓们相互鼓劲儿、不甘落后的话语:
“老伙计们!再加把力啊,前方的将士们还等着咱呐!”
“我两个哥哥都上阵杀敌了,绝不能让他们饿肚子!”
“大王不是说了嘛,这回秦国欺人太甚,非要把咱赵国活活逼死,咱说什么也不能认了这个怂!你们说对不?”
“没错!孩子们都上前线,打他狗日的秦国啦!剩下我们这些不中用的老东西,还不赶紧卖把子力气?”
“阿爷,俺不累,俺还能再扛一袋!你放俺背上!”
“咱们多往前面送一斗粮食,孩子们就多一分气力,打起秦军就更猛,那可都是咱自家的子弟啊。”
“二叔,你别小瞧我们女人呐,黑娃他爹参军之前,我也是成天跟着他下地干活的,什么苦都能吃得!”
此时此刻,赵亮的心中不禁有些恻然。
也就再过个把月的功夫,白起指挥的秦国铁骑就将彻底困死赵军,再然后,便是那场震惊天下、流传万世的坑杀四十五万降卒的惨剧。
而在那些死难者当中,就有眼前这些百姓的儿子、丈夫和父亲。
更可悲的是,他们自己并不清楚,现在拼尽全力给前线输送的粮草,居然有可能成为最终害死自己亲人的“毒药”。
倘若粮食欠缺,赵括恐怕还得掂量掂量,要不要贸然主动出击,去找秦军决一死战;可是一旦粮食充足,那么长平前线的战争走向,就会朝白起所设想的轨道上倾斜了。
世间之事,往往就是这样,充满了矛盾与讽刺。那些所谓“该做的”,到底“应该不应该”,恐怕除了极少数的幕后操纵者,没有谁能真正说得明白。
而作为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人们往往并不清楚,某个了不起的历史拐点,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又是怎样发展的,更不清楚自己在其中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发挥了一种什么样的作用。
他们是如此的单纯、如此的善良,如此的坚信着自己愿意坚信的一切,同时,他们又是如此的可怜,可怜得令人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