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命定(1 / 1)

金杯玉盏换酒新,华灯飞火照月明。

镜花城的烟花柳巷天一黑便彻夜笙箫,长乐不绝。,靠近城中小湖面的几家青楼出了后门走两步就能直接掉进水里。

此时正是镜花城中最热闹的时刻,青楼的矮窗边大多有女子倚栏娇笑,香肩小露,挥着手中香喷喷的手绢招呼往来贵客,希望能有人为其驻步。

灯红酒绿之间,满街飘香,湖面上的画舫也多了两艘,夜灯照入湖面,粼粼波光直耀人眼,其中一艘画舫上只有两个人,小舱两边雕刻着花窗,偶尔有窗外花灯烟火闪烁。

月白色的纱幔随微风摆动,整艘船只有船尾挂着一盏油灯,和船舱内端放在桌面上的烛灯。

玉白的小手紧紧攥着两枚棋子,一黑一白。

言梳这几日的心情都很低落,宋阙看得出来,她平日里的话都少了。

往日他们也不是没遇见过相熟的人在眼前离世,可言梳其实将生死看得很淡,那些与她曾经交好过的人,或可称之为朋友的,即便在她面前死去,言梳也不会伤心超过两日。

她深知凡人的寿命短暂,而宿命一类往往极难打破。

以往宋阙见她也只是失落一时,这次因为玉棋的离开,倒是低沉了许久,久到足足七日,宋阙都没看见她的笑容了。

所以午间用完了饭,他问言梳要不要一起来夜游画舫,言梳先是提了点儿兴趣的点头,而后便垂头丧气地坐在客栈一角默不作声,端着一本书在看,实则久久未曾翻过页。

言梳其实觉得自己并没有多伤心难过,至少她没为玉棋流过一滴眼泪,她依旧看淡生死,只是玉棋的离去难免让她心中敲响警钟。

玉棋没了,金世风来不及对玉棋好了,玉棋也来不及享受接下来无限可能的人生。

世事无常如白云苍狗,意外没有先兆便能夺人性命,两个原本应当一辈子绑在一起的夫妻都会有分离的一天,那不是夫妻的那些人呢?

空有一腔爱意,当真能得其所爱吗?

言梳以玉棋之例联想到自己,她也能得她所爱吗?若是在她得她所爱之前,意外比那先到呢?

言梳曾想,她是灵,她的寿命比寻常人要长许多,她若好好修炼,能活几百年,几千年,甚至得道成仙后能与天地共生,享无边寿命。

可玉棋也是灵,玉棋死了,化成了如今躺在她掌心的两枚棋子,那她自己呢?她会否也有那一天,在她成仙之前,变回了一本山河闲书,任由世人于手中翻阅,最后可能破破烂烂,荡然无存。

万事不是想,就有结果的。

也不是想要,就能得到的。

宋阙没发现,其实言梳近日来的低落,往往伴随着先看他一眼,而后发呆,思前想后,考虑自己与宋阙的结局。

玉棋与金世风是灵与人的差别,不是同类,难成正果。

她和宋阙一样,他们是灵与仙的区别,他们也不是同类。

画舫舱内的烛灯外照着一层纱罩,罩子上画了两条水中缠绵的金鱼,灯的底座雕刻成了两条盘在一起的蛇,首尾交织,难舍难分。

宋阙以为,他带言梳来夜游画舫,她应当会高兴的,结果言梳还在捏着她手里的棋子,双眼盯着烛灯纱罩上的两条金鱼发呆。

言梳曾问过宋阙是不是会读心术,其实神仙没有读心术,因为人心太善变了。

宋阙说,言梳若想要成仙,就必须得先学会成人。

如今言梳越发趋近于人,宋阙也猜不透她心中所想了。

其实言梳想得很简单,让她看见一个个凡人在她面前死去,远没有一个与她同样身为灵的玉棋在她面前碎裂了全部道行,化为原型的打击大。

言梳怕自己有朝一日变回一本书,而在此之前,她还没有与宋阙彻底袒露心扉,也没有变成她向往的关系。

言梳最不能放下的,就是宋阙。

“别看了。”宋阙忽而开口,言梳愣了愣,抬头朝他看去,见花窗外的灯火色彩各异,透过花窗投在了宋阙的脸上,她忽而觉得恍如隔世,就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身处何方一般,左右观望了两下,这才将手中的棋子放下。

“你要是再这样消沉下去,我真的会难受的。”宋阙眉目柔和,望向言梳时直勾勾地看进了她的眼里。

宋阙的眼中倒映着言梳的脸,她脸色有些苍白,是这几日没有好好吃饭休息导致的。

“我不消沉。”言梳点了点头,轻轻对宋阙道:“所以你也别难受。”

杞人忧天这四个字,便是这几日言梳的心情。

“我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你的眉头总是皱着,言梳,我想你和之前一样,一旦有了想不通的心事便与我说,莫要藏在心里。”宋阙轻声地叹了口气。

这回言梳是真的发现宋阙的确有些难受了,她的本意并不在此,她消沉,一是因为她真心将玉棋当成朋友,为玉棋的死不值,二是因为她怕自己终有一日和玉棋一样,没能修炼成仙,荡然消失。

第三……便是她太害怕失去了。

原来的言梳被宋阙保护得太好,天真无邪也无畏,她认定了自己就能和宋阙在一起,可凡人与灵的悬殊,一如灵与神仙的悬殊,她早知道,可从未正视过。

过去言梳对每一件事物的热爱都很短暂,同样烦恼也很短暂,她鲜少为一件事能辗转反侧,可实在令她难以启齿的一件事,她辗转了好几夜。

犹豫不决,深受其烦。

宋阙见言梳的每一次消沉,每一声叹气,都是她在看向宋阙之后,每一次放弃开口,与每一次难以提起勇气的逃避。

“我……”言梳张了张嘴,一双杏眼明亮地望向宋阙,她眼中的倾诉欲很重,可偏偏话到了嘴边就是说不出口。

她看向宋阙的眼,目光扫过他脸上的每一个五官,几乎落在他身上的每一寸,分明不是多长的话,偏偏将她憋得满脸通红,心口小鹿乱撞。

“我想先喝些酒。”言梳最终低下头,看向放在自己面前的杯盏,她知道宋阙不喝酒,画舫内恐怕放着的也只有茶。

可书上说,酒壮怂人胆,她过于清醒,便放不下理智。

宋阙意外她会这么说,望向桌面上的茶水,他其实并未准备酒,不过这湖岸到处都是秦楼楚馆,想要弄一点儿酒上船并不难。

画舫慢慢飘向岸边,停泊着其余画舫的地方就有卖酒的老汉直吆喝,灯火照在酒坛子里,酒水是绿色的,一旦盛入碗中便成了淡淡的红汤。

言梳靠在画舫的花窗上,双眼在外打量,她瞧见了一棵粗壮的柳树下,一名男子将女子拢在怀中,亲昵地与她耳鬓厮磨,仿若借着夜色,他们可以毫无掩饰地释放自己内心的谷欠望。

宋阙只买了一点儿酒,堪堪一满玉壶,倒入杯中也不超过十杯。

这些酒对于言梳来说已经够了,她从没喝过酒,因为宋阙不允许,她甚至都没有偷偷尝过。

画舫渐渐离岸飘远,言梳已经看不见柳树下的两个人了才慢慢收回了视线,她先是为自己倒了一杯,又给宋阙斟满。

宋阙望了一眼自己面前的杯子,没端起来,只见言梳豪迈一饮,吞下了杯中所有的酒,一滴不剩。

宋阙微微皱眉,似有不悦,但没说。

言梳觉得这一杯酒下肚,除了舌头辣麻了,喉咙像是被火烧一般,没察觉其他不对,便又连喝了两杯。

三倍酒连续下肚,她一天还没吃什么东西,只觉得一阵热意烧了满脸,耳根与脖子都开始发热、发汗。

她望向宋阙,眼前的宋阙眸色冷冷的,叫言梳又有些怯步了。

“我没想过玉棋之事会让你这样难过。”宋阙道:“若我早知你将她如此看重,或许改命之人,可换一个。”

宋阙忽而说的话叫言梳微愣,她眨了眨眼,有些讶异问道:“你……改了玉棋的命?”

“是。”此一言,方还是晴夜,满天星河骤然被乌云遮蔽,暴雨忽而落下,浇了人满头满脸。

湖面上的画舫唯有几艘大的还在飘着,其余小的纷纷回程,就连街上刚玩儿,尚未尽兴的人也骂咧咧地跑进附近的酒楼青楼里避雨。

跳跃的烛火倒映在二人眼中,言梳问:“你方才是……泄露了天机吗?”

宋阙瞥了一眼窗外的雨水,忽而雷鸣,电闪至湖岸,强光照耀他的脸,言梳吓得缩了缩肩膀,方有些酒意此刻也清醒了。

“是,也不是。”宋阙道:“这算不得什么天意,只是我的劫数,但它已经发生了,不可更改,说出来也不会影响结果。”

宋阙所说的结果,如今就被言梳放在了小案上,那两颗毫无灵性的普通棋子便是了。

“言梳,已经七日了,你没对我笑过,这让我很难忍受,或许你并未发现,我心中焦急、担忧,我以为你的情绪不会因为旁人波动得如此之久。”宋阙的目光还在看向窗外的雨。

雨水折去了太多光芒,两岸笙箫的耀眼灯火也变得模糊了起来。

言梳望着他的侧脸,心口跳动得非常厉害,她张了张嘴,耳根烧得几乎有些发疼了。

她道:“我并不全是为了玉棋才这样的。”

宋阙慢慢回头看向她,只见言梳低着头,双肩耸起,她像是要把整个人都缩起来一般。

言梳又连喝了三杯酒,似是鼓起勇气般道:“我其实绝大部分的原因,是因为你……我、我看着玉棋,很难不想到自己,我看见她与金世风的结局,很难不去猜测我们的结局。”

又是两杯。

言梳道:“我知道我与玉棋不同,你也不是金世风,我们并非他们那般关系,可、可宋阙你知道的,我知道你一直都清楚,我、我喜欢你,我倾慕于你,爱慕你。”

宋阙的瞳孔张大,即便他心中有数,可言梳这样热烈地示爱,很难叫他不为之动心。

花窗外的雨还在下,雨水千丝万缕,荡起湖面一圈圈涟漪,烛火很暗,可将这一方小船舱照得通明,所以宋阙可以看见言梳的每一个表情变化,她在说这些话时,甚至捏着酒杯的手指都变得通红。

“玉棋与金世风有别,你我也有别,我知道你此番下凡是为了历劫,你只说你是为了改命,可是改谁的命,要改到几时从未与我透露过,我不问,是因为我过去笃定我一定会和你在一起,现在……现在我不敢笃定。”言梳抬眸时,眼底赤城得将自己剥得一丝不剩,只需宋阙坏心眼地轻轻一戳,便可以让她支离破碎。

“宋阙,我与你差得太远了,现在你在我的身边,我能安心,可我不能确定哪一日你离开了我,在我追寻你的道路上,会否如玉棋这般,因为意外彻底消失。”言梳几乎要捏碎杯子:“我以为我比凡人强上许多,可事实上,我与凡人一般脆弱,只有你坚不可摧。”

“我也并非……是坚不可摧的。”宋阙动了动嘴唇,说出这话后,他见到言梳将壶中最后一点儿酒也喝光,宋阙来不及阻止,因为他看见言梳的眼底已经有了几分醉意。

“我、我思来想去,只能想到一个办法,可这个办法太卑劣也太自私了。”言梳眼前所见的宋阙变得有些模糊,她发现自己烧的不光是舌头喉咙,甚至包括全身,手指,头皮,以至于脚趾都发烫着。

言梳双手撑着小小桌面,她往前倾,想要多靠近宋阙一些,她压低声音,极其难以启齿,却又以自己毫无所查的灼热的视线望入宋阙的眼底。

“我以前想着,先苦一点,努力修炼,等我追上山海后再与你永远不分开,我们可以成为仙侣,可以合修,可我又怕死,更怕死之前从未得到过你。”言梳的半边身子探出桌面,她已经离得宋阙非常近,近到两人之间不过一掌的距离。

于是宋阙很容易就听到她压在喉咙里,含糊不清的一句:“所以我卑劣地想,我不愿先苦后甜,我想先甜后苦,先得到你,再修炼成仙,去找你。”

“我们,先成为夫妻,等日后我成仙后,再成为仙侣。”

言梳的鼻尖几乎贴上了宋阙的鼻尖,她的思绪浑浑噩噩,说话都有些口齿不清,她看不清宋阙眼底拼命压抑的情绪,只稍微抬起下巴,凑到宋阙嘴唇上亲了亲,问他一句:“可以吗?”

这蜻蜓点水的一吻,似乎比以往每一次她的主动都要撩拨人心。

此时在宋阙的眼里,映衬于暴雨之下,烛火笼罩的言梳不似书灵,而似书妖,每一记眼神都是她深情而不自知的勾弓丨。

小船舱内听不到呼吸声,可一道砰砰乱跳的心跳沸腾得就连暴雨都遮盖不住。

宋阙知道那不是言梳的心跳声,那是他的。

“你醉了。”宋阙开口,浑身僵着不动,只一双眼无法从言梳的脸上挪开。

“嗯,我知道。”言梳诚然点头,可她又主动亲了宋阙一下,软着声音道:“我是为你而醉的,不这样,我说不出口,可我确确实实是如此想的,宋阙。”

一声宋阙,将他的理智险些崩断。

若非半边心脏疼到难以呼吸,宋阙当真要溺毙于言梳的言行里。

言梳醉了,他没醉。

什么叫做先成夫妻,再当仙侣?

言梳不曾成仙,她不懂,不代表宋阙不懂,他切切实实由人成仙,入了山海那一道关,便要忘却人间的一切感情。

宋阙可以在山海等言梳成仙,哪怕她不记得她对他的爱意,他也可以重新主动去追求她。

而不是现下这般,他明知自己的劫数已完,随时都可以离开,却还想在离开之前这一刻贪欢,他得到了言梳,却又抛下言梳,这才是真正的卑劣。

宋阙这般想着,但心底却有另一道声音不断提醒,他其实本就是卑劣的。

诚如言梳所言,他早知她喜欢他,可他过分于,他操控着他们分开的时机,他也知道言梳一旦成仙,过往情爱皆如云烟,可他不曾真正地阻止过,甚至于,享受其中。

言梳初初面世后,她的一切都是他教的,他早就利用了言梳对他的绝对信任,让她一步步,变成如今的样子。

“宋阙。”言梳唤他。

宋阙只觉得自己都跟着醉了,他意识模糊地挺到现在,见言梳扯了扯衣襟,忽而摔了过来,半边身子越过小桌面压在了他的身上,灼热的气息缠绕于脖间,言梳嘟囔:“我好热……”

“你喝得太多了,酒本就会让人身体发热。”宋阙半悬着手,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

言梳蹭了蹭道:“不只是身上热,心里也热。”

宋阙瞥了一眼歪倒于桌面的酒壶,言梳又朝他这边用力地扑过来,小桌翻去,酒壶彻底摔下,壶盖打开,一股淡淡的酒气中暗含一些合欢花的香味,那是青楼中的女子惯用的调情蜜药。

镜花城中的小画舫多为显贵的男子不宜在青楼里露面,便邀了相中的女子入画舫舱内巫山云雨,彻夜缠绵。

方才岸上卖酒的见宋阙这一艘中恰好是一男一女,男子衣冠楚楚,眼瞧非富即贵,女子倚靠于花窗边,只能见是面容姣好,还以为他们二人是那般关系,便卖了一壶特殊的酒来。

言梳短时间内喝干了酒,现下酒劲发作,药效也起来了。

她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又或是宋阙根本没有极力抵抗,在言梳推向他时,他便倒在了舱内的软垫上,任由言梳坐在腰上,灼灼地望向他。

宋阙眸光闪烁,暴雨侵袭着湖面,而他的心比此刻的湖面还乱。

“你等等,我可解药……”宋阙还未说完,言梳便低下头来亲吻他。

她像是小孩儿般亲昵地啄着他的脸、鼻、唇、又张开贝齿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宋阙的下巴,不满似的哼了哼。

言梳的脑海已然一团浆糊,她的视线模糊,手脚发软发麻,巨大的湖面犹如沸水,她与宋阙都是隔着一层底,飘浮于沸水之上,马上就要被煮熟的食物。

宋阙未必马上就要煮熟了。

可言梳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滚烫得像是要烧起来一般。

心中的感情被无限放大,这壶酒将她的爱意肆意燃烧,她那一点点期盼变成了浓烈的渴望,将她的所有理智都吞噬了。

她趴在宋阙的身上,近乎本能地扯去自己的衣裳,她看得见宋阙的双手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臂让她不要乱动,她也听得见宋阙说他可解酒,解药。

可言梳忍不住地想要靠近他,于是她用仅可动的头凑近宋阙,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嘴唇,脑子一热道:“我之前说过,我亲你的时候,你可以摸我。”

她动了动腰,眼神湿漉:“宋阙,你摸摸看。”

于是宋阙眼前的一切事物都变了模样。

他放开了言梳的手,见言梳软若无骨地趴在自己胸膛,额头抵着他心口的位置哼哼道:“雨好大啊……好像那天的湖上。”

那天的湖上,宋阙打了个盹,将言梳拉入了他的幻境之中。

那是言梳的神魂,而此时在他面前的,是完整的言梳,有触手可及的身体,也有一颗完整爱他的心。

宋阙忘了自己是如何开始的,但他记得自己是从言梳的哪一句话而沦陷的。

这一夜暴雨中,言梳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地触动着他,在他坦诚玉棋之死实为他改命的结果时,他就已经无法抵抗言梳了。

或许更早。

从他将言梳拉入幻境开始。

从他接受了言梳的亲吻开始。

从他不许言梳叫旁人师父开始。

从他……看见古灯寺外许愿树上,那两根拴在一起的许愿红绸开始。

千尺游丝,惹住朝云……

言梳的哼哭声断断续续,眼尾的泪水被宋阙一一吻去。

烛火烧至末端,忽明忽暗,软柔的身体被翻来覆去,无力地坐于宋阙的上方。

他能看见言梳居高临下却又卑弱的目光,能看见她那双漂亮的杏眸下斜飞入鬓的红霞,能看见她于烛火中莹莹发白的肩胛。

玉背长拱,细腰曲迎。

宋阙疼到几乎爆裂的心被死死压下,抵不过指尖触碰的又欠愉。

暴雨像是宋阙吐露,被言梳窥得的一半天机,至后半夜才弱,将天明才停。

清晨天蒙蒙亮,宋阙出画舫时一道清风袭来,吹得人微凉,也瞬间清醒了不少。

他外衣未穿,正盖在了画舫中言梳的身上。

舱内软垫乱成一团,衣衫褶皱,言梳的长发有些凌乱地遮盖了一半身体,鸦青色的外衣与黑发相衬,云霞绣在了衣襟处,正遮住言梳欲露未露的前胸。

她的肩头遍布牙印,像是被欺负得狠了,直至现在眼尾还在泛红,睫毛微湿,听呼吸睡得不熟。

宋阙出去的那一瞬吹来的冷风叫言梳打了个寒颤,她还未全醒,揉着眼睛半起身朝船舱外看去。

宋阙站在船头,太阳尚未升起,湖面上还有薄雾。

“醒了?”宋阙察觉,转身问了一句:“可有那里不舒服?”

言梳唔了声,想说疼,浑身上下都疼,可她脸红,不敢细细去想昨夜发生的种种,一切猛烈的记忆都超出她的想象,于是她摇了摇头,无需开口,宋阙也知道。

“我渴……”言梳道。

她的嗓音沙哑,含着些许撒娇的委屈,宋阙没进舱来,声音带着些许笑意道:“我去给你找水。”

小船内的茶水昨夜被倒了,换成了酒,那酒也被言梳喝光了。

言梳嗯了声,又道:“我还想吃芝麻蒸糕。”

“我给你买来,你再睡会儿。”宋阙说罢,便离开了船头。

言梳手肘侧撑着,视线还未完全清晰,她困意未消,见到宋阙穿着淡白的中衣一步跨出,翩翩衣袂于眼前消失,就连空气中飘浮的忍冬味也随之一并散去,言梳当时不知,这竟是她见到宋阙的最后一眼。

彼时她正裹着宋阙鸦青色的外衣心想,他还挺适合白色的。

宋阙上了岸,因时辰尚早,秦楼楚馆还未开门,街上也无一人。

言梳想吃的芝麻蒸糕离这儿仅两个街道,不算远。

宋阙往那处走时,不禁笑了笑,这还是头一次他一人独行,却能情不自禁地高兴,他抬手看了一眼昨夜被言梳咬住的手指,食指与中指的半截指骨上都有浅浅的痕迹。

回忆至此,被他摇头挥去,不敢再细想那时旖旎。

再抬眸时,眼前街道骤变,宋阙微微皱眉,心口忽而猛烈地收缩了一瞬,就像是被人用力攥紧再放开,那一瞬间呼吸停下,身体里的力量被人掏空,再度填满。

他扶着身侧墙壁,脚下虚浮,这感觉太过怪异,犹如大限将至。

宋阙凝了凝神,才稍觉轻松,那痛苦又再度袭来。

这一次他未能坚持得住,竟屈膝半跪于地,冷汗涔涔冒出。

几次犹如溺毙般的窒息,又几次劫后余生的重喘,直至宋阙眼前一片漆黑,天旋地转。

街道上人声渐渐,早起的商铺已经摆出了摊,人间气息随着太阳升起而苏醒,一道吆喝似从远方传来,渐行渐近。

“芝麻蒸糕!卖芝麻蒸糕咯!”

宋阙睁开了眼,入眼所见是镜花城的街道,还未热闹,但已有人烟。

宋阙抬头望了望天,又看了看眼前,心中疑惑,出了何事?他为何会在此地?外衣未穿,未免也太不成体统了。

抬手看去,指上两道痕迹淡淡,宋阙目光疑惑,微微动了动手指,那痕迹便消失不见了,再一挥袖,鸦青色长衣挂身。

掐指一算,宋阙松了口气。

他于人间历劫已满,是该回去山海了。

等回去后,他还得笑一笑谭青凤,入世历劫哪有他想得那般危险。

宋阙收手,五指渐渐合拢,正转身欲走,身后店铺又传来了一声:“又甜又糯的芝麻蒸糕!”

宋阙回眸看去一眼,视线落于蒸糕上。

果然,他提不起对凡间食物的兴趣。

镜花城街道巷角处,一抹人影行至三步,仙风道骨,化为轻烟,飘然散于天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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