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常人听见这四个字,恐怕得对来者破口大骂了,不过言梳说话的口气没有任何贬低,直述她看到的,自然,被她盯着看的女子眼中闪过惊讶,也有些心虚。
她长得很小巧,言梳已经算是比较娇小的身姿了,那女子竟然比她还要矮上一点儿,乌黑如墨的头发以发带扎在身后,额前挂了几丝下来,被巷子里的风吹得有些凌乱。
她的皮肤当真很白,像是上等的羊脂白玉,十指如削葱,圆眼小口,上唇还有一粒唇珠,这人不算多漂亮的,但小脸圆圆,实在有些可爱。
言梳与她接触时便察觉到与凡人的感觉不同,镜花城上空的灵气很少,但这个人的身上却若有似无地飘出了一些,而且言梳能从她的眉心看到一点白光,很淡,可凡人没有。
“你的身上有墨香,我喜欢这个味道。”言梳说罢,接过对方手中的银铃铛道:“谢谢。”
女子对她摇了摇头,原本想离开的,但言梳与她搭话时一口说出了她的身份,又不含任何恶意,甚至说了喜欢,叫她对言梳也有些好奇。
“你也不是凡人。”她开口。
言梳有些高兴地点头:“是啊是啊,你看出来了吗?”
她自从幻化成人之后,还是第一次有除了宋阙之外的人看出她的身份。
女子轻轻嗯了声:“你身上的灵气很重,镜花城没有这样灵气的。”
言梳也是通过对方身上的灵气才察觉出她不是凡人的,可见天下所有超脱凡人的生灵大抵都是靠气分辨同类。
“我叫言梳。”言梳自我介绍道:“原身是一本书,你呢?”
女子愣愣地看向她,似乎当真没想过自己居然能在巷子口遇见一个如此友善,还愿意与她交朋友的人,她犹豫了会儿,才说:“我叫玉棋,玉石之玉,棋局之棋。”
棋有黑白两子,言梳认真打量了玉棋一眼,倒是觉得这个名字尤其适合她,她身上的黑色极黑,白色也透白。
宋阙从店铺里出来,正见到言梳与人说话,他走到言梳身后,目光落在玉棋身上,玉棋也自然看见了他。
“啊……”玉棋轻呼一声,眸中的惊讶遮不住,她望着宋阙的眼神带着敬畏,自然也发现了宋阙与言梳不同,若说她能看得出来言梳是灵,那眼下也隐隐猜出宋阙是仙了。
好似低位者对高位者的天然畏惧,玉棋颔首缩肩恭敬道:“仙君。”
宋阙只低了一下眼皮算是打招呼了,可视线却没从玉棋身上移开,多看了对方两眼。
前方忽而有人欢呼,言梳垫着脚看过去,便见芳菲楼的花魁千呼万唤始出来,竟坐在了一顶只有四根柱子撑花顶的轿子上。花魁身穿艳红色的衣裳,牡丹花簇拥周围,香肩外露,轻纱盖身,轿子的花顶之上时时有花瓣飘下,跟随在轿子之后的人男女皆有,还不少。
言梳的眼神好,一眼就瞥到了对方的长相,的确是世间少有的美貌,浓妆艳抹,香粉翩翩,细瘦的双手一只提着金酒壶,另一只挂在了轿子边与人招呼,随众人摸去。
直叫男子痴狂,女子嫉羡。
“她这是要去哪儿?”一旁有人问。
另有一人道:“自是穿街走巷,送到金老板的房中去啊。”
招摇过市的花魁丝毫不觉得自己这般有何不妥,甚至享受受人追捧,也的确如旁人所说,她将要被送到金老板的房中,而且会被人抬到金老板的床上。
这么大的排场,也是金老板给的。
听人提到金老板,言梳扯了扯宋阙的袖子问:“我们要不要跟过去看看?”
前几日她还在病中,宋阙给金老板送去了两次拜帖,结果都石沉大海,显然对方不愿意从烟花柳巷中出来,也不在意一个意图买书的普通人。
按富可敌国来说,金老板腰缠万贯,即便有人肯一掷千金买他得来的那本闲书,他也未必稀罕那钱。
“今日恐怕不是好时机。”宋阙道。
言梳噘嘴,她虽不知道男女之间能发展到最深的接触是什么,但看这样子也知道今晚他们若去,就是打扰金老板的好事了,买书一事恐怕会更难谈。
“那好吧,我们今日就只逛庙会。”言梳瞧见一处,指着道:“宋阙,我想吃那个!”
宋阙看去,那是小孩儿喜欢吃的糯米团子,他点头道好,便与言梳要离开。
言梳还记得巷子口的玉棋,回头对她挥了挥手道:“我在君越客栈,你若是闲来无事,可以来找我玩儿,今日就此别过了,玉棋。”
“再会。”玉棋对言梳点头,又对宋阙行礼:“仙君慢走。”
她眼中的惊讶并未收回。
玉棋看着言梳缠上宋阙胳膊的手,瞧她自然地将面具挂在了宋阙的手臂上,将宋阙的广袖晃得直摇摆,等二人到了那卖糯米团子的地方,她又歪头直对宋阙笑。
玉棋奇怪,她知晓宋阙与她不是一类,那是仙,高高在上,见之得行礼,亦可跪拜,称一声仙君。可言梳分明与她一样,也只是灵而已,纵然她身上的灵气比自己重得多,却也与一名仙相差甚远。
她们都是够不上仙君衣袂的人,言梳却能不顾身份悬殊,这般胆大。
与言梳作别后,玉棋的目光才放在了引人注目的花魁身上,她抿着嘴,慢吞吞地沿着街角走,半垂着头。
因为衣着普通,也未梳发髻,现下天黑,只有点亮的地灯周围才有光亮。玉棋远远避开了亮光,顺着路边望向地上落下的花瓣,双手在身前交握似乎有些紧张无措,但实际上这种情况已经发生了许多次。
庙会尤为热闹,玉棋融入不进去,她不怎么敢与人说话,因为她是个异类。
夜色深深,万艳楼外无人看守,大门紧闭,但里头笙箫未歇,时时能传来有人喝酒胡侃的声音。
花瓣到这儿就停了,前方没有,可见金老板就在万艳楼中。
楼内的人大多与金老板一样,是喜欢流连烟花柳巷之地的人,他们大多都有不菲的身家,与金老板有过几次交集,夜夜笙歌也由金老板包圆。
那些热闹声到了后半夜渐渐停了,玉棋蹲坐在万艳楼外双手撑着下巴打瞌睡,直到身后大门内传来吱呀一声,有光落在她的背上,她才回头看去。
正见有人抬着花顶轿子出来,花魁已然累歇,身上盖着薄薄的毯子,玉棋起身让了路,这个高度刚好可以看见花魁的脸,和她半露在外的肩上几点斑驳暧昧的痕迹。
门开了,她趁机小跑进去,迎面扑来的酒气几乎将她熏晕。
玉棋视若无睹,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提起裙摆,一路顺着万艳楼旁的阶梯往上走,她很熟悉对方喜欢几楼,喜欢在那一侧房间看风景,喜欢在门外放两盆夜来香调情。
玉棋见到夜来香,站在门前敲响房门。
里头传来了慵懒且不耐烦的一句:“谁?”
“是我。”她顿了顿,又报上名来:“玉棋。”
果然,那人讽了一句:“阴魂不散。”
一旁有下人走过,经过玉棋时上下打量着她,心想这是哪一楼的姑娘?怎么从没见过,穿得这么普通。
“哪儿来的丫头?里屋有贵人休息,你莫要打扰。”下人说罢,提起玉棋的衣襟便要把人往外拖。
玉棋抓着自己的领子挣扎道:“我、我不是……我……”
下人朝她一瞪眼,玉棋立刻没了声音,小脸惨白地垂下,也不敢挣扎,任由那人将自己扔出了万艳楼,出门时脚下踉跄,不轻不重地撞在了万艳楼外的柱子上。
地上花瓣经过一夜风吹已经有些枯败了,阵阵幽香顺街角传来,全是脂粉气味。
玉棋一夜没睡,头直点,又怕那些宿醉醒后从秦楼楚馆里出来的人误以为她也是青楼里的女子,便蹲在万艳楼门外的角落里不敢出声,尽量隐藏自己,索性……她长得不起眼,也未引起旁人注意。
直至午时,玉棋才等来了她要等的人。
男子二十好几,身量很高,略有些壮,一身明黄色的衣衫上绣了一只金虎,他几乎是被人簇拥着出来,许多比他年纪还大的人带着讨好谄媚的笑,嘴里喊着:“金老板。”
这些人都想与金家做生意,只是如今的金家不是谁都能高攀的。
玉棋本想过去,又想起来那人与她说过,若有旁人在便不许凑前,于是玉棋低着头,跟在了一群男人身后,活像是被人带出来的丫鬟。
恐怕也是因为如此,玉棋跟着众人进了酒楼也没人去拦,直到金老板不耐烦地赶走了众人,那些人施施然离开,只留玉棋一人站在雅间门外,里外看了两眼确定没有旁人了,她才敢进去站在金老板跟前。
“夫君。”她道。
金世风宿醉又贪欢,现下只觉得头疼,刚为自己倒一杯茶就听见这声,他眉心紧皱,没有抬头,嗯了声讥讽道:“你还真是一贴甩都甩不掉的狗皮膏药啊。”
玉棋煞白的脸上没有被刺痛的受伤,反正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她道:“娘说,让我跟着你,怕你不能照顾好自己。”
金世风翻了个白眼,玉棋问:“你头疼吗?我给你按按。”
眼见玉棋抬手要碰他,他连忙后退,顺手拿起桌上的筷子朝玉棋的手背上敲了一下道:“别碰我!”
玉棋尤其白,筷子打过的地方很快就像是能出滴血似的红了起来。
她摸着手背,见外头有人将饭菜端上来,玉棋自觉代入了下人的身份给金世风布菜。
金世风从未抬眸正眼看过她,由她毫无尊严地在自己跟前讨好,一餐饭吃得尤为食不知味,心情郁闷。
金世风本来就是躲着家里人出来的,不愿听那些唠叨,如今倒好,他骑马坐车远赴镜花城,这才快活自由了几天,玉棋就跟来了。
索性来了,金世风也不能赶她走,反正他赶她她也能厚着脸皮跟过来,金世风干脆当做她不存在,该吃吃,该喝喝,等休息好了再去找个歌姬搂着听曲儿。
从酒楼出来后,金世风直接去了下一个青楼,玉棋也想跟过去,但青楼不许女子进去,她实在不像是有钱人,被龟公拦在了外头。
金世风终于看她了。
他扬起了一抹嫌弃又自在的笑,那眼神似乎是乐得看玉棋笑话。
这是他们阔别半个多月,第一次对视,玉棋顿时紧张了起来,分外尴尬地回了金世风一抹笑容。
金世风看见她的笑就笑不出来了,他也不在意玉棋有无栖身的地方,阔步消失在青楼大堂。
玉棋也没跟上去,只坐在青楼旁的石阶上,揉了揉肚子,有些饿了。
又过去一个时辰,来秦楼楚馆的人越发得多了起来,玉棋也不知自己站哪儿才能不碍事,便尽量缩在了角落里。
“咦?玉棋!”
玉棋抬头,正见到一张略微熟悉的脸,对方身量比她高出半个头,一身牙白色长衫,锦衣玉冠,手执折扇,杏眸定定地望着她。
玉棋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个男子,但瞧见对方身边跟着的人时,玉棋顿时察觉他是谁。
“言梳。”玉棋叫出了对方的名字,只是如今言梳似乎施了障眼法,化成男身了。
言梳摸了摸鼻下的假胡子,抿嘴昂着下巴道:“是我!”
玉棋又毕恭毕敬地对宋阙行了礼:“仙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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