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片确定输液巷的位置正确之后,当天晚上便能开始化疗。如果人生也有进度条的话,那乔微希望化疗这一段能乘二十倍快进。
身体大概有记忆的本能,治疗安排在下午,可记起第一次化疗的反应,她早饭还没吃便开始本能地干呕,整个人被掏空一般无限虚弱下来。
“微微,吃药了。”霍崤之倒了水在身后提醒。
那是止吐药,是神经递质的阻滞剂,吃了之后会头晕,视力模糊,乔微不想吃。
但霍崤之把药片递到她唇瓣,她只能闭着眼睛咽了下去。
“你怎么整天都呆在这儿,不闷吗?”乔微的声音有些虚,扶着床沿坐起来,他扶着她的背,接着递上放好的温开水。
“不闷。”
“撒谎。”
“嗯,我撒谎了。”霍崤之脸不红心不跳,仰头喝完乔微杯子里剩下的半杯水,“你亲我一下就一点也不闷了。”
乔微被他的无耻都逗呆了,愣半晌才偏开头,“不要脸。”
白皙的耳垂似乎有一点晕红。
为了照顾乔微,病房里的温度开得很高,不管是不是热的,反正霍崤之很开心。
他做事情随心所欲,通常不会用教条约束自己,当即便凑过来啄了她的耳朵一下。
乔微的耳朵很敏感,那吻落下来烫烫的,像是把肌肤点燃一般,大片都开始灼烧。
不可置信地回头,气得想打人,才抬手,却被霍崤之捉进掌心里。
一手被锢住,又换左手,这次还离得远,又被霍崤之低头亲了一下手背。
乔微的左手停在半空,愣是半晌没反应过来。霍崤之看她抬得累,右手握着她,轻轻按下来。
虎口那颗褐色的小痣仿佛也在嘲笑她。
“你看,不去想不就不可怕了吗。”
他的声音一本正经,仿佛刚才的动作真的只是为了让她打起精神。
这个人是接吻狂魔吗?怎么半点都不知道害羞?
“霍崤之,你不能这样。”
乔微生来脸皮薄,扶着床坐正了,打算跟他好好谈谈。
但霍崤之并没有听她说教的打算,直接开口哄道,“我知道,得先征求你的意见,是吧?”
这番话,乔微觉得对,又觉得那里不对,才点头,又听他道:“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乔微又想堵住耳朵了,这个人怎么整天就知道嬉皮笑脸地讨价还价。
霍崤之指了指旁边摆了许久的保温盒,“喏,你吃一点,我就答应你了。”
盒里的餐点做得精致丰盛,乔微忍住生理反射慢慢咀嚼,娟细的秋波眉皱起,明明该让人欢愉的进食,却变成煎熬,看得人心里难受。
霍崤之和她说了一会儿话,发觉并没有并没有好转,干脆把ipad过来,键盘上点了一阵。
“季圆说想让你帮她看看练习进度,看吗?”
虽是征询她的意见,但霍崤之话音才落便把连通视频的ipad放在她面前。
这边没有开摄像头,他们见不到乔微,乔微也不习惯把自己形容不整的样子给旁人看。
镜头一阵晃动才被安置好,正对酒吧舞台,徐西卜背着吉他退后两步,从镜头外拉进一个人。
“微微姐,你劝劝这家伙吧,整天不好好练习,老问你在哪住院。”
袁律书比崤山初见时更坚毅稳沉了一些,他与徐西卜同龄,分明还是个孩子的年纪,眉眼却已经依稀能看出些大人的模样。
意识到乔微屏幕对面看他,男孩手脚有些别扭得不自在,贝斯被无意识的指尖划到,一阵低鸣,他忙又伸手按住,这才想起来喊一声,“微微姐。”
这声是跟着徐西卜喊的。
这样听起来确实更亲近些。
姐姐回老家养病最后的时光,卧在床上,陆陆续续与他讲了许多从前在g市的事。乔微是她最好的朋友,哪里都是好的,很和善,很温柔。虽然从未谋面,可意识里,他那时便已经与她熟悉起来。
乔微想应他一声,启口才发觉对面并不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微微!”季圆对着镜头亲了一口,“我们最近练得特别好,昨天晚上登台还有人邀请我们去商演,等你出院我们就一起去。”
“袁律书,”徐西卜又扬声唤,“你怎么傻乎乎的看着屏幕,开始了,你快点站好。”
他粗鲁把人拉到他位子上站好。
近墨者黑,徐西卜小霸王的性子,其实是与霍崤之有几分相似的。好在袁律书早熟寡言,并不与他计较。
……
瞧着屏幕里的人打诨插科,乔微无知无觉勾笑起来。原来在她不在的时候,几个人已经相熟起来。
看着别人活力充沛,她会觉得自己的经脉里仿佛也被力量一点一点填满了。
所有声音落下时,电子键盘的前奏随之响起。
这次的主唱是徐西卜,他的唱功其实和霍崤之有些差距,但胜在少年感强,热情和力量都足够。乔微才听片刻,便隐隐确认,偏头问他:“这是赞美诗?”
“嗯。”
乔微彻底惊讶了,“你怎么会想到把赞美诗改成这样的形式?”
“不是我,是奶奶。”霍崤之告诉她,“是奶奶主动要帮忙改首曲子的。”
虽然知道是沾霍崤之的光,但乔微还是觉得受宠若惊。
做了一辈子的古典音乐家,到了宋老这样的资历,随便写出的曲子拿出去都得引起轰动,更别提她这一次,是为几个小辈改编摇滚。
倘若这曲子有一天能出现在电视屏幕上,大家看见作曲那一栏,恐怕得把下巴惊掉了。
上帝颂歌加上poprock,乐器明朗的节奏给曲子带来极大的力量,颂歌又赋予音乐诗一般的优雅、细致。大师手笔,叫人半点都找不到违和与突兀,仿佛这曲子天生便该是这样。
徐西卜的拨片轻拂,闭上眼睛低唱,“holdclosely,tohisside.”
“withloveeachnewday.”
……
摇滚之下,覆盖着被温暖填充的喜悦与满足,蓬勃而又充满生命力,画面一般在人面前徐徐展开。
葱郁蓬勃的林间,升起晨起的第一束光芒,斑驳的光影充满了颗粒感,神圣又柔软。
神赐予人爱与能力,比起歌颂,它更像是一种对听者心灵的抚慰。
“hewillmakay……hewillmakay.”
乔微听完,把每一句都回味许久,才问他,“宋老她知道我生病的事了?”
这更像一个肯定句。
霍崤之点头。
乔微愣了半晌才叹,“霍崤之,你奶奶真的很好。”
“嗯,也能是你奶奶。”
……
当天晚上的化疗药物中,医生替乔微兑入了更多的生理盐水稀释,药水虽然增加了,痛感却比上一次低了一点。
霍崤之如愿以偿地躺回了他租来那张憋屈的小折叠床上,侧身看她。
刚刚输了两个小时,乔微额头上冒着些虚汗,攥紧被角浅眠,大概还是隐隐在疼,她的眉头一直不安分地皱着,唇瓣微干。
药物预计要持续输到大半夜,他不敢叫醒她喝水,也不敢用棉签帮她抿唇,因为怕乔微被惊醒过来,会更难受。
手机就在这时候亮起来,屏幕上显示,是来自帝都的号码。
“霍少,您上次托我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霍崤之回帝都的几天里,特意托人查了乔微父亲的下落。
乔微生病了,她很想念她的父亲。霍崤之虽然不能切身体会这样的孺慕之情,却也想在她这么难受的时候,满足她的愿望,叫她高兴些。
按当年流行的说法,黎沉逸离婚隐退后,是出国了。毕竟这些搞艺术的人天生便不羁天性,放荡自由。至于究竟去了哪里,也没有多少人深究过。
其实霍崤之心里是有些奇怪的,就算是出国了,那么多年来,总不可能从不归国。若是自己有乔微这么好看的女儿,巴不得天天带着,走哪带哪儿去。
况且,按乔微对父亲这么深的感情,霍崤之怎么想都觉得,对方不大可能是个心硬的人。
那边是素质一流的调查机构,霍崤之仅回g市两天,便查到了结果。
他出门,站进走廊,才示意电话另一端的人继续讲下去,“怎么说?”
……
然而这一次,越听,霍崤之的眉头越紧。
电话挂断后,他呆愣地回神,扶着门框往回看。
乔微很瘦,在病床上的呼吸细弱,仔细瞧才能看清她胸膛细微的起伏。
化疗结束,激素的药力慢慢过去之后,乔微又回到了上一次的状态。
血细胞减少,头脑昏昏沉沉,四肢乏力,每一分钟都痛苦难熬。
这天早晨采血后,季圆妈妈送鸡汤过来。
能生出季圆这样的人形水龙头,季阿姨也不是个简单的,瞧着乔微一口一口艰难往下喝,她鼻子又开始发酸,只能背过身擦眼泪。
嘴巴里的汤味道和平日天差地别,又腥又咸,乔微当然明白这是药物作用。
“阿姨,我没事的。”她叹口气笑起来,把纸巾盒递了过去,“您怎么跟季圆一样,拧开就关不上呀。”
“真的不跟你妈妈说吗?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一个人扛着呢……”
乔微愣了下,放下调羹,“您也不是不知道,我妈……她总是很忙,这事说了其实也没什么用。”
按照乔母独断专行的脾气,她大概会把乔微转到她认为最好的医院,请护工,然后依旧抽不出多少时间来看她。
这么多年,乔母其实从未在物质上亏待过她一点半点,但她给的,恰恰都不是乔微所需要的。
她宁愿就处在当下几乎断掉联系的状态里,不给人添麻烦,旁人也不必怜悯她,大家心里都舒坦自在。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跟你爸爸一个样……”
季圆妈妈声音哽咽,低头,极力才忍住刚刚擦干的眼泪,递上切好的苹果。
苹果丁在盘子里被切成小块,乔微肚子里翻滚,端过来,没有急着吃。
她想了想许久,才小心试探着又问:“阿姨,我爸爸他……他这些年真的没跟你们联系过吗?”
“没有的。”
女人慌张擦干净眼泪,拿着保温盒里剩下的鸡汤,起身去清洗。
医院里的日子其实乏味又枯燥。
电视机、手机屏幕看长了会头疼,吃了药也不大能瞧清上面的小字,能解闷打乏的就只有房间里的乐器了。
季圆会把每天大家练习的曲目录下来,发到乔微的邮箱里,好让她熟悉乐队里每一个人的进展。
小提琴的音色亮一些,容易打扰到周围,乔微不能出门的时候,就只能抱着那把不插电的吉他,练练指法,霍崤之从旁指导。
乔微身上难受,随便弹了一会儿,瞧着外面阴沉的天,下巴搭在双手上,拄着吉他,轻叹。
“冬天也太长了。”
可不是吗,乔微第一次住进来的时候,医院楼下的叶子便已经落得差不多了,到如今,还在落,一点没见新芽冒头的迹象。
外头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蒙着一层雾,几只飞鸟斜斜从天边掠过。
乔微上回感冒带来的连锁效应着实吓了医生一回,怕她着凉和感染,因此几次叮嘱她尽量只在医院附近走动。不给去人多的地方,也不让跑远了挨冻。
可这样憋得郁郁寡欢,也不是办法。
“微微,我带你出去玩吧。”
霍崤之忽然起了兴致,回头,才发觉乔微趴在送给她的吉他上就睡着了。
昨天夜里胃疼没睡好,也不知道她究竟有多困,头一点一点,愣是没有醒过来。
心化成齑粉,被水淹没一般,泡得稀软。
动手帮她整理了一下散乱在脸颊的发丝,指尖才碰到,那长长的头发便落了两根。
霍崤之手顿了一下,随即马上弯腰,把落到地上的头发捡起来。
乔微的头发又黑又长,发质是他见过最好的。
捡完还不算,他又把床单和地面都仔细搜寻了一遍,确定没了,这才起身,乔微的手机铃声就在这时候响起来。
她暮地被吵醒,手下意识摸到枕头下去那手机。
霍崤之怕被看见,做贼一般把头发悄悄塞进兜里。
好在乔微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半闭着眼睛接通了电话。
本打算摸出门,听到席越的名字,他才打起精神,顿下脚步,慢慢折了回来。
“……小年那天,家里有宴会,就回来吃个饭,吃完饭我送你回城,行吗?”
乔微揉揉眼睛,翻开日历。
医院里没什么喜庆的气氛,也是听到席越提到小年,她才猛地意识到原来快要过年了。
乔微犹豫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应答,有护士推门进来,“乔微,采指血了哦。”
她的声音本来不大,可在空旷的病房里,立刻变得清晰起来。
“微微,你在医院?”
乔微不习惯撒谎,眼下又不知该如何应答,只敷衍地应了一声。
“生什么病了?”席越一颗心都提起来,追问她。
乔微从小就是什么事都往自己肚子里咽的性子,上次在y市,倘若没有司机通知他,他同样不可能知道。
“在哪家医院?我现在过来。”他说着,当即便拿了外套起身。
听见凳子移动的响声,乔微忙道,“我没什么事的——”
话音没落,听筒被身侧的男人接过去。
霍崤之直接道,“我在,你就不用过来了。”
他的声音带着痞气,天生一股懒洋洋的味道,有时候简直气死人不偿命。
席越镇定呼吸,停了两秒,才郑重告诉他,“崤之,微微是我妹妹,我有知道她情况的权利,你们在哪家医院,我现在过来。”
“只是这样吗?”
霍崤之听似随意一句反问,深解起来,却又多了许多重意思。
乔微只是妹妹吗?
他只是想知道她的情况吗?
……
他不想再跟他玩这样揣测的游戏,乔微身体一直不大好,现在细细想起来,连那天在茶餐厅见面时候,她的面色也不太对。
他的声音更加重了:“崤之,你只需要——”
没说完,霍崤之已经干脆挂了电话。
“你这样,他越不会罢休的。”乔微低头叹口气。
霍崤之干脆按下关机
席越许多年没被人这样气到过,一口气堵在胸口,闷得慌,他呼一口气,抬手松了松衬衫领结。
同一个屋檐下生活那么多年,乔微对他已经是等同于父亲一般重要的亲人。可他竟不知道,什么时候,霍崤之对于乔微来说,已经比他更亲近。
甚至连生病在医院里,她也从头至尾不打算告诉他一声。
林可渝放下刀叉,静默地打量了一遍席越的眉眼。
眉眼坚毅,眼窝深邃,即使放在帝都,也是圈子里数一数二俊朗的男人。
菜才刚上,可她已经没有了吃饭的心思。
从听到的只言片语中,她已经整理明白了,面前的男人正在为了乔微,和另一个男人吵架。
乔微和席越的事,自她来g市后,听说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在她心里,乔微那个妹妹,一定比她更重要。
这是显而易见的。
就算是在和她面对面吃饭的时候,他记挂的,也不是怎么讨自己开心,而是怎么让他那个病恹恹的妹妹小年夜回家吃饭。
人人都说席越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可她今天就看见他生气了。
认识这么久,她几乎从未看清楚过他的真心。
他那些周到的礼节,过人的风度,对每一个人都不列外,她从来不是特别的那一个。
有一瞬间,她几乎想要找他问个清楚,外面那些传言到底是真是假,可是到了口边,竟都沉凝下来。
她不敢问。
她怕问了之后,反而给了他破釜沉舟的勇气。
人是她自己选择的,父母、圈子里的那些姐妹,没有人不夸她的眼光,她不能自己亲手终结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