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凡几再次从梦中惊醒时,身边的柴堆早已熄灭,洞外的暴风雪也停了,难得有阳光照进来,他倚着潮湿阴冷的石壁坐了会儿,拿起身边的龙吟剑,起身走出了山洞。
阳光把森白的雪地映的有些刺眼,孟凡几眨了两下眼睛,徒步踩着厚实的白雪往山崖的左侧走了一段路。最后在一个隆起的巨型雪堆前停了下来。
雪地没过了他的膝盖,就这么一路走过来,在背后留下一串极深的脚印,衣袍被雪水浸湿,冷意渗进骨子里,孟凡几不禁打了个哆嗦。
他伸出手把那巨型雪堆上的雪拍掉,露出一小截流动着细微金光的白骨。
他抿紧了苍白的唇瓣,开始攥着自己的袖子,一点点,小心翼翼地将这巨大龙骨上的落雪全部清干净,有够不到的就努力爬上去,用身体把雪蹭掉。
做完这些,他的全身已经湿透了,脸色惨白,唇色发紫,小小的身体打着摆子。
他赶忙调整身体内的真气温暖身体,好半天才烘干了身上的潮气。
倚靠着清扫完的龙骨,孟凡几吐出一口浊气,抬头望了望放晴的天,有一瞬间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大祭司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在他的意识里刻下了很多重要的命令,如何复兴龙族,如何解开那些遗留的阵法,如何找到纯阴之体,如何按照计划一步步地去走。
这些命令在时刻提醒着他,要去肩负自己的责任,永远都不能逃避。
但真正从长久的冰封中醒来,看到周围全是族人尸骸的那一刻,他无法抑制地感受到了刻骨的孤独和绝望。
那一天他抱着身旁巨大的龙骨尸骸,放声大哭,他喊了很多人的名字,爹娘的,长老们的,朋友们的,他哭到嗓子都嘶哑,哭到气力全无。
只是任凭他怎样呼喊,都再不会有人回答他一句话。
他只是睡了一觉,一切都没了,他的亲人,他的感情寄托,爱他的人和他爱的人都没了。
悬崖上空无一人,他的哭声,他的挣扎不会有人听到,看到。
他恍惚间想起大祭司说的话:从你身体里剥离的纯阳已经转世,只不过他转世的地方和时间都与云泽大陆有所区别,待到必要时你可以将他召唤来云泽。
他抖着手从怀里找出那半块龙玉,按照大祭司说的方法,咬着下唇狠命撕下一片手臂上的龙鳞,覆上那龙玉,视线紧盯在上面,心脏的跳动随之加快,像是期待更多的却是害怕。
他害怕他找不到那个人,他害怕大祭司说的都是假的,他害怕他沉睡的千年里,什么都已经化为泡影。
他害怕他只是一个人被丢在了这陡峻的悬崖上,现在醒来,这世间的一切都与他没有了任何关系。
毕竟大祭司说的那些对于还只是五岁孩童的他来说都太过于天方夜谭了。逆转命运,复活全族,与天作对,单凭他一个孩子的力量又该如何做到?
所以初次醒来时,他需要一个人或一个事实去验证大祭司不是在骗他,而那个从自己身体内分离的纯阳是否存在,就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黑色龙玉化成液态,在他眼前圈成一个圈,里面缓缓映出了画面,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很嘈杂混乱。行走的人穿着古怪的衣服,男人头发都很短,有的甚至像和尚一样留着光头。
眼前的建筑里走出一群个子不高的少年,他们穿着一样的衣服,背着造型奇怪的包袱,笑着闹着穿梭人群之间。
孟凡几看的呆了,他努力在人群中寻找,就像冥冥之中有所指引一样,他终于找到了那个脖子上挂着白色龙玉吊坠的少年。
他和旁边的人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脸上没什么表情,就只手上攥着那古怪包袱的带子,在路上找到一个不大的石子,踢一下,走几步,再踢一下,再走几步。
孟凡几揉了揉哭的通红的眼睛,就那样看着他踢石子,眼睛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画面骤然停止,迅速消融之后,那龙玉便又变回了普通的黑玉掉落到了地上,没了动静。
孤独和绝望再次袭来,耳边只剩了悬崖上呼啸的风声,孟凡几呆坐了一会儿,抿紧嘴巴,渐渐止住了哽咽。
他把龙玉捡起来,擦掉上面的泥土,小心地收进怀里,心里奇迹般地好受了些。
他不是一个人,大祭司没有骗他,纯阳在另一个世界活的好好的,一切都在按照大祭司预兆的那样发展,他只要肩负起责任,一步步地走下去,就一定能够完成复兴龙族的目标。
他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带着这些龙魂一起活下去。即使前路布满荆棘与苦难,他也不怕。
他是孟凡几,是龙族最后的希望。
从那天起,孟凡几再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他觉得哭泣是最软弱的表现,而且在这高耸的悬崖之上除却天上不时飞过的鸟儿与从悬崖下爬上来的部分走兽以外就只剩了他一个人。
他再怎么哭也不会有人理会,他只能依靠自己的努力活下去。
因为孤独,所以坚强。
思绪停顿,孟凡几站起身,伸手摩挲了几下背后被自己的身体倚靠地变热了些的龙骨,叹了口气。
他将龙吟剑拿在手里,脚步前踏,一剑刺出去,而后转身跳跃,舞出漂亮的剑花,真气注入长剑,有寸长的微弱剑芒透出剑锋,随着他的舞动,劲风将脚下的积雪吹散,纷飞的雪花绕着少年柔韧的身躯旋转再落下,在阳光的照射下尤为好看。
不知不觉,以孟凡几为中心,周围的积雪被清除,露出了裹着山石的褐色地皮,一株绿芽颤颤巍巍地暴露在地皮上,随风摆动,仿佛随时可能折断。
孟凡几余光注意到了它,几乎是立刻收了剑,踉跄了半步之后稳定地停在了原地。
少年蹲下身,将龙吟剑放在身旁,伸出手指碰了碰那株说不上名字的杂草。
杂草随着他的动作摇摆,根茎则是牢牢地抓着泥土和石头的缝隙,扎实地不可思议。
孟凡几的表情放松,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很难称之为笑容的笑容。
他大概是想笑的,不过因为太久没做表情了,所以多少有些僵硬。
后来他捡了些悬崖上的石头,给那株杂草周围围了一圈“围栏”用来告诉自己它的方位,以免到时候一脚踩死了,徒增烦忧。
整个冬天漫长而又乏味,孟凡几的生活以修炼为主,修为增长的很快,实在苦痛烦闷时便偷看一眼那个世界的孟凡,对他说上几句话,虽然知道对方听不到,但至少他可以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这么大的世界里,还有一个人在陪着他。
春天来临,那株杂草挺过了寒冷的冬季,在温暖的春天抽枝长叶,没过多少时日,顶端的高度便窜过孟凡几给它围的石头围栏。
孟凡几担心石头会阻碍它的生长,便撤了围栏,之后再练剑的时候便离着它远了些。
又过了一个月,那株杂草的顶端竟然长出了几个小小的白色花苞,令孟凡几都好奇起了它到底能开出什么样的花朵。
这花,生长的极为缓慢,又过了一月,花苞才渐渐有了绽放的势头。
那日孟凡几刚刚冲破了筑基期,暂停了修炼,想要稳固修为,把基础砸实。
他难得清闲地盘腿坐在花朵前面,拖着腮帮子凝视着绽开到一半的花苞发呆。
看着看着,他心里突然涌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压抑的整个心口发闷。
这种情况从未有过,孟凡几觉得古怪。他鬼使神差地拿出龙玉,用原先的方式窥探到了那个世界的画面。
画面中已经长成十五岁少年的孟凡正放学回家,过马路时,突然一辆疾驰的轿车对着他撞来。
来不及细想,孟凡几已经将整条胳膊伸了出去,汹涌的真气组成一面无形的厚实墙壁结结实实地替孟凡挡住了冲击力。
一阵巨响过去,孟凡几从可怕的心悸中脱离,他的胳膊还处在龙玉组成的画面另一端,他不知道这时候说话,孟凡能不能听到,但他还是说出了那句心里话。
“你不能死。”
你是我的半身,你是纯阳,你还……不能死。
画面消失,龙玉落在他的掌心,孟凡几回过神来,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
他将视线移到身边的花朵上,只见刚才还只是展开一半的花朵此时已经彻底绽放,繁复的花瓣交叠,完完全全地舒展开,令人舒心的香气自其中心散发而出,缓缓飘散到四周,为这常年只有一人的孤独崖顶染上淡淡的芬芳。
孟凡几将龙玉握在掌心,紧紧地。
他舒了口气,而后看着那绽放的花朵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
不知道为什么,他此时此刻的心情竟是难得的放松。
孟凡几挨着那株迎着微风轻轻摆动的“杂草”,平摊开身体躺倒在地上,拇指和食指捏着那半块黑色龙玉抬高到头顶,然后伸出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对着那空缺的地方比了上去,组成一个小小的圆形。
他相信,这两块玉总会有拼在一起的那一天。
而那一天,他会亲口对孟凡说。
“你好,我叫孟凡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