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叶子落在了佟野的脚背上,他低头看看,弯腰捡起,插在了琴包的拉链缝隙上,像是给一个姑娘耳边别了一朵花。
之后,他看了一眼手表,倒数十秒,一辆白色速腾停在了他面前。
还真准时,一秒不差。
他放下手,准备好得体的笑容,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乖巧学生的模样,之后眼看着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了。
“佟野?”
声音好听,不是闷鼓不是破锣,比烟嗓多一分清透,比贯珠扣玉多几分深沉。
佟野有了兴趣,抬眼看向了对方。
深秋,佟野已经穿上了厚重的呢子大衣,在这儿等了几分钟,忍不住扯扯不停灌风的领口,而对方,只穿着一件白色棉质衬衫,就那样站在了秋风萧瑟中。
个子不高不矮,两人中间隔着车,目测到佟野眼眉之间。
清瘦,白净,戴着副细边眼镜,有种清冷气质,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
头发略长,被呼啸着的风吹得凌乱,看得出没有刻意打理,但好在,颜值扛得住这随性的发型,反倒添了几分气韵。
细看对方,鼻梁很挺,唇形是在佟野看来最性感的M型,饱满充满诱惑力,他下意识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两人对视一眼,由于逆光,第一眼看不真切,佟野歪头,往过去,发现镜片后的眼睛像是盛着秋天的泉水,微凉又疏离。
那人走过来,说:“你好,我是荣夏生。”
荣夏生接到自己大学老师打来的电话时正趴在桌上睡觉。
书房阴冷,他只穿着薄薄的家居服,睁眼的时候才察觉出凉意。
摸过手机,接听的同时戴好眼镜。
好久不联系的老师有些客气地说自己正在音乐学院读大三的儿子跟室友闹了些不愉快,准备搬出来住,但因为时间紧,还没找到合适的房子,问他能不能暂时借住几天。
荣夏生本科毕业多年,但之前逢年过节或是换了联系方式都会告诉这位老师,在十几年的求学路上,好老师可遇不可求,这位佟老师就是荣夏生最感激的恩师之一。
恩师发话,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不仅要答应,还要说“您就别跟我客气,我这里离他学校不远,他不嫌弃的话,就在我这儿住着吧”。
就这样,荣夏生不得不接受自己即将跟人暂时合住的现实。
亲自打电话过去给那个叫佟野的男生,亲自开车去接。
荣夏生出门的时候看见一地的落叶,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半个月没有出屋了。
他们约着碰面的地方是音乐学院后面的小门,那个小门很不起眼,如果不是看见站在路边背着吉他的男生,他可能就那么开过去了。
荣夏生上大学的时候见过一次佟野,当时他应该就是佟野现在的年纪,大三,他们几个深得佟老师喜欢的学生在元旦的时候去佟老师家吃饺子,那会儿佟野还是个初中生。
一面之缘,话都没怎么说过。
没想到七年之后,又要见面了。
荣夏生不太擅长应付这些年轻学生,或者说,他不擅长应付任何人。
前年辞职之后,除非大事,他几乎闭门不出,把自己的日子过成了一座孤岛,有时候想起当初老师说的“人是社会性动物”,他就觉得自己大概已经在“人类”的定义边缘徘徊了。
但因为佟老师的一个电话,他又被稍微拉回了人类社会一点点。
佟野跟七年前不太一样了。
不对,应该说是大不一样。
七年前的元旦,佟野满头是汗地抱着篮球回来,那会儿的他个子就已经不小,但还是少年人的骨架。
可现在,挺拔轩昂,穿着厚厚的大衣,背着吉他,脖子上还挂着一副包耳式的耳机。
一看就是从音乐学院出来的学生,气质出众,是不落俗套的帅气。
他下车的时候刻意多看了佟野一眼,发现当初那个小男生已经比自己高了。
他说:“你好,我是荣夏生。”
佟野笑盈盈地看他,同时弯腰拎起自己的行李箱说:“荣老师好。”
被叫“荣老师”,这让荣夏生有些尴尬。
他辞职的事儿没告诉别人,以前的老师、同学,统统不知道。
那时候,他毅然决绝地撕去自己“老师”的这个标签,然后跟很多人切断了联系。
打开后备箱,两人把行李放进去。
佟野问:“我没给您添麻烦吧?”
“没有。”荣夏生抬手用力关上后备箱,催着他上车,“上车吧,外面冷。”
佟野看着对方,笑了。
就像荣夏生说的,他家离音乐学院不远。
限速60的路上,荣夏生专心开车,佟野并不专心地看着窗外。
“秋天真是说来就来。”
“嗯。”
“我在这儿都快三年了,还是不太适应。”
“嗯。”
“是不是过阵子就要下雪了?”
“可能吧。”
佟野收回视线,转头看荣夏生。
荣夏生感受到他的注视,也看了一眼对方。
“怎么了?”
佟野笑着问:“荣老师,您不太喜欢说话?”
他探究似的看着对方:“当老师的不是都话很多吗?我爸整天在家就知道拎着我耳朵念叨。”
荣夏生迟疑一下说:“我还好。”
停顿了一下,见佟野没有继续接话的意思,觉得气氛有些尴尬。
荣夏生努力找话题:“佟老师对我们很好。”
“是,他对你们这帮学生是真不错。”佟野吐槽,“你们可能才是他亲生的。”
荣夏生笑了。
很瘦。
佟野越看荣夏生越觉得这人有种病态的美感,像是那种终日被囚禁在不见阳光的地下室里的美人。
他脑子里的胡思乱想让他忘了收回望着对方的目光,他细细地打量着面前的人,从额前的刘海到浓密纤长的睫毛,再到笑起来时明显有些凹陷的双颊。
“怎么了?”大概是因为独居太久,太久不跟人相处,最近这两年荣夏生越来越不习惯被人盯着看。
被这么一问,佟野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样看着人家很没礼貌,赶紧收回视线,笑着说:“没事儿,就觉得你眼熟。”
“咱们见过的。”
“见过?”
总算是找到了可以聊的话题。
荣夏生说:“你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年元旦我去你家吃过饭。”
“哦哦哦对,我想起来了!”佟野笑着说,“你们当时去了四五个人吧?都是男生,就你帮我妈包饺子来着。”
没想到他还记得。
荣夏生说:“嗯,我们去了四个人。”
“记不清了,就记得你了。”佟野说,“那天你们回去之后我爸还夸你来着,说你是他教过的学生里最有才华的。”
“佟老师过奖了。”
“我看过你写的诗。”佟野说,“应该是前年,我爸的书架上摆了一排杂志,都是你寄的吧?”
前年是最后一次。
以前荣夏生写诗,每次发表了都会寄一本样刊给佟老师。
前年的秋天,那本杂志发行了最后一期。
杂志社倒闭,他也再没写过诗。
说起这个,荣夏生又是一番尴尬。
佟野不解地看他:“怎么了?”
“没事。”荣夏生说,“写的不好,被你看见了,有些难堪。”
佟野笑出了声:“谁说你写得不好了?”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身子侧向荣夏生:“荣老师,我在写一首歌,但我这人文学素养不行,你会填词吗?”
荣夏生开了转向灯,转弯的时候,看着后视镜语气平淡地说:“不会。”
佟野有些遗憾,他原本想鼓动对方帮帮忙,但看着这人似乎真的没什么兴趣,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之后两人再没怎么说话,一直到停车。
荣夏生住在距离音乐学院只有十几分钟车程的小区,这个小区两年前交房,荣夏生是第一批入住的业主。
停好车,打开后备箱,把佟野的行李拿出来。
佟野说:“这小区人很少啊。”
“嗯,位置偏,新小区,还有不少人家没装修。”
荣夏生带着他上楼:“我家比较小,你别介意。”
佟野站在他斜后侧,笑着看他:“我感谢还来不及呢。”
等到荣夏生开了门,佟野突然意识到一件事,荣夏生的家不是小不小的问题,而是过于简洁了。
“这是……传说中的极简风?”
家具很少,物品也很少。
色调以黑白为主,干净倒是干净,但看起来简直就是个样板房。
荣夏生给他拿了拖鞋,说:“你有什么需要的,家里没有我去给你买。”
“不用不用。”佟野这么大个人了,对为人处世还是心里有数的,住进人家家里来已经是添麻烦,哪能还挑三拣四,“挺好的,我就喜欢这样的房子。”
荣夏生提着他的行李箱带着他往里面的房间走:“你住这边可以吗?每天早上到下午两点左右都能晒到太阳。”
佟野跟着他进去,在门口站定。
荣夏生放下行李箱,走到窗边,抬手拉开了窗帘。
“哗啦”一声。
一瞬间,阳光充满整个卧室,把窗前的人也蒙上了一层金纱。
佟野站在那里,竟然看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