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穿鞋的,又要借他的名,又觊觎他的铁骑,自然舍不得杀了他了。
孙英笑道:“也是阿父英明,将并州经营得当。阿父身为一方霸主,碰上阿父,牧临川也不得不给阿父面子。”
孙循不耐烦地摆摆手道:“别搁这儿拍马屁了。你来这儿不就是想问自己的婚事吗?”
孙英微微一僵,旋即苦笑着拱拱手道:“果真瞒不过阿父。”
“算了,你娘都这么折腾了。”孙循万般无奈地叹道,“我还能怎么办?你与阿灵的婚事就作罢吧,过几日我再仔细找找找看有什么好郎君,将阿灵嫁过去,也算不辜负泉下老友。”
孙英闻言,面上倒不露喜色,反而是拧着眉提点道:“阿父可要自己挑拣,家世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人品。”
孙循翻了个白眼:“这话送你,家世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品,你这小子乐意吗?”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自己老父亲拆台,孙英无奈苦笑连连,哀呼道:“阿父饶我。大丈夫生而要建立一番事业,怎可与妇人嫁娶相提并论?”
……
如此一来,辛灵的婚事算是告吹了,刘夫人登时急了眼,孙循无奈,只好告饶道,阿英那儿也算了,回头定给阿英寻一门好亲事。
如此一来,刘夫人这才放过。
可一想到阿灵这般好孩子,这断了腿的牧临川竟然不要,不免又生了一阵子闷气,对牧临川好一番怨言。
弄得孙循头大如斗,心道,阿灵这么好,你不是也不乐意要吗?现在和自己利益无干了,这便替阿灵打抱不平了?
许是觉得被牧临川摆了一道,又被自家老婆揪着耳朵抱怨了一阵子,有气不能出,越想越不痛快。这几日,孙循更是变着花样没少折腾牧临川。
少年倒是一副宠辱赏罚皆不惊的模样,安之若素地受了。
但牧临川的名声却是传了出去。
虽说在刺史府安顿了下来,拂拂闲不住,也不愿意被人服侍,觉得别扭。每天都要去刺史府附近逛一逛的,当然为了不给牧临川、孙循几人添乱,走得不远。
其实也没什么乱可添的,这刺史府周围都是孙循的地界,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这儿造次?
“女郎今日又来买菜啊。”卖菜的大婶,看到拂拂堆出满面笑容,足足笑成了一朵花。
身边几位卖菜的翁媪也都乐呵呵地跟陆拂拂打招呼。
面前的女郎,容貌清丽,一头长发生得那是又黑又亮,两只眼睛也水灵灵的,跟溪水似的。穿的衣服虽然称不上多华美,但胜在整洁,这板正干净的快活模样,一看就讨人喜欢。
说起来,陆拂拂这乐观积极的性子,干活的麻利勤快劲儿本来就微妙地十分有老人缘,这几天天天出去卖菜,更是和一众老头老太混熟了。
少女脆生生地应道:“诶,李媪早啊。”
一边应声,一边翻着摊位上水灵灵的大白菜和萝卜,陆拂拂心里深深叹了口气,感叹古人冬天能吃到的菜实在乏善可陈。哪像现代啊,在国家菜篮子工程建设之下,想吃什么蔬菜可不就是去菜市场跑个腿的功夫?
思念故土,拂拂心中戚戚。
想她一黄花大闺女,被车撞死也就算了,竟然穿越到了这个世界,和牧临川这暴君绑定在了一起,脑子一抽救了他,就被对方黏住了,如今是想走也走不掉了。
想到这儿,陆拂拂蔫巴巴地随便指了几样。
“就这个,这个,和这个吧。”
李媪没察觉出来面前女郎微妙的低落,还笑着跟面前这女郎攀谈,讲起近日以来上党的趣事。
“据说,陛下往咱上党来了?陆女郎这事儿你可知晓?”
拂拂一怔,整个人都卧槽了。
李媪压根没察觉到这位陆女郎的震惊,还在乐呵呵地笑着讨论这位“大雍天子”。
李媪主动开了头,身边什么张翁、王媪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地插起了话。
倒不是他们这些卖菜的翁媪胆子大敢妄议圣驾,主要是上京城破,陛下被叛军砍断了一双腿,已然沦为丧家之犬,天子威严扫地,早已成了坊间茶余饭后的笑柄。
张翁:“诶这陛下也可怜,还未加冠吧?就被人灰溜溜地赶出了上京,断了一双腿,只能来咱们并州投奔孙刺史。”
王媪:“那也是咱们孙刺史有能耐啊。”
“听说天子在刺史府可不好过啊,整日赔笑,围着刺史拍马屁,啧啧。”李媪拾掇着菜叶子,感叹道,“这可真是,世事难料,谁能想到啊。”
这还是拂拂第一次从老百姓口中听到牧临川的事儿,有点儿新奇又有点儿乐,心里忍不住感叹。
牧临川这皇帝当得也太失败了吧,他子民提到他竟然权当在看热闹。不过这也实属人之常情,老百姓们一向不关心上京城里的天子姓甚名甚,只要战乱不波及到自己,能安安稳稳的生活就已足够。
李媪嘴上是说着牧临川的事儿,实际上目光一直在陆拂拂身上扫个不停,越看心里越欢喜。
唉,要是能将陆女郎娶回家里做个儿媳妇什么的。
将菜往随身带着的菜篮子里一装,拂拂眼睛一弯,笑道,“李媪我先走啦。”
就在这时,又有几个小孩儿笑着闹着,追逐打闹着跑了过来,嘴里还唱着并州童谣。
“牧桀犬,失天下。
宁吃嗟来食,不饮秦淮水。”
……
“牧桀犬,失天下。
宁吃嗟来食,不饮秦淮水。”
拂拂一时愣在了原地,愣了足足半晌才回过神来,心里涌升出了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牧临川在刺史府上都传成这样了?
当初孙循把牧临川叫走之后,陆拂拂的确为他提心吊胆了一阵子,后来就见到少年像没事儿人一样平静地回来了,之后几天,愈发跟孙循走得近了点儿,笑吟吟地拍着孙循的马屁,没有丝毫不适。
但也不至于被传成这样吧!!!
这、这童谣,也太狠了!是哪位仁兄编出来的?
那厢,李媪她们几个已经讲到“陆王后”了。这位陆王后是跟着牧临川一路逃到并州来了,几位老头老太太很是赞扬了陆王后这不离不去的“坚贞”品行。
看到陆拂拂站在巷口发愣,探出个头好奇道。
“阿陆?还不走啊?”
又没忘附和:“这位陆王后倒还真是个女中豪杰。”
猝不及防地听到自己的八卦,拂拂嘴角抽了一抽,尴尬地笑了笑打着哈哈。
“也是巧,阿陆!这王后和你同姓呢!”王媪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一般,一拍大腿。
女孩儿:“哈哈哈是吗?”
收拾收拾心神,正当拂拂转身准备离开之际,耳畔却忽然想起了个熟悉的嗓音。
“陆拂拂。”
这嗓音有点儿阴郁,隐隐含了点儿厌弃之意,又像云雀一样动听。
牧临川面无表情地站在她身后,目光落在她身上。
眉毛一挑,有些不满:“怎么在这儿?”
女孩儿一副农家打扮,穿着件蓝色的襦裙,乌发盘起,未着粉黛朱钗,手臂见还挎着个菜篮子,篮子里的萝卜水灵灵的,又大又白。
目光从女孩儿身上移开,看了眼这乱糟糟的闹市。
牧临川眉头皱了一下,“走”上前。
在这儿见到牧临川,拂拂睁大了眼,“你怎么在这儿?”
牧临川古怪地瞥了她一眼,“你能来孤、我就不能来?”
两人的动静已经吸引了李媪等人的注意,看着这突然出现,又与陆拂拂分外熟识模样的牧临川,李媪脑中警铃大作,含着试探之意,好奇地问:“阿陆,这位是你?”
拂拂急急回神,碰上这个死亡问题差点儿咬到了舌头:“这是……”
少年脸不红心不跳,面不改色,特接地气地来了一句:“男人。”
李媪霎时如遭雷击。
陆拂拂心砰砰跳了两下,下意识地想反驳,却又猛然想起,好像确实没什么可反驳的地方。
……她也不知道她现在和牧临川究竟是个什么关系,说是“夫妻关系”吧,又特别出戏,毕竟他俩又没摆酒席,来彩礼,到民政局领证,就连封后大典都跟瞎胡闹似的。
算了,他说什么就什么吧。拂拂有点儿无力,脸色又有点儿发烧。
牧临川说得太平静,脸色都没变化,完全不给她少女心萌动的余地。
其他人不如李媪那般存了让陆拂拂当儿媳妇的心思,听闻这郎君竟然是陆拂拂的夫婿,纷纷好奇地多看了一眼。
少年肤色极白,白得在日光下甚至有点儿晶莹剔透,面色微沉,一副不耐烦的厌倦表情。乌发只束了个马尾,也没束冠。
两只眼睛狭长,红似血。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两条腿,看起来像是被人用斧头齐齐斩断的。许是觉得底下空落落的不好看,便在腿根绑了一双假肢。
牧临川目光落在她挎着的菜篮子上:“买好了?”
拂拂眨眨眼:“呃……买好了?”
“那走吧。”牧临川一扯嘴角,毫无表情地转身就走,像是压根就没留意到众人无恶意的窥探与打量。
拂拂一时没了话,看了看牧临川,又看了看李媪几个,笑了笑,飞快地追了上去。
待陆拂拂和牧临川一走,原地李媪几个还有点儿回不过神来。
谁能想到这笑容又甜声音又脆的阿陆成了亲了,成亲还梳什么少女发髻?而她夫婿竟然还是个残废?
不过阿陆她男人样貌倒的确长得好,就是那一双红瞳……
等等红瞳???
张翁、李媪、王媪几个交换了个视线,纷纷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震惊之意。
红瞳、断腿。
姓陆?
几个信息叠加在一块儿,老头老太太们顿觉眼前一黑,旋即五彩斑斓地映出了后世名叫“万花筒”的东西。
……
牧临川显然不能理解她为何会对“平民百姓”的生活抱以这么大的乐趣。锦衣玉食,山珍海味,这不是每个人都求之不得的吗?
她前不久还跟他说她爱慕虚荣,放不下王后的位子,怎么现在又乐呵呵,屁颠屁颠地去混迹集市了?
或许他就是看不惯她在任何地方都这般如鱼得水,高高兴兴的模样。
拂拂也不好和他解释,她在红旗下长大的,不习惯别人的伺候。
牧临川“走”了半截,扭头看了眼陆拂拂,古怪地问“这菜与刺史府上有什么不同?”
拂拂心道:……真不愧是养尊处优长大的皇帝陛下。
拂拂脚步轻快,闻言放缓了脚步,兴冲冲地举起了篮子给他看。
敲着篮子,笑道:“不一样啊,外面的菜新鲜。”
他盯着菜篮子里肥硕的萝卜们看了一眼又一眼,愣是看不出这些胖乎乎圆滚滚的萝卜们和刺史府上的萝卜又什么区别。
又走了几步,不远处再次传来了隐隐约约的,清脆的童声。
“牧桀犬,失天下。
宁吃嗟来食,不饮秦淮水。”
“牧桀犬,失天下。
宁吃嗟来食,不饮秦淮水。”
童谣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近。
拂拂浑身一个激灵,目瞪口呆地看着原本跑远的几个熊孩子,携带杀伤性武器,又成群结队地跑了回来,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全然不知这位牧桀犬就在他们面前!!
要死!
下意识地觑了一眼牧临川的反应,拂拂冷汗都快掉下来了。
少年停下了脚步,任由童谣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眉眼看不出有任何惊怒之意,神情冷淡。
拂拂看了又看,深吸一口气,将菜篮子往牧临川手里一塞,蹦Q到了牧临川面前,笨拙地挥舞着双手。
“牧临川,牧临川!!看我看我!!”
牧临川顺着她视线看去。
拂拂转了个圈,哈哈讪笑,“你看我今天这裙子好看吧?蓝色的!裙子上还有小花呢!”
如此拙劣的吸引人注意力的方式,也只此一家了。
事出突然,原谅她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方式。
一是怕牧临川这小疯子又突然犯病,杀心骤现,拿几个熊孩子开刀。二又怕听到这童谣牧临川伤心。
深感自己这样的确傻缺,但事已至此,陆拂拂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演下去。
女孩儿脸蛋发红,紧张得同手同脚,像个四处蹦Q的夸张窜天猴儿。
牧临川:……
很轻地一声笑声。
“嗤”
牧临川无甚表情,毫不客气地,拉了一下唇角,“嗤”地笑出了声。
拂拂脸色又腾地涨红了,格外尴尬地放下了胳膊。
行吧,她也知道她刚刚这样的确二百五了点儿,MMP!!她不都是为了安慰他吗?!他竟然还笑!瘪犊子玩意儿!
牧临川面无表情地乜了她一眼,眼神透心凉:“孤还没这么小心眼儿。”
拂拂鼓起了腮帮子,心里信他就有鬼了。
表面功夫还是做足了:“是是是,陛下您有帝王容人之雅量。”
回到府里,拂拂郑重其事地挨个把萝卜们放好了。
一个一个胖乎乎的萝卜,排着队围成了一圈。
自己看着这开会的萝卜们,想到了赵丽蓉老师的小品不由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一转身,看到牧临川,拂拂愣了一下,“你笑什么?”
牧临川也怔了一下,皱眉问:“我笑了?”
“对啊,”拂拂看着他,语气十分认真笃定,“你刚刚就是笑了。”
总不能牧临川也知道“萝卜开会”吧?
方才她一转身,分明就看到牧临川翘着唇角,笑意盈盈,眸光暖融融的,笑得她头皮发麻,那感觉就像是被狐狸盯上的兔子,瞬间炸毛。
被她指出来,牧临川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了一干二净,古怪地摸了摸唇角,脸色随即又沉了下去。
喜怒莫辨。
他……竟是盯着陆拂拂那几根胖萝卜笑了??
这个时候屋外传来了通报声,原来是孙循身边的侍婢过来了,遵了孙循的吩咐,来给牧临川送吃的。
几个家仆吃力地抬着绿釉陶烤炉,架在了屋里,叉上炭火。
烤炉上正翻烤着一只野兔,以奶酥油涂之。
侍婢们跪坐在侧,揭开了酒坛封泥,奉上了汾酒。
汾酒是烈酒。侍婢欠身,恭恭敬敬道,“郎主今日去打猎,猎得了一只野兔,叫人把这野兔炙了,尝过之后倍觉美味,这便吩咐奴等将野兔给陛下送来。”
拂拂愣了一下,下意识看了眼烤炉上的烤兔。
兔子果然缺了大半,这岂不是让牧临川吃他吃剩过的东西吗?
想到那几句童谣,拂拂无明火起,为牧临川大感不平,愠怒地抿紧了唇,哪有这样侮辱人的?
侍婢捧着酒杯又道:“郎主说冬日烤肉,围坐烤炉,喝些烧酒,最畅快不过。”
少年脸色毫无波动,反倒还笑着应了。
“如此,多谢大将军好意。”
拂拂又怔了一下,想拦:“牧……”
少年恍若未觉走上前,拿起筷箸,取了一片烤兔肉,送入口中,又喝了一口酒。
竟然眼睫一颤,眼眶通红地哭了出来。
“孤虽然断了两条腿,可大将军实乃孤之肱股啊。”
“若非将军收留,孤岂能有今日坐在这方炉前,痛饮美酒,食这炙兔肉。”
一边吃一边哭,还不忘伸着袖子揩眼泪。
少年眼睫微颤,珠泪盈盈,吃得甚至可以说是有几分贪婪,送入口中后还细细嘬了嘬筷子尖,仿佛在吃什么无上的美味,直教人毛骨悚然。
越哭越大声,最后干脆丢了筷子,嚎啕大哭起来,一副深为感动,情真意切的模样。
陆拂拂头皮瞬间麻了半边。
喵了个咪,真变态。
变态不可怕,就怕变态是个能屈能伸的大变态。
……
“他真是怎么说的?”
孙循扬起了眉头,身子不由往前探出了半截,惊疑不定地问,心里直犯嘀咕。
孙英愕然:“这小疯子倒真能忍。”
皱起眉欲言又止道:“阿耶你还要继续下去吗――”
“算了算了。”胡乱摆了摆手,孙循颇有些悻悻地坐了回去。
总归是上次吃了一瘪,心里不痛快,这几天他没少折腾牧临川。
想到这几日坊间童谣,便一时得意忘形,哈哈笑着搁了筷子,去送“嗟来食”去了,牧临川的反应让孙循大为败兴,心中也有些凛凛,到底不敢再继续下去。
这几次三番下来,孙循倒是没了脾气,长叹一声:“此子好生能忍,实在是个可怕的人物。”
见阿耶终于没了折腾牧临川的兴致,孙英也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阿耶实乃枭雄,但其好大喜功,心胸狭窄,刚愎自用,实在是让他这个当儿子的也头痛。
越王勾践剑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吞吴。淮阴侯韩信能忍胯.下之辱。凡能成大事者无不是能忍之辈。
今日牧临川的反应,也令孙英不由双手成拳,扶紧了膝盖,心中胆寒。
这小疯子能做到这地步,便足以在他心里敲响了个警钟,绝不能与这种人为敌。
孙循却也是这么想的,收回前倾的身子,意兴阑珊地长叹了口气,“差不多得了,唉。”
许是心里也有打起了小鼓,到傍晚,孙循又着人来请牧临川一道儿用膳饮酒。
“唉是老臣昏了头啊。”孙循满面羞惭之色,“见这炙兔肉好吃,心里只想着要献给陛下,也没多想,立刻就抬过去送给陛下了。”
“如今想想,实在是做得不妥。”
孙循端着酒杯,喟然长叹,“特地设宴向陛下赔罪。”
“老将军这是哪里的话。”牧临川唇角微弯,上前一步,殷勤扶住了孙循的手,“老将军挂念孤,孤高兴还来不及,又岂会怪罪?”
孙循满面通红,羞惭地摆了摆手。
少年手握得更紧了,黯然神伤道,“若非大将军收留,孤早不知往何处去了,又哪有今日。”
“大将军可千万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孤双腿已断。”少年垂下眼睫,低声叹息,说得情真意切,“大将军便是孤之肱股。”
“孤能有今日,全靠将军给孤撑着啊。”
孙循这一坐镇一方的枭雄,霎时间面红耳赤,赧颜汗下。
想他哪里被皇帝紧紧攥着手说这番体己话,差点儿感动得也要掉眼泪。
待回过神来后,赶紧一个激灵。
等宴席散去,方才对左右感叹道:“这小疯子倒真能演,给某演得感动的。”差点儿都给拐到弯里去了。
能享这份殊荣,其惶恐感动的臣子之心,瞬间超越了一颗争霸天下的枭雄之心。
但观这小疯子席间又是说笑,又是亲自牵着他的手奉酒,不着痕迹地拍着马屁,足将孙循哄得服服帖帖,再也不计较韩媪之死牵扯出来的诸多事端。
……
北风徘徊,随着一转眼入了冬,夜半就下起了小雪,外面OO@@的,梅花好似都结作了冰。
拂拂盘腿坐在床上,放下了帐子,趴在帐子里看话本。
屋里烧得暖融融的,高低错落的烛光也烂烂融融的,夜雪不知落了几重,窗户外面被月色与雪色照得亮堂堂的一片,白鹤的薄绢屏风前正咕嘟嘟地煨着醒酒汤。
外面雪大,躲在屋里,颇有点儿躲进小楼成一统,哪管春夏与秋冬的悠闲。
伴随着“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响起,少年被侍婢领着进了屋。
拂拂听到动静,立刻从帐子里探出一个头来。
“诶你回来了?”
女孩儿黑白分明的眸子暖融融的,笑了一下,飞快地就从床上踩了下来。
“我给你煮了醒酒汤。”
套上鞋,从善如流地从侍婢手上接过了牧临川,拂拂诧异道:“呀,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少年乌发散落,白得像雪的皮肤,摸上去也像雪,拂拂一伸手,就被冻得一个哆嗦,轻轻地嘶了一声。
倒是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明显是喝多了的模样。
他刚从外面进来,眼睫上落了点儿薄雪,被屋里的暖意一蒸,立时就化了,挂在纤长的睫毛上,像是露珠。
拂拂怔愣了一下,又飞快地伸手去摸他的腿。
少年面色“刷”地又白了一层,疼地冷汗都冒了出来,却抿着唇一声不吭,眸光冷冷淡淡。
看都成这样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拂拂又心疼又气急败坏地质问,“你喝这么多酒,又吹这么长时间的风,你腿不想要了吗?”
“好了伤疤忘了疼。”
顿了顿,倒是没再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
拂拂看了眼明显已经喝迷糊了的牧临川,忍不住咋舌。
他眼神看着格外冷酷,眸光中翻滚着深深的黑色,如有大雪纷飞,分辨不出任何属于人的七情六欲。
眼神足够吓人,但看神态明显是在梦游。
拂拂虎躯一震:这小暴君喝醉酒怎么这么吓人。
牧临川的视线缓缓地落在了她身上。
“还能认得人吗?”拂拂见状赶紧凑了过去。
模模糊糊的重影在眼前放大,依稀能看到见那黑黝黝的,鸭蛋壳青的眼眸。
牧临川伸手将她的脸推到了一边,又给拂拂气得鼻子都歪了。
然而下一秒,少年身上那股冷酷阴沉的气质却倏忽一收,眼睫颤了颤,低着眼一副柔弱堪怜的模样。
他的伤口一到冷天、阴雨天就疼,疼得狠了也只是哼唧两声。
拂拂认命地叹了口气,这颗老母亲心啊作祟,心顿时软了半截,动了动唇,再也说不出什么硬话。
扶着牧临川到床上安顿了下来,端起早已煨好的醒酒汤。
碗沿烫得她浑身哆嗦,斯哈斯哈地忙吹了两口,给他灌了进去。
人在屋檐下,所谓的重骑兵又不知道在哪儿,除了哄着孙循能干什么?
而牧临川也是这么身体力行地去做的,为了替她出气杀了韩媪,又强撑着喝了这么多酒,扯着笑奉迎孙循,收拾局面上这些烂摊子。
牧临川他软得就像是一滩烂泥,好不容易搬到床上,伺候好了,便闭着眼失去了意识。
等到半夜的时候,陆拂拂是被轻微的闷哼声吵醒的。
睁开眼,揉了揉眼睛,错愕地发现,她竟然是趴在床边睡着了。
想到床上那位祖宗,赶紧端着烛台俯身去探牧临川的状况。
牧临川眉头拢得紧紧的,面色狰狞,被烛火一照,尤为可怖吓人。
拂拂伸手掠了掠他汗湿了的乌发,忽而听到了少年低沉的嗓音,听上去倒是神智很清醒。
“陆拂拂,你当我什么杀了韩媪。”
陆拂拂端着烛台,束手无措在了床边:“为、为什么。”
少年坐直了身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冒犯你。”
拂拂更僵硬了:“就算……就算她冒犯我,你也不能杀人啊……”
牧临川淡淡道:“杀鸡儆猴。”
“陆拂拂你给我记住了,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牧临川嗤笑了一声,眼里凉薄得厉害,似有杀意浮动。
“我今日给孙循那老匹夫拍马屁,就是为了你不用给人拍马屁。”
他敞开胸口,安然歪在床上,脸在阴影里。
昏暗的烛光打在他的脸上,像只黑夜中的野兽,辨不出喜怒。
“我们俩人只有一人做这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事就够了。你太蠢不行,我倒是能做。”
或许是酒意上涌,头痛欲裂。
牧临川拢紧了眉头,那双红瞳遽然地盯紧了陆拂拂,像是盯着什么猎物一样,红得几乎快渗出血来。
“懂没?懂就吱一声。下回碰上韩媪这种人不需再忍。”
“谁打了你,你就打回去。”
拂拂已经彻底懵圈了,呆呆地站在原地:“懂……懂了?”
牧临川说完,面无表情地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看得拂拂头皮发麻。
忽然之间,这股王霸之气又消散了一干二净,仰头往床上一倒,一拉被子过了头顶。
隔着被子传来了他嗡嗡的模糊不清的嗓音。
“不会很久的,早晚。”
独留拂拂震得目瞪口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在晚上发表了这段傲慢张狂的言论之后,第二天一早,牧临川又继续面无表情地给孙循做牛做马去了。
天子当到这个地步,虽说一大半原因是他自己作的,但也实在是惨。
与之相反的是陆拂拂她在孙府的地位却一路水涨船高,最近府上再也没有家仆敢怠慢于她,主要是招惹不起她身后这条能屈能伸的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