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临川有个优点。
言必行,行必果。
据说崔蛮贵人为复宠,特地请了刘黄门专门为其作赋一首。
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陛下深受感动,画风就开始一路往不可控制地方向发展去了。
陛下当即要封刘黄门为夫人,愿与其同榻,抵足而眠,谁都拦不住。
继做了各种昏聩事儿后,这少年小暴君又开启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条路。
不顾众人非议,抢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儿进宫。
刘黄门是大雍耆儒,德高望重,平日里侍从皇帝,起草诏书,瓶尚书奏事,颇得牧临川信任。
刘黄门羞愤欲死,差点儿一头撞死在殿前。
牧临川掩面痛哭:“孤尚不知爱卿竟然对孤如此情深义重。
只可恨世人多是嘴多舌长,迂腐不化之辈。”
少年一边哭,一边提着袖子擦眼泪,哭得眼尾通红,“你我二人情谊不容于世,爱卿竟愿意为了孤以死明志。”
“爱卿放心,孤绝不是那等薄情寡义之辈。卿卿既爱我,我自也爱恤卿卿。”
“孤知晓,卿卿家有悍室。卿卿是被逼无奈才娶了这悍妇。”
“你刘家妇棒打鸳鸯着实可恨,卿卿不方便出手,就由孤来出手。”
“孤这就下令斩了这悍妇,和这悍妇所生的儿女。”
牧临川嚎啕大哭,哭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
涕泪横流,毫无帝王包袱。
少年哭得乌发散落,眼尾通红,但字字句句却听得刘季舒心中发寒。
一家老小性命都系于这小暴君言语之间。
想到家中结发老妻与稚子,刘季舒眼里也流下眼泪来,颤巍巍地俯身就拜,面露痛苦之色,槌心高呼饶命。
“陛下饶命,臣愿意入宫。”
牧临川忙起身将刘季舒扶起,动作之仓促,甚至甩飞了一只木屐。
“卿卿这又说得什么话。”
少年忍痛道:“既然卿卿为那悍妇求情,孤便饶她一命吧。”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下来。
素日里浮浪的小皇帝,特地一板一眼的遵循礼节,下令使鸿胪卿带着玉帛上门。
大雍朝有规定,拜三夫人使卿。九嫔使五官中郎将,美人、良人使谒者,于典制为弘。
牧临川叫鸿胪卿上门,以示宠爱。
接到这个命令的时候,鸿胪卿心情不可不谓复杂。
刘黄门在朝中颇有威信,刘氏乃前朝皇姓,刘季舒出生河间刘氏,少时好学,明经博览,名动河间,此后隐居教授,门下学生数以千计,时人附会称之为“河间孔子”。
牧临川听说了这事儿,特地大老远跑到了河间请他入朝为官,授了黄门侍郎一职,平尚书奏事,越过尚书省,地位尊崇无比。
两老头面面相觑间,刘黄门又差点儿一头撞死在了自家柱子前。
鸿胪卿杨曦叹了口气:“明公素日里明哲保身多了,怎么想不开掺和进崔家阿蛮那事儿?陛下这回可是真动了怒,没杀了你已经算是陛下开恩了。”
黄门侍郎是天子近臣,若不是信任,牧临川也不会授予刘季舒黄门侍郎一职。
也正因黄门侍郎地位特殊,与天子走动频繁,是群臣中最了解天子的,崔蛮这才特地请了他来作赋。
但这对于牧临川而言实在是大忌。
身边人竟然被崔蛮“买通”作赋,任谁身边被撬墙角,谁心里都不痛快。
需知有一就有二,等身边被渗透成筛子来,再想补救就完了。
牧临川行事昏聩,但脑子和眼睛却一点儿都不昏,反倒亮堂得很。
这小疯子聪敏得令人心惊,只可惜心思不在朝政上。
杨曦:“也难为陛下能想出这法子来……”
读书人最重脸面,牧临川此举无疑比杀了刘季舒还狠毒。
刘季舒槌心长叹:“若不是我与崔素有旧,他家女儿找上来时,我又怎会替她作这篇赋!!”
杨曦劝慰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算不得明公的错,
进宫之后,明公好自为之,千万别做傻事,唉……”
“如今主昏於上,臣欺於下。明公进宫,倒未尝不是个以正圣听,扬清激浊的好时机。”
“有明公时时警醒规劝着,说不定陛下想开了……”
杨曦压低了嗓音道:“这可是造福四方百姓,利在千秋的壮举啊。”
荆州长乐王虎视眈眈,隐隐有剑指上京之意。
时不待人,牧临川若是再这般装聋作哑下去,只怕迟早要被他这位堂兄从王位上赶下来。
刘黄门嘴里发苦,捶着大腿又叹息了一声。
他这几天在家中也是如此安慰自己的。
不管此事能不能成,后世史书总是要大书特书一笔了,他恐怕是要贻笑千年了。
“罢了罢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也合该我命中有此劫。”
……
刘黄门入宫这事儿,在牧临川的后宫很是引起了一阵轰动。
刘黄门,不,应该叫刘夫人了。入宫之后,却鲜少露面,完全不给人看热闹的机会。
陆拂拂今天起得有点儿晚,整个人都有点儿晕乎乎的。
一出门,就看到张嵩带着徒弟在门口笑:“才人,陛下吩咐奴送来了点儿吃食。”
陆拂拂立刻就不困了,伸手接过了食盒,不该少的礼节一点儿都没少:“多谢张公公。”
张嵩含笑着点点头,也不多留。
陆拂拂抱着食盒往屋里走,袁令宜正倚着软榻看书,方虎头坐在镜子前梳头。
看着单子上的这名字,方虎头有点儿震惊地扬起了眉头:“……金粟涵芳桂花糕(注:清代《国朝宫史》),香蒸珠粒松子糕、碧芽凝液茶叶糕,这都什么和什么。”
“几个糕点名字取得这般花里胡哨的。”
袁令宜合了书直笑:“上京就是如此,不比你们陇西人利落洒脱。”
自从那天送了萝卜汤之后,牧临川就常常使唤张嵩过来送吃的。
这些糕点取名虽说浮夸了点儿,但味道都十分不错,
桂花糕软糯,松子糕味厚醇香,茶叶糕清甜。
就连一向胃口没鸟大的袁令宜,这几天都吃了不少,养胖了许多。
方虎头不爱吃甜,没吃两口就搁下了手,反问道:“这几天她们来烦你了没?”
她们指的自然就是后宫那些妃嫔宫婢。
陆拂拂苦恼地垮着一张脸,将头砸在桌子上,嘟囔道:“和从前一样。”
小姑娘灵动鲜活的模样,令袁令宜忍俊不禁。
和从前一样――
方虎头略一思忖就明白了陆拂拂的意思,不由皱紧了眉。
牧临川虽然“宠”着陆拂拂,却从未给过她位份。
刘季舒他都能随手封个夫人,而陆拂拂呢,这都多久了,完全不见牧临川他有把陆拂拂位份往上提一提的意思。
于是,在其他人看来,这份“宠爱”难免就掺杂了点儿水分,就跟宠着个什么小猫小狗似的,不上心,自然也不足为惧。
方虎头虽然不喜欢陆拂拂和牧临川走太近,但事已至此,也只好替拂拂谋划考虑。
袁令宜问:“拂拂,你可有探听过陛下的想法。”
陆拂拂一愣:“……没。”
她这还真没想过。
袁令宜瞥了她一眼。
少女抻了个大大的懒腰,倒笑着安慰起她俩来。
“袁姐姐,方姐姐,我没事儿,再说吧。”
晨光朦胧着黑色的瞳仁,一圈儿都泛着点儿淡金色的微光,像是小月亮。
从小山坳里走出来的姑娘,当然也对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生活抱有无穷的想象。
陆拂拂有野心,不甘于平庸,也不甘于认命。
但幸运的是,她并未被这浮华扰乱了双眼。
降临在幺妮身上,降临在她们这个小家庭的苦难使她吃尽了苦头,同时也使她保有了清醒。
一分权力等同于一分的责任,一分的义务。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所有命运的馈赠,早已在暗中标注好了价格。
做夫人,甚至是王后,绝没有那么容易。
陆拂拂自认为她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姑娘,没做王后的本领。
她的目标可不是做王后,她的目标自始至终只有牧临川一人罢了。
拂拂暗中告诉自己。
要是被宫里这些闲言碎语带偏了,顾此失彼,那她到时候连哭都没地方哭。
这事儿也就这样揭过了。
拂拂注重着身材,惦记着自己还要攻略牧临川,不敢吃太多。
将食盒盖上后,挣扎了半天,屈从与食欲,十分没出息地又偷了一块桂花糕。
……
一块儿松子糕。
……
一块儿茶叶糕。
……
一连三块糕点下肚,嘴里又叼着一块儿,拂拂罪恶感爆棚,苦着脸叹了口气。
深感减肥之路艰难多舛。
吃过早餐之后,拂拂略作收拾,进了厨房,
张嵩说,牧临川把她做的那碗萝卜汤都喝光了。
俗话说,抓住一个男人的心,首先要抓住他的胃。陆拂拂虽然不大信这个,但牧临川这个反应,给了她莫大的激励。
机会稍纵即逝,任何机会她都要牢牢攥在手里。
早在昨天晚上,拂拂就已经决定了今天的食谱。
她今天打算做皮蛋瘦肉粥。
砂锅上咕嘟嘟地煮着粥,一边剥着皮蛋,拂拂一边慢慢地想。
冬天天冷,喝粥最暖胃。
牧临川和幺妮一样,身体都不大好。
剥完的皮蛋晶莹剔透,拂拂低着眼耐心切成瓣。
这一通忙活下来,少女热得鼻尖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袖口轻轻拭去鼻尖、脸颊上的汗,陆拂拂长舒了口气,将粥装入食盒里。
这粥她熬了好几个小时,刚刚尝了一口,入口即化,佐以皮蛋、猪肉,撒了葱花、姜丝,味道淳厚。
每一粒软糯糯的米,都被蛋黄这浓郁香醇的口感,牢牢包裹住。
害怕冷了,一路上陆拂拂不敢耽搁,提着食盒,脚程飞快。
却没想到还真是冤家路窄,怕什么来什么,路上正好遇到了几个熟面孔,是大郑夫人,周充华与胡美人几人。
一打照面,彼此都在心里打量着对方。
胡美人面色尴尬。
谁能想到前段时间被她们当成个笑话来解闷逗趣儿的陆拂拂,竟然成了最受少年天子宠爱的嫔妃。
周充华倒是笑起来,嗓音凉凉的,听不出友善:“才人这是要往哪儿去?”
拂拂停下脚步,静静地看了她一眼,心里隐隐觉得有点儿不妙。
这熟悉的宫斗套路……
果不其然,下一秒,周充华就笑起来:“才人最近可真是春风得意了,竟然连我一句问候也不愿回复了。”
周充华自恃美貌,目光挑剔地在陆拂拂身上打量了一圈儿。
心里暗吃了一惊。
怎么几天不见,陆拂拂好像又变漂亮了不少。
她在充华的位份上待得久了,牧临川一连拔擢了崔蛮、刘黄门,却没有想起她的意思。她心中忿忿,忍不住出言刺了两句。
大郑夫人这几天憔悴了不少,面色苍白,仿佛风一吹就倒。
全然没了从前那副冷淡矜贵的模样,目光落在陆拂拂的脸上,不由多了几分怨毒之色。
小妹与郑家上上下下数十条命,都得算在陆拂拂身上。不知为何,牧临川却没有杀她。或许他是觉着,留着她一人苟活于世更痛苦罢了。
大郑夫人阖上双眼,再睁开眼时,眼里已泛了点儿冷意。
她成了阖宫的笑话都拜陆拂拂所赐,眼下虽然杀不了她,却也能借位份压一压,让她吃一番苦头。
周充华说话的时候,大郑夫人一直未曾开口。
一开口,便不咸不淡道:“充华此言有理,陆拂拂,充华位份比你高,你为何不回她话?”
“我知晓这几日陛下宠你。陛下宠你是你的福分,为不辜负陛下这份好意,你更应该恭谨柔顺才是。”
“如今,却是目无宫规,不遵礼法了。我身为夫人,如今宫中后位空悬。”大郑夫人嗓音淡淡,“自然有替陛下管教你的权利。”
“鉴于你这几日的确是恃宠而骄,行事张狂,冲撞了充华,你就在这儿跪着反省吧。”
拂拂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这摆明是在刁难。
这些后宫里的妃嫔怎么这么闲,在拂拂看来,这些没意义的争斗简直是在浪费时间,还不如同事间勾心斗角呢。
跪还是不跪。
不跪,此事绝不能善了。
跪,大冬天的跪下去膝盖都要动坏了,不过倒能借此机会向牧临川卖一波惨。
陆拂拂大脑飞快运转着,没多加思索就拿定了主意。
不跪。
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没必要为了牧临川这薛定谔的怜爱而糟蹋了自己的身体。
不能善了又如何,她和大郑夫人本来就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今天她这跪下,说不定牧临川这小暴君还看不起她呢。
非但牧临川看不起她,这后宫里所有人都会知道她是个任人搓揉的面团儿。难保不会有人趁机来踩一脚。
打定了注意,拂拂脚下纹丝不动,提着食盒看过去,少女眼珠一转,甜甜地笑起来,模样谦逊又温和,像是面对曾经的傻逼同事一样,“夫人见谅,刚刚的确是我太过失礼。”
“充华有所不知,”拂拂面向她,神色郑重,不卑不亢地指着食盒道,“我是去为陛下送粥的。”
“陛下想吃这粥很久了,方才我一时心急,唯恐耽搁了时辰,粥凉了,到了陛下那儿不好交代,这才忙中出错,冒犯了充华。”
抬出了牧临川,一号同事周充华面色微微一变,忍不住暗骂了一句小.贱.人。以为抬出陛下就有用了吗?
可是,她还真有点儿怂了。
粥要是真凉了,想到牧临川那似哭非笑的癫狂模样,周充华心里一个寒噤,真不该再为难。
少女看上去像是个恃宠而骄的小美人儿,心里其实也直冒冷汗。
骗对方牧临川想吃这粥什么的……
拂拂心中顿感压力山大,一滴冷汗顺着额头滑落了下来。
只能希望这事儿揭过之后,在场的宫嫔不会想起来那这事儿去问牧临川。
正心里焦急得要死,顶头上司大郑夫人看了她半晌,突然道:“这粥我去给陛下送过去就是了。陆才人且在这儿跪着吧。”
大郑夫人突然让拂拂想到了她从前上班的工厂里一位女同事。
这位女同事,其实也就是个小管理,偏生操着厂长夫人的心,刻薄又不好相处,有事没事儿就爱在微信给大家灌鸡汤,朋友圈阴阳怪气,伤春悲秋。拂拂以前就没少被对方刁难,一遇到她就忍不住满头大汗。
女人的脸与记忆中的模样渐渐重合。
这是明摆着叫她跪定了。
陆拂拂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大郑夫人,心里偏生起了股倔气,有些赌气,自暴自弃地闭眼想。
她不跪,她凭啥跪。
而且她有预感,她这一跪,传到牧临川那儿,牧临川绝不会替她撑腰或找场子。
气氛在这僵持中逐渐凝固。
周充华脸色有点儿差:“陆才人,你难道还要冒犯大郑夫人不成吗?”
倒是二号同事胡美人看了她一眼,讪讪地笑了笑,出言打圆场:“陆才人也是事出有因……今天不如就算了吧。”
拂拂眨眨眼,顿时了然。
大厦将倾之时必有预兆。
郑家上下被逼自戕之后,大郑夫人在宫中的威严已露出几分颓势。
这不,她们自己窝里都不太平呢。
胡美人似乎有了“脱郑”,另寻靠山的打算。而大郑夫人也想借这机会,压一压风头正盛的陆拂拂。
陆拂拂不退让,大郑夫人神情微僵,一时间还真不敢拿她怎么办。
……
千佛窟内,明灯千盏,星火错落。
少年穿着件黑色的长袍,孤零零地坐在佛窟内,低垂着眼睫给佛像上色,淡淡地问:“她真什么都没说?”
张嵩笑道:“才人的确什么都没说。”
牧临川呼吸一滞,抿紧了唇。
这一次一次试探下去,试探得他都烦了。
少年焦躁地撸了把腕子上的佛珠,冷冷一笑。
后宫里那些传闻当然也传到了他耳朵里。
实际上,他知道得比陆拂拂还多。
什么“不过是个解闷逗趣儿的笑话”,又倒如今的“陛下哪怕封了个老头儿当夫人也不愿封她。”
笔锋陡然一转。
少年蘸了点儿朱砂色,手腕轻移间,面前这佛像唇瓣便被他抹了层胭脂。
牧临川撑着下巴,细细地端详着眼前这含笑的佛像。
“含笑”是他专门在尸体身上用了铁丝,从左脸颊一直穿到了右脸颊,扯出来的笑。
憨态可掬,慈眉善目的佛像,唇瓣丹晖i丽,在晦暗不定的灯火下,愈见几分诡异。
但牧临川看着却满意极了,又信手上了几笔腮红,恶趣味地涂得像个猴屁股。
漫不经心地涂涂抹抹着,牧临川长长的眼睫压下来。
坦白说。
他一开始的确是将陆拂拂当作个解闷逗趣儿的玩意儿的,顺便还能透过她好好看一看嫂嫂。
却没想到陆拂拂竟然能在他手下活了这么长时间,当真是可喜可贺。
如今,刘黄门入了宫,宫中传言甚嚣尘上。处于这传言中心,陆拂拂竟然还能这么淡定,则让他更好奇,更高兴,也更……烦躁了点儿。
牧临川真是奇了怪了。
张嵩瞅着牧临川的脸色,大胆地开了口:“陛下,老奴倒有个想法。”
“说。”
“老奴觉得,才人或许是吃醋了。”
牧临川一个哆嗦,手下一抖。
“吃醋了?”他高高扬起眉梢,睁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张嵩道:“宫中这些传言,陛下想必也听到了……陛下封了那刘黄门做夫人,却没提陆才人的位份……”
牧临川摆出一副好学的姿态,跃跃欲试:“以爱卿之见,孤该如何是好?”
“自然是提一提陆才人的位份,赏点儿东西下去,再好生安抚一番罢了。”
吃醋了?
心跳漏了一拍,少年蹙起了眉,心下却越想越觉得这话不可信。
倘若真信了张嵩这话,和自恋狂有什么分别?
果然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女孩子当真难懂。
他是天子,天子怎么能猜测小女子的心意。
“既然如此……”少年状似大方地摆摆手,放下了笔墨,步出千佛窟,“那就依你的意思吧。”
气氛僵持中。
少女讪讪一笑,轻轻巧巧地往后滑开一步,朝大郑夫人微微颔首,抓紧机会开溜。
“请夫人容我先去将这粥送给陛下。之后,我再来领……”
罚。
话说到一步,拂拂立马刹住,换了个说法,“余下的争执,请容我送完粥还再来与夫人解释。”
为刚刚差点儿脱口而出的话,陆拂拂心里砰砰直跳。
好险。
她刚刚要是不假思索说了“领罚”这两个字,大郑夫人定会在这两个字上大做文章。
大郑夫人脸上看不出喜怒,淡淡地盯着她看了半晌。
就在陆拂拂加快脚步,准备开溜的刹那间,陡然开了口。
“慢着。”
“陆才人好大的威风。”女人冷笑着,一步一步走近,“竟是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
女人终于被逼急了,发了狠,撕破了往日冷淡矜贵的假面,这些时日她接连丧妹丧父丧母,神经崩溃就在一瞬之间。
一个眼神,左右宫婢便会意地走上前来,架着陆拂拂的胳膊,迫使她跪下。
陆拂拂心里咯噔一声。
心知今天无法善了,抿着唇用力挣扎着一声不吭。
大郑夫人缓步走到了陆拂拂面前,抬起了手。
一阵劲风袭来――
拂拂骇然地睁大了眼。
她竟然要打脸!!
奈何被宫婢架得死死的,不论她如何挣扎都挣脱不开桎梏。
预想之中的疼痛没有袭来。
陆拂拂大脑一空,眼前一花,面前好似掠过了一团浓重的乌云。
紧跟着她落入了一个冰冷又饱含血腥味儿的怀抱。
来人将她脑袋摁得死死的。
她整张脸埋在了对方□□白皙的胸口。
旋即,下颔被人抬起,对上的就是那双猩红色的眼眸,犹如冰冻的血。
这一幕几乎和当初在华林园中的那一幕重合。
少年眼睫微微一颤,看着她刚刚因为激动和倔犟涨红的脸,勾起个笑来。
然后越笑,声音越大。
“干得好。”
牧临川偏着脑袋,手指缓缓上移,摁在她柔软的嘴唇上,用力地留下了个青白色的印子。
少年笑得浑身直哆嗦,几乎直不起腰。
“干得好。”
这三个字很轻,缥缈得就像雾。
然后就对上了陆拂拂震惊的,像是看神经病一样的目光。
少倾,牧临川终于放开了掐着陆拂拂胳膊的手。
少年好整以暇地转身,面向了他身后这些比他大出了不少的老婆们。
他这些大老婆、小老婆都没想到他竟然会突然出现在这儿,各个都骇然变了脸色。
尤其是那两个宫婢。
大郑夫人的目光死死地落在了他身上,眼里露出恨意、哀婉、失望种种复杂之色。
张嵩远远地站在一边,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拂拂因为激动和不甘涨红的脸,脸上温度逐渐褪去,心跳也渐渐恢复了镇静,看到了张嵩,她突然就明白了过来。
牧临川早就站在那儿了,他一直在观察着她的反应。
拂拂喉咙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时有些憋闷地鼓起脸。
她就知道这小暴君绝没有这么好心。但他这是被害妄想症还是怎么地,试探来试探去还试探个没完了。
牧临川柔情蜜意地问:“夫人这是在做什么?”
大郑夫人神情僵硬:“……如陛下所见,妾在治理六宫。”
“陆才人恃宠而骄,以下犯上,目无宫规,冲撞了周充华,毫无悔意。”
“妾不得已――”
这柔婉的态度,使得牧临川有些意兴阑珊。
少年两扇眼睫覆压下来。
熹微的日光落在他苍白的肌肤上,少年骨肉匀亭,骨肉间的起转承合,走势变化无不含着点儿脆弱病态之美。
“孤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不过如此。”
牧临川笑意吟吟道:“夫人为孤的后宫如此劳心劳力,孤在此先谢过夫人了。”
言罢,竟然行了个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大礼。
站在大郑夫人身后的周充华等人呼啦啦又跪倒在地,一个个瑟瑟发抖得宛如小鸡仔。
牧临川细细地打量了一眼郑夫人,他神情有柔情蜜意的怜惜,有后悔,也有愧疚。
牧临川槌心长叹道:“夫人又瘦了,唉,是孤不好。”
“孤为人夫,竟然未曾替夫人分忧。倒让夫人操心劳累至此。”
大郑夫人神情又僵硬了一分,喉口因为恐惧而发涩:“陛下这是什么话……这是妾的本分罢了。”
“不如这样吧。”
少年眉眼弯弯,i丽的眉眼跃动着晨光,乌黑的发梢轻轻晃悠着,几乎是快乐的,跃跃欲试,又自豪地提出了个建议。
“孤有个绝妙的想法,能解决眼下这困境。”
“不如,”少年笑意盈盈道,“就封陆拂拂为王后吧?”
“陆拂拂是王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与孤并肩。就不存在什么以下犯上了吧。周充华,你说是不是?”
少年抚掌大笑:“如此一来,阿陆又能协助夫人治理六宫,帮夫人分担一二。夫人依你看,孤这个提议妙不妙。”
晴!天!霹!雳!
跪倒在地的周充华、胡美人等人俱都抬起头来,震惊地看着牧临川。
被点到名的周充华更是抖得浑身如筛糠,连忙称是。
封王后?!!
远处的张嵩也傻了眼。
他是怂恿陛下提一提陆拂拂的位份,可哪有直接从一个才人一口气窜上王后的??
大郑夫人扑通跪倒在地,脸上褪尽了所有血色:“陛下,这于礼不合……”
牧临川根本就没打算征求她的意见,少年径直走到了陆拂拂面前。
王王王后?!
我操啊啊啊啊王后???
陆拂拂睁大了眼,惊讶地嘴巴几乎能吞下一颗鸡蛋。
小姑娘的魂魄在这一刻,像是惊悚得要从嘴里飞出来了。引以为傲的冷静崩碎了一干二净。
这不就相当于,她升级成厂长老板娘了?不不不,升级成厂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