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八年
十二月初一,八爷府
嘉怡小主的院内,苏伟微笑着上前,“敢问这位大人,姓甚名谁,官居何位啊?”
“我们统领姓什么叫什么,轮得着你一个太监过问吗?”一个膀大腰圆的侍卫,抢上前一步,粗着嗓子道。
苏伟眉头一皱,对面的梁统领已将那名侍卫喝退,回头冲苏伟一拱手道,“卑职梁毅,二等侍卫,官居四品,暂任贝勒府侍卫统领。兄弟们都是粗人出身,说话不懂规矩,还请苏公公不要见怪。”
苏伟眉毛一挑,眼中有些讶异,“你认识我?”
梁毅笑了一声,“苏公公的大名,满京城谁不知道啊,卑职跟随贝勒爷进宫,见过苏公公几次。”
“咱家倒是认得八爷府的司仪长伊哈齐,对梁统领反而没什么印象,”苏伟温和浅笑,话说得随意,却让跟随梁毅的几人都变了脸色。
梁毅本人倒似没怎么在意,“伊哈齐多跟随在贝勒爷身边,卑职主要守卫贝勒府的安全。”
“噢,怪不得呢,”苏大公公轻声一笑,刚刚粗声喝问的侍卫脸都涨成了猪肝色。
“既是如此,那咱家倒要请教请教梁统领了,”苏伟背着手在原地转了一圈后停下,抬起头看向梁毅,“我们王妃的贴身侍女犯了什么过错,梁统领要这样兴师动众地为难一个姑娘家?”
梁毅收敛眉目,略一沉吟,冲苏伟一笑,“苏公公可能误会了,卑职哪敢为难王妃的下人啊?只是,我等奉命保护侧福晋的安全,照规矩,所有进出这间院子的人,都要简单问几句话。职责所在,这才冲撞了姑娘。”
“哦?”苏伟眉毛一挑,两眼眯起,“这王公府邸之中,怎需如此严防死守?难不成——”
苏伟话音一顿,再开口时,已是一脸正色,“我们王妃侄女的病,其实是另有蹊跷?”
“苏公公这话就不对了,”梁毅并未表现出心虚,反是抿唇一笑,“这里是八贝勒府,这屋里住的是贝勒爷的侧福晋。侧福晋出嫁前确是王妃的侄女,可是如今,侧福晋已是贝勒府的人了。”
梁毅瞥了一眼话锋逼人的苏大公公,言语中也多了一丝试探,“贝勒爷只是担心侧福晋的身子,卑职们也是依照规矩办事。更何况,苏公公以为,堂堂贝勒府后宅能有什么蹊跷呢?”
“咱家也只是随意一说,”苏伟扯了扯唇角,“八爷府上人丁简单,八福晋更是难得的精明人,想是不会有什么争风吃醋的污糟事的?”
梁毅无形中松了口气,低下头,“请苏公公放心,贝勒爷一向是最疼爱侧福晋的……”
“那就好,”眼前的是个聪明人,也是个胆子大的,几句话就把嘉怡的事赖到后宅女眷的兴风作浪上,完全不怕得罪八福晋。
苏伟也不想把绣香暴露出来,干脆默认,转头看了书瑾一眼道,“既是简单问话,梁统领就在这儿问吧。咱家还要赶紧带书瑾回去,王妃那儿可还担心着呢。”
梁毅的目光重落到书瑾身上,神情却没有放松,“在这儿问话,怕打扰侧福晋休息,不如劳苏公公和书瑾姑娘跟卑职走一趟,一会儿卑职自会送二位回花阁。”
“梁统领,”冯进朝压低嗓音,走到梁毅身边,“这样不好吧,他们可是跟着雍亲王妃来的,你多番为难,不是等于公然折福晋的面子吗?”
梁毅瞥了冯进朝一眼,完全没搭理他,继续看向苏培盛,“苏公公意下如何?”
苏伟瞄了一眼院外,理了理袖子道,“既然梁统领都这样说了,咱家也不好推却,就随梁统领走一趟吧。”
“多谢苏公公,”梁毅一摆手,苏伟头一个昂首挺胸地走出了嘉怡的院子。
“统领?”刚才那粗壮的侍卫凑到梁毅身边。
梁毅往远处荷花池的方向看了一眼,伸手在脖子上轻轻一抹!侍卫低头退下。
书瑾跟在苏伟身后,心里十分不安,“苏公公……”
“放心,”苏伟弯起唇角,走路大摇大摆,看起来似乎毫无戒心。
一行人出了嘉怡的小院,绕过花阁,走上了一条抄手游廊。
不远处就是通往河池的月洞门,跟在梁毅身边的几名侍卫,开始向苏伟、书瑾两人接近!
“苏培盛!”
一个清亮悦耳的声音响起,茉雅奇和伊尔哈带着一串丫鬟穿过月洞门而来。
“奴才给两位格格请安!”苏伟俯身行礼。
书瑾眼前一亮,跟着一福。
梁毅顾不得惊讶,连退几步,带着侍卫们躬身。
两位格格没搭理那一帮侍卫,径直走到苏伟和书瑾跟前,“你们两个是躲去哪里偷懒耍滑啦?在别人府里也敢四处乱跑,我看你们是都皮子紧了!”
“哎唷,这事儿奴才可冤枉了,”苏伟皱起一张脸,连着上前几步,回头指着梁毅道,“格格明鉴,都是这位统领大人,非要带奴才两个去问话!您说,奴才和书瑾就是奉命替王妃去看看侧福晋的,有什么好问的啊!可无论奴才怎么说,他们就是不松口,奴才也没办法不是?”
眼看着翻脸比翻书还快的苏大公公,饶是一直很镇定的梁统领也半天没反应过来。
茉雅奇却是全然不想多做理会的模样,扫也没扫梁毅一眼,直接牵着伊尔哈向前走道,“额娘等着你们回话呢,还不快走!”
“嗻,”苏伟利落应下,带着书瑾埋首跟到两位格格身后。
一应侍卫一时都不知作何处置,梁毅总是不放心进了嘉怡屋子的书瑾,最后硬着头皮拦到茉雅奇身前,“请格格恕罪,卑职还——”
“放肆!”
茉雅奇脸色一寒,都没准梁毅说完话,“你是什么身份?敢拦到本格格身前!”
苏大公公立时欠欠地凑到大格格身旁,“回格格,这人是个二等侍卫,四品武官,在贝勒府看后院的!”
梁毅脸色一变,一直勉力维持的风度瞬间摇摇欲坠。
茉雅奇轻声一笑,态度再高傲不过,“区区一个四品武官,明目张胆地扣押我们王府的奴才。本格格不欲与你计较,你倒得寸进尺,踩到本格格头上来了!”
“格格恕罪,卑职绝没有违抗格格的意思,”梁毅俯身拱手,“只是卑职奉命保护侧福晋的安全,照规矩理当问书瑾姑娘几句话,并不会耽误太多时间。还请格格大人有大量,问完话卑职定会向王妃请罪。”
茉雅奇秀眉一挑,看向梁毅的眼神带了一丝讶异,“你的意思是,本格格今天带不走这两个奴才了?”
梁毅一愣,嘴唇轻抿。
伊尔哈在一旁笑了一声,神态更像个少不更事的小姑娘,“真是个天大的笑话,我们姐妹二人用得着跟你们一帮奴才讲道理吗?我才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今儿我们就要带着苏公公走!有胆子,你就拦一下试试!”
梁毅也是没想到,自己几句争辩,竟反而挑起了这两位格格的泼辣性子。他一直以为雍亲王府出来的格格会是温柔端庄,贤良淑德的呢。
茉雅奇也是全不管那几个一脸怒气却不得不缩手缩脚的侍卫,直接走到梁毅跟前,梁毅不得不后退两步,垂下身子。
“做奴才的,守规矩是好事。”茉雅奇两手并在身前,目视前方,姿态大气,“不过,伺候皇家人,只知道守规矩可是远远不够的。”
梁毅没敢应声,茉雅奇偏头看了他一眼,语气微冷,“除了规矩,你还得懂得尊卑!”
梁毅低头,茉雅奇轻声一笑,“本格格是雍亲王的女儿,正统的皇家血脉。别说你一个小小的四品武官,在我们王府,就是正三品的一等侍卫都没有敢到我面前逞能的!也就是八叔待下属宽仁,否则,就凭你今天的举动,本格格早就让你人头落地了!”
梁毅身上也是一颤,自觉被两个年级不大的小姑娘唬住,十分丢人。但偏偏这两个姑娘真真是雍亲王的掌上明珠,想到那位冷口冷面的王爷,梁毅并不觉得这位大格格的话有多夸张。
茉雅奇没再搭理这一班侍卫,由侍女扶着,与伊尔哈一起,带着苏伟、书瑾施施然地往花园去了。
“统领,怎么办啊?”几个侍卫不由担忧起来,要让贝勒爷知道雍亲王府的人进了侧福晋的屋子,还完完整整地走出去了,他们几个的脑袋怕就都要保不住了。
“能怎么办?”梁毅皱起眉头,“你们能去把人抢回来吗?”
没人敢应声,梁毅慢慢吐出口气,“好在,有婆子全程跟着那个丫头,侧福晋应当搞不了什么小动作!今天的事儿,我去院子里打招呼,你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是,”几个侍卫应下,却还是有些不放心,“可是,福晋那儿若是先跟贝勒爷说了……”
“就说那丫头只在窗外问了几句就是了,”梁毅沉下脸色,看向一行人远去的背影,目光却颇为玩味儿,“苏培盛,果然名不虚传啊……”
一行人走到了花阁附近,书瑾跟着两位格格去回话。
张起麟从草丛里溜出来,拍着胸脯道,“可是吓坏我了,还好有冯进朝偷着指路,我才能先一步带着两个格格去荷花池。怎么,他们还真想大白天地杀人灭口啊?”
“你以为呢?”苏伟冷哼一声,“这么大的事儿,依八阿哥那个性子,自然是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了。今儿是没惊动到他,否则,就算两个格格出面,我和书瑾怕也是九死一生啊。”
“既然你明知道有危险,干嘛非得来这一趟啊?”张起麟一脸不可理解,只觉头痛至极。
“你别小看嘉怡小主这枚棋子,”苏伟瞥了张起麟一眼,“必要时,说不准能扭转乾坤呢。”
张公公“切”了一声,跟着苏伟回了花阁。
过了晌午,众人都准备告辞。
四福晋也不欲久留,带着两位格格,先一步回了雍亲王府。
进了府门,福晋把苏伟叫到身边,“你得到消息了?怎么样?”
苏伟抿了抿唇,沉吟片刻,冲福晋点了点头。
福晋脸色一白,差点站立不住。
书瑾紧忙扶住她,苏伟知道福晋在担心什么,压着嗓音道,“嘉怡小主的双亲已经亡故,福晋若担心娘家,让家人远离八爷府就是了。但此事可大可小,没有万全证据的情况下,福晋可千万不能向人透露。”
“我明白事情的轻重,”福晋定了定神,“你去向王爷复命吧。”
“是,”苏伟行了礼,俯身告退。
傍晚,东小院
听了事情的经过,四阿哥反常地沉默。
苏伟凑上去,坐到四阿哥身边,“我一直以为八阿哥虽然心机深沉,手段毒辣,但应该还是有几分傲骨的。没想到,他真的能做出这种事!”
“涉及军权之争,”四阿哥敲了敲炕桌,“看老八急切的表现,肯定是在向边关渗透时频频碰壁。他已然不顾脸面身份了,这个时候,只要给他个孩子,多大的屈辱,他都能承受。”
苏伟哼了一声,从桌上拿了块儿烧饼自顾自地吃。
四阿哥斜着眼睛看过来,苏大公公往后蹭了蹭道,“你又要干嘛?我告诉你,我铺子里没银子了!”
四阿哥嘴角一勾,长臂一揽,把人拽到怀里,“本王也是奇怪,怎么苏大公公到哪里都能有美人投怀呢?”
苏伟一个怔愣,随即反应过来,“你说绣香?张起麟那个大叛徒!”
“爷身边难得有几个忠心人了,”四阿哥的语气凉凉的,“也不知是不是平时赏银给的少了,一个个都敢欺上瞒下。”
“谁瞒你了,上次我送她那手绢,你不是都看——”后知后觉的苏公公看到瞬间化身黑脸包公的雍亲王,抬手给了自己一小巴掌,让你嘴欠!
四阿哥冷哼一声,踹开炕桌躺到榻上。
苏公公赶忙拽了毯子过来,凑到四阿哥身边躺下,在四阿哥胸前摸了一会儿,掏出条手帕。
用了一年,绣线都磨秃了,苏伟砸了咂嘴,抬起头看向四阿哥道,“回头我再给你绣一条,你——”
四阿哥垂下眼帘,苏伟又往人身上贴了贴,“你把那五千两还给我好不好?”
十二月初四,四川巡抚衙门
由外归来的年羹尧看到正堂端坐的川陕总督鄂海,唇角微勾,“不知总督大人驾临,下官有失远迎了。”
“年大人客气,”鄂海一手落到桌面上,语气意味深长,“本督知道年大人近来十分操劳,怕你没时间顾及四川政务,这才特地前来探看。”
“多谢总督大人关怀,”年羹尧不卑不亢,语气平和,“有同僚们帮衬,川地百姓也富足平安,衙门里并无堆积公务,还请总督大人放心。”
“是吗?”鄂海翘起眉梢,“可本督怎么听说,年大人强制征粮,导致民怨沸腾,百姓叫苦连天啊?”
“官府绝无强制征粮之事,府库充粮,也都是按市价收购,大人一定是有所误会,”年羹尧沉稳答道。
鄂海轻笑一声,把一本奏折放到了桌上,“本督已经写好了奏章,川地多位地方官吏向本督反应,年巡抚不顾民生,以添充粮饷的名义低价征粮,导致百姓怨声载道。如今,边关正有战事,若是民间不安,岂不是给朝廷雪上加霜?本督奉劝年巡抚,今后做事,还是多视己身,思前想后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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