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三年
十二月初八
四爷府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皇阿玛吉祥,”四阿哥闻讯匆匆赶来,将微服私访的康熙爷迎进正院内厅。
“行了,不必多礼,”康熙爷随意地摆摆手,向后靠坐进榻子里,“朕也是一时兴起,不想惊动旁人,你好好坐下,咱们父子说说话。”
“是,”四阿哥低了低头,缓步坐到榻旁的凳子上。
苏伟见状,赶紧上了热茶,烘了烘炭盆,躬身退到厅外。
康熙爷端起茶碗,刮了刮茶末,语态沉落,“弘晖的丧礼,朕也不在京城,一切可还顺遂?
“劳皇阿玛担心,”四阿哥微微垂首,“有礼部帮忙操持,弘晖一路走得很安稳。”
康熙爷点了点头,轻轻叹了口气,“这次的事儿,牵扯太多,你是难免要受些委屈了。但是朕思来想去,还得警醒你一声,此番太过鲁莽了!”
“皇阿玛——”四阿哥略一征愣,欲言又止。
康熙爷放下茶碗继续道,“朕不管你到良乡是为了什么,身为皇子,出京怎能那般轻率?不详加安排,多方查探,带上几个人就贸贸然地走了。这次是你正好逃过一劫,若是你没出那庄子,现在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就是朕了。”
“皇阿玛教训的是,儿臣知错,”四阿哥慌忙起身,行礼请罪。
康熙爷长叹了口气,向榻子里靠了靠,“可怜弘晖那孩子了,没能闯过这道坎……不过,这丧子之痛虽说难以忍受,但也是给你提了个醒,以后做什么事都要三思而后行,有备而来才能无往不胜。”
“皇阿玛言之有理,”四阿哥低下头,脸色略显青白。
“起来吧,”康熙爷将两手埋进袖子里,“你是一贯的沉稳谨慎,但到底还年轻。凌普那儿,总逃不过一个死字,只是朕留着他还有用。你这府里,朕看着是沉闷的紧,年羹尧现下已经到了四川,过了年关,你就把年氏接进府里来吧。”
四阿哥身子蓦地一紧,慌忙敛住神色垂首道,“儿子遵命”。
康熙爷看了看四阿哥,放轻了声音道,“年家人才倒是不少,就是年希尧也有几分歪才,你既然娶了年家的女儿,以后多来往也是好的。年羹尧虽然刚刚上任,但做事有条有理,他日必成大器。如今,朝堂上朋比为奸、勾心斗角的不少,朕实是不愿地方上再参合进来。”
四阿哥微微蹙眉,缓缓起身,略一思索后道,“儿臣明白,西北军情繁杂,年羹尧初任四川,自当以地方事务为重。儿子既然与年家结亲,定会时时督导,不让皇阿玛费心。”
“恩,年遐龄是个明白人,年羹尧也不笨。有你看着,朕很放心,”康熙爷端起茶碗,轻抿了一口。
外厅中,苏伟领人招待着几位随同康熙爷出宫的侍从。
梁九功坐在当中,苏伟亲自捧了茶奉上,梁九功笑吟吟地接过,活像只午后晒太阳的大花猫。
“苏公公跟顾公公是旧交,也不必对咱家如此客气,”梁九功抿了口茶道。
苏伟憨厚地笑笑,一副老实巴交地实诚模样,“小的受顾公公照顾,哪敢称什么旧交。梁公公是圣上近身的人,小的更加不敢怠慢了。”
“你倒是个会处事儿的,”梁九功弯了弯嘴角,将茶碗放下,脸色却蓦地一变,“只不过,这做奴才的可不能单单地耍嘴皮子。苏培盛,你可知罪?”
苏伟一惊,下意识地要跪下请罪,膝盖刚一弯却猛地反应过来,硬生生地站住了,“奴才愚笨,还请梁公公指教。”
梁九功冷冷一笑,向椅背上靠了靠,“主子出了这么大的意外,做奴才的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贝勒爷年轻气盛,孤身犯险,做奴才的不拉着、劝着,连事先查探安排都如此松懈。你有没有想过,若是这次贝勒爷出了什么事,这整座府里,要多少人跟着陪葬?”
苏伟平白地出了一身的冷汗,梁九功兀自地品着茶。
张保与苏伟对视两眼,苏伟暗暗地摇了摇头,这是四爷府,这屋里又没主子。即便梁九功是皇上近身的人,他有品级在,也不能随意下跪,平白丢了四阿哥的脸。
“梁公公教训的是,”苏伟略略地俯了俯身,“等过了年关的忙活劲儿,小的定自行往慎刑司领罚。”
“行啦,”梁九功长叹了口气,“咱家也不是敬事房总管,你的功过不归咱家管。此番,也是看在顾公公的面子上,给你提个醒儿。你要知道,这次若不是有你调虎离山的功劳在,现下你们几个的脑袋已经不在你们的脖子上了。”
苏伟后颈一亮,与张保几个一起,慌忙打个千儿道,“多谢梁公公提醒,多谢顾公公照顾。”
门外,一溜灯笼流进院里。
苏伟躬身走进内厅,小心翼翼道,“启奏万岁爷,福晋、侧福晋带着两位格格,来给您叩头请安了。”
四阿哥往外看了看,回身对康熙爷道,“皇阿玛,福晋久病初愈,孩子们也都受了惊吓,儿臣怕过了病气给您,还是让她们隔着屏风给您请安吧。”
“也好,”康熙爷没有推拒,随意地点了点头。
福晋、侧福晋带着两位小格格,进了堂屋,苏伟俯身悄声道,“几位主子隔着屏风给万岁爷问安吧。”
福晋看了苏伟一眼,又转头看了看内厅,似有话要说。
苏伟瞥了一眼门旁的梁九功,低头上前道,“福晋身子刚好,不宜面圣,贝勒爷此番安排,自有道理。”
福晋半咬了咬唇,踌躇片刻,终是慢慢俯下身道,“臣妾乌喇那拉氏携府上内眷给皇上请安,恭祝吾皇福寿康宁。”
侧福晋李氏与两位小格格亦跟着福晋下拜行礼,康熙爷应了几声,便让梁九功逐个赏赐。
夜色渐浓,皇上启程回宫,四阿哥带着苏伟与府内侍卫一路将皇上送到了宫门口。
“天都黑了,你也别进宫了,赶紧回去吧,”康熙爷下了马车,改乘轿辇。
“是,”四阿哥半跪行礼道,“儿臣恭送皇阿玛。”
康熙爷点了点头,上了轿辇,复又想起什么似的低下身子道,“你府上还得尽早添几位小阿哥才好,不许再把这繁衍子嗣的事儿当成儿戏。若是连世子都没有,以后在宗室里如何立足?等你年老时,岂不是连门下之人都约束不了了?”
四阿哥略一征愣,慌忙垂下头道,“是,儿子明白。”
“明白就好,”康熙爷轻叹了一声,扬扬手,起驾往乾清宫去了。
苏伟跪在四阿哥身后,静候着康熙爷的轿辇走远。
夜半的天空又飘起了点点雪花,两人在巨大的宫门前起身,四目相对,却默默无言。
苏伟与四阿哥回到府里,张保侯在门前道,“主子,福晋一直在正院等您呢。”
四阿哥迈进正院堂屋,苏伟侯在了廊下,看着大红的灯笼前纷纷扬扬的雪花,心里五味杂陈。
“福晋这个时辰等我,可是有事儿?”四阿哥拍掉肩上的雪,坐到正中的八仙椅上。
四福晋面色清冷,走到四阿哥前轻轻一福身,“妾身冒昧了,就是想问问爷,皇上此番前来,可有提起弘晖的事儿?凌普被收押至今还未定罪,到底是何缘由?”
“弘晖的事儿,皇阿玛亦是万分可惜,”四阿哥低头整了整袖口,“至于凌普,于皇阿玛还有用处,只能暂时容他苟存于世。不过,皇阿玛向我保证,凌普终是难逃一死,只是早晚不同而已。”
“世人都难逃一死,”福晋冷冷一笑,“咱们的弘晖才八岁就去了,那凌普犯下滔天罪行,还想活多久?他多在这世上呆一天,都是罪孽。皇上的这番话如此敷衍,爷却是不闻不问,也不打算再参奏凌普了对吗?”
四阿哥抬起头,看着福晋,双眼微微眯起,“君无戏言,皇阿玛的话已经说出口。福晋是想爷冒死犯上,还是想爷杀人灭口?”
“妾身不敢,”福晋向后退了一步,“妾身只是心存侥幸,想多做确认而已。如今已有了答案,不敢再左右爷的决定,这就告退。”
福晋转身出了堂屋,诗瑶连忙上前搀扶。福晋推开她的手,兀自扶着门框出了院子,远远看去,单薄的好像一张纸人儿。
“主子怎么不好好跟福晋说一说?”苏伟转身迈进屋门,“福晋若是知道了凌普身后还有指使的人,或许就不会如此急躁了。”
四阿哥抚了抚额头,轻叹了口气,“弘晖的离去已经让福晋丢掉了一贯的冷静,她自己不从悲痛中走出来,爷说什么都于事无补。”
隔日,西配院
钮祜禄氏到了诗玥的屋子里,提起了昨日皇上的突然到访。
“我也是听奴才们提起才知道,”钮祜禄氏与诗玥坐在榻子的两头,各自绣着纹样,“万岁爷倒随意,来来去去的也不扰人。不过。咱们府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万岁爷能来看看,也算安稳人心了。”
“前院的事儿,我是不懂的,”诗玥理了理绣线,“皇上贵为九五至尊,想做什么不能?这院子看起来是咱们的,其实还不是圣上赐下的。我只是希望,万岁爷能尽早处置了那些心怀不轨的歹人,也好抚慰弘晖阿哥的在天之灵。”
“姐姐把这儿事儿想简单了,”钮祜禄氏把针别到绣品上,“那凌普原是太子奶娘的丈夫,与东宫关系深厚,哪有那么容易就被处置了。换句话说,皇上若真想为咱们府上主持公道,也不用大晚上辛苦地跑出宫来了。”
诗玥怔怔地看了看钮祜禄氏,钮祜禄氏倒是淡然,比对两种绣线的颜色后,继续道,“妹妹还听说,昨儿个福晋独自等在前院,见了回府的贝勒爷后,神态凄楚。依妹妹猜测,咱们府上这案子还有得掰扯呢。只是不知福晋能不能振作起来,若是福晋心灰意冷,这后院里又要起风波了。”
诗玥垂下眼帘,摸了摸绸缎上的花样,轻轻叹了口气,“福晋自小就心高气傲,进府以后对弘晖阿哥是投入了全部心血,若真如妹妹所说,有冤难平,怕一时半刻再难如初了……”
年关将至,围绕太子与直郡王的参奏弹劾总算暂时停了下来。京城一场大雪后,年节的喜气已经染透了市集,红彤彤的春联炮竹随处可见。
一大清早,张起麟又奢侈地捧着二十文的菜包子进了茗香阁。顾问行已经泡好了茶,坐在老位置上静静等待。
“师父,”张起麟嚼着菜包子坐到顾问行对面。
顾问行略带嫌弃地扇了扇满屋子的茴香味儿,“这好好的茶都让你糟蹋了。”
张起麟匆匆咽下包子,傻傻一笑,“师父,这次找我来有什么事儿?”
“近来朝堂内外都不消停,”顾问行将洗茶的水倒掉,“你们庄子上的案子成了太子与直郡王争斗的中心,你日日跟着贝勒爷,可有什么其他发现?”
“这个说来可巧了,”张起麟端起杯热茶吹了吹,“师父你不知道,庄子上的那起子事儿看似是凌普派人做下的。其实,另有隐情。”
“哦,怎么说?”顾问行扬了扬眉。
张起麟一口将吹凉的茶牛饮而下,做出长篇大论的姿态,“早前,四贝勒为了查清内务府贪污建府工银的事儿,带着家眷轻装简从地去了良乡。奴才本来是在府中留守的,却在出事儿那晚,被我们府里的内监总管王钦从被窝里叫了起来。”
张起麟又倒了碗茶,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原是王钦与大管事马廉喝酒,偶然看到了各处庄子的账册,发现良乡今年的收成竟然是空的。马廉酒醉,被王钦套出了蛛丝马迹,知道良乡是一早被人控制了。奴才这才连夜通知四爷门下的属人,带上侍卫出京救人。”
“庄子被人控制了?”顾问行蹙起眉头。
“可不是,”张起麟搓搓手臂的鸡皮疙瘩,“后来,贝勒爷回府后命人审问马廉,才知道马廉是直郡王插到四爷府的眼线,良乡的庄子一早就被直郡王盯上了,就等着四贝勒查出账务的纰漏,去良乡自投罗网呢。就是可惜,直郡王下手太利落,庄户们死的死、跑的跑,根本抓不到证据。光凭马廉的一面之词,也说明不了什么,四贝勒只好咽下这口气。”
“那何舟当真是直郡王派去的咯?”顾问行沉下声音道。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张起麟歪歪脑袋,“四贝勒好像也挺奇怪的,可能是直郡王百密一疏吧。但是这何舟一直为直郡王办事是肯定的,皇子们建府后,苏公公还见过这个何舟呢。”
顾问行点了点头,沉吟了片刻,低声道“这事儿可是不小啊……”
张起麟抿了抿唇,低下头喝茶,狐狸一样的眼睛中一抹亮光倏地闪过。
四爷府
张起麟回东小院复命,四阿哥站在桌前写大字,相比之前的凌厉透骨,此时已略敛锋芒,渐趋平稳。
“主子,这事儿可大可小,顾公公会如实禀告给皇上吗?”苏伟坐在榻子上,有些不放心地道。
“顾问行之所以得皇阿玛重用,就在他忠心二字,”四阿哥收了笔,拿起一旁的布巾擦了擦手。
“爷说的没错,”张起麟从旁插嘴道,“这事儿关乎储位争夺,我师父跟梁九功不同,一定会据实禀报的。只不过,不知道皇上能信几分?毕竟,直郡王那儿洗得一干二净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苏伟晃荡着双脚道,“这事儿要想调查也不是无从查起,毕竟那么多庄户牵连其中呢,总不可能各个都被灭了口。到头来,还是看皇上想不想相信了。”
四阿哥负手走到书架前,翻了几本经卷出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皇阿玛的心思不是谁都能猜得透的。等过了年关,给爷请几个和尚道士来,直郡王、太子闹得越欢,咱们府上就要越安静。”
张起麟有些愕然,看了看苏伟,俯身道,“嗻。”
张起麟领命退下,屋子里就剩了四阿哥与苏伟。
四阿哥拿着经卷,卧到了榻子上,静静翻看。
苏伟抿了抿唇,踌躇半晌回身道,“主子,皇上都亲自提了,年氏那边儿也该准备着了。”
“有什么好准备的,”四阿哥翻了翻书,“院子已经腾出来了,把人抬进去就是了。”
苏伟张了张口,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一切还是先过完年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