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三年
四爷府,西配院
漾儿急匆匆地迈进宋氏的卧房,将其他下人都遣了出去,倒是吓了宋氏一跳。
“你这是怎么了,干什么神神秘秘的?”宋氏放下试戴的珊瑚耳坠,看着漾儿面色苍白的样子皱起了眉头。
“小主,奴婢今天偷听到一件了不得的事儿,”漾儿尚有些气喘吁吁的。
“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你慢慢说,”宋氏转过身子。
“是,”漾儿福了一礼,深呼口气继续道,“今儿个奴婢去大柳树那儿找喜儿拿绣样子,结果听到了喜儿和絮儿的对话。”
“絮儿,不是武氏的那个丫头吗?”宋氏微挑秀眉。
“是,”漾儿咽了口唾沫,“喜儿平日里跟絮儿走得蛮勤的,那个絮儿性子很简单,都不防着人的。今儿个奴婢就听到她跟喜儿说,武格格平日里宽待下人,连苏公公都常得武格格恩惠。”
“这有什么的,”宋氏捏着帕子掩了掩唇角,“她能在四阿哥面前露脸,那苏培盛肯定帮了不少忙。前些日子你不也看到了,她给四阿哥做两幅鞋垫子,还是苏培盛亲自去取的。”
“不只是这样,”漾儿跺了跺脚,“奴婢听到那絮儿说,武格格平日里常做些衣裳靴子给苏公公穿。这要是寻常的收买,给金银珠宝不就行了,哪有亲自做衣裳的啊。”
宋氏一愣,慢慢地蹙起眉毛,漾儿压了压嗓音继续道,“小主还记不记得,那天咱们在武格格屋里碰到苏公公,当时两人就很奇怪。您要看那副鞋垫,武格格还推三阻四的。再说,苏公公在院子里是什么身份,真要就是给贝勒爷的两幅鞋垫,武格格派人送去不就行了,何必让苏公公来取。”
“可,”宋氏欲言又止,支吾了片刻才道,“那苏培盛是个太监啊。”
“太监也不稀奇,”漾儿又往宋氏身前靠了靠,“咱们在宫里时,这宫女太监对食的苟且之事也不是没有。而且,在武格格还是下人时,她和苏公公走得就很近。您忘啦,福晋发现武氏在东小院与贝勒爷……最先赶来解释的就是苏公公,当时苏公公为了保下武格格,还挨了板子呢。”
“这,”宋氏锁紧了眉头,站起身来回地在屋子中走着。
“小主,您拿个主意吧,”漾儿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您要是真的发落了这事儿,贝勒爷说不定就对您刮目相看了。”
“哪有那么容易,”宋氏瞪了漾儿一眼,嘴唇发干地转着圈,“这事儿要是闹大了,肯定会伤了四阿哥的颜面。再说我就是一个妾侍,能发落的了谁啊?不行,咱们得去告诉福晋——”
“小主,”漾儿挺身拦到宋氏身前,“这事儿不能先让福晋知道,您忘了,武格格是福晋屋里出来的人。她和苏培盛勾搭上时,还是福晋屋里的大宫女呢。福晋若是知道了,十有八/九会考虑自己的颜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您就白白地浪费这次机会了。”
“可,不告诉福晋,我能怎么办啊?”宋氏回身坐到床边,手里的帕子几乎被团成一团。
“小主,您不要慌,”漾儿低身到宋氏膝边,“您是大格格的生母,又是第一个伺候贝勒爷的,这后院里除了福晋、侧福晋,不就属您最大嘛。”
宋氏深深地缓了口气,用力捏了捏手中的帕子,沉声开口道,“你让人把苏培盛叫到武氏院里去,再找两个人守在门口,这事儿不宜声张。既然喜儿知道了,李氏肯定也很快知道了,我得比她早一步才行。”
“是,奴婢领命,”漾儿面上一喜,利落地行礼退下了。
李氏院里,侧福晋歪在榻子上,手中打着枚嫣红色的璎珞。喜儿垂着头,有些心不在焉地迈进屋门。
“怎么样了,事儿成了吗?”李氏瞥了喜儿一眼,语气淡然无波。
“成了,”喜儿咽了口唾沫,嗓音有些沙哑,“刚刚小厮来报,宋格格往武格格院里去了,还派人叫了苏公公。”
“哼,”李氏冷冷一笑,“她还真长胆子了,我还以为她八成又要去找福晋呢。不过这样也好,正好让福晋瞧瞧,这侧福晋也不是谁都能当的。”
“小主,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啊?”喜儿声音闷闷的。
李氏弯了弯唇角,手上又打了个巧结,“能怎么办,等呗……”
诗玥院里
宋氏来了一刻钟,苏培盛也来了,见门口守着的两位嬷嬷,诗玥心下一凉。
“姐姐这是何意,妹妹有什么做得不周到的,姐姐直接说就是,怎么还把苏公公叫来了?”
苏伟在一旁听得一愣,刚才奴才来传,他还以为是诗玥找他,没曾想竟是宋格格。
“都到这时候了,妹妹何必再装傻,”宋氏放下茶碗,捏着帕子擦了擦嘴唇,“前些日子,妹妹的两副鞋垫都是苏公公亲自来取。今日我想跟妹妹说些掏心窝子的话,苏公公当然得在场。”
“我不明白姐姐的意思,”诗玥看了苏伟一眼,苏伟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明白?”宋氏挑了挑眉毛,“妹妹既然不明白,就让苏公公把靴子脱了看看吧。”
“小主这是何意?”苏伟放轻了声音,躬下身子,“奴才身贱位卑,怎能在主子们面前脱靴子,这实在使不得。”
“怎么使不得?”宋氏扬了扬下巴,“连主子做的衣裳靴子都能穿在身上,何苦这时候讲究起来了?苏公公也别担心,我不过就让人查查苏公公的鞋垫。看是不是灰色的缎子,黑色的线脚,有没有表着心意的两层线。”
诗玥身子微微一紧,转过头看着宋氏道,“姐姐这是在怀疑我?这样大的帽子扣下来,就凭一副鞋垫?姐姐可曾想过,女人的名节有多重要。若是冤枉了我,姐姐能拿什么做补偿?”
宋氏一愣,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还是漾儿从旁插嘴道,“武格格别生气,我们小主正是担心武格格的名节,才亲自来问的,您没看都叫人守着门口不许外人进了嘛。”
宋氏轻咳了两声,也不再看诗玥,只盯着苏伟道,“苏公公,你也听到了,事关武妹妹的名节,公公就把靴子脱下来,让下人检查检查吧。”
苏伟看了看诗玥,面上倒很是平静,向宋氏微微一躬身道,“是,那奴才得罪了。”
苏伟当众脱下了靴子,掏出了鞋垫,众人尽皆一愣,朱红色的缎面,烫金的云纹,上好的亚麻底子,眼见着是贝勒爷的用什。
“这——”宋氏一时僵在了原地,诗玥抿了抿唇,低下头没有说话。
苏伟笑了两声,又把鞋垫塞回了靴子,“碍主子们的眼了,这鞋垫是贝勒爷恩赏的,奴才舍不得换,连穿了好几天了,可能味道不太好。”
“宋格格还有什么想问的?”诗玥脸上落了霜,声音也寒了下来。
宋氏抿了抿唇,强自镇定,漾儿在一旁拍了拍手,扬声唤道,“带进来!”
门帘被掀开,却见絮儿被个婆子踉踉跄跄地推了进来,发梢凌乱,眼睛红肿,倒还没见到什么外伤。
“宋格格这是什么意思?”诗玥扬了声音,絮儿含着泪,跪到诗玥身边,身子不住发抖,“没凭没据的就能随便审问我屋里的人?敢问宋格格还有没有贝勒爷、福晋放在眼里?”
“武格格别生气,”漾儿俯身行了一礼,“武格格有什么话问王婆子吧。”
诗玥转头看那推人进来的婆子,王婆子咽了咽唾沫,跪到地上道,“奴婢奉命询问絮儿姑娘,絮儿姑娘一开始说武格格给苏公公做过靴子、衣裳,后来又说没有,都是给贝勒爷做的,再怎么问都不肯开口了。”
诗玥低头看看怀里的絮儿,絮儿含着泪,面色惨白,身子兀自地发着抖。
“妹妹你看,”宋氏将手肘放到炕桌上,“所谓无风不起浪,姐姐也是听了传言,才尽早赶了过来。你这丫头现在知道说错了,她之前在外面可不止说给一个人听了。”
诗玥抿了抿唇,安抚地拍了拍絮儿的背,“姐姐这般气势汹汹地过来,不问我一声,就私自拷问我的人,如今便是怎么说怎么了了。”
“妹妹就别再嘴硬了,”宋氏放轻了声音,“你的这码子事儿,既被絮儿知道了,你屋里的其他人也不可能全然不觉。絮儿知道护主,其他的奴才就未必了。这若是问出些什么不该问的,便是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了。”
诗玥看了看宋氏,又看了看苏伟,眉眼间有了一丝踌躇。
苏伟知道诗玥在担心什么,刚想上前说话,却被诗玥堵住了话头,“姐姐既然怀疑我,妹妹当然也要自证清白。但是,妹妹怎么说也是贝勒爷的妾侍,姐姐想要调查,请先问过贝勒爷再来吧。”
“妹妹打的好算盘,”宋氏轻哼了一声,“现下贝勒爷不在府里,等他回来了,妹妹这里什么都安排好了。况且,这事儿也不易声张。王婆子,”宋氏转而唤了一声。
“奴婢在,”王婆子往前蹭了蹭。
宋氏把手摆在膝上,声音沉了下来,“你带人把这屋里的奴才都领去厢房,好好地问上一问,务必为贝勒爷查清这里面的猫腻儿……”
“奴婢遵命,”王婆子站起身,向外走去。
“站住,”诗玥扬声喝住了王婆子,转头对着宋氏道,“姐姐凭什么查问我屋里的人?诗玥虽然出身不高,但也是贝勒爷正经地通过宗人府纳进门的!咱们西配院里,除了侧福晋,可从没排过位分!大家一般的身份,姐姐要到我这里来逞威风,也要看自己够不够资格!”
“武格格怎能这样说话?”漾儿从旁高声到,“我们小主是最早伺候贝勒爷的,更是大格格的生母,就算位分相同,但这尊卑,府里的人可是一清二楚的。武格格这样跋扈,可是不把大格格放在眼里,不把贝勒爷放在眼里了?”
“哟,”一声带着笑音的轻喝打断了漾儿的质问,帘子被掀开,侧福晋李氏一身妃色的锦裙配着桃红色的小褂,姗姗而来,“武妹妹这儿怎么这样热闹啊,我刚走到大门口就听见屋里的动静了。”
诗玥见状,起身向李氏福了一礼,将自己的位置让给了李氏,“妾身给侧福晋请安。”
“妹妹快起吧,”李氏笑着扶诗玥起身,转头看向宋氏。
宋氏在榻子另一边挺了片刻,最终还是站起身向李氏略福了福。
“姐姐也不用客气,”李氏弯了弯唇角,“我刚在门口都听婆子们说了,这事儿啊,姐姐当真是想多了。上次贝勒爷到我这儿过夜时还提起,武妹妹最善解人意,知道贝勒爷看重苏培盛,常常拿些边角料的给苏公公做衣裳。这苏公公啊,虽说是不缺银两,但总归没有女孩子细心,这衣着打扮不上心,也是丢咱们四爷府的人。”
苏伟被一帮女人的你来我往,惊呆在一旁,听了李氏转过的话头,才俯下身子道,“是奴才疏忽,让贝勒爷和武格格操心,如今又惹出这么大的乱子,奴才真是该打。”
“可不能打,”李氏笑了笑,“贝勒爷等着你伺候呢,算计着是时间爷也快回府了。你就别在这儿偷懒了,赶紧回东小院吧。”
苏伟抬头看了诗玥一眼,又看了一眼一脸征愣的宋氏,俯下身子道,“是,奴才这就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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