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年
佟府
“八阿哥?”佟国维站起身,走到窗前,“八阿哥生母是辛者库出身,皇上恐不会属意与他。”
“话不能说得太早,”鄂伦岱走到佟国维身后,“侄儿最近与八阿哥多有接触,为了广善库欠银的事儿,八阿哥是四处奔走。他一个刚出宫门的贝勒,毫无背景,竟能让东岳庙的修缮磕磕绊绊地进行起来,光是这份聪慧,就不比太子与大阿哥差。”
“八阿哥是惠妃养大的,”佟国维眉心微蹙,“说不准是大阿哥在后头帮他。”
鄂伦岱摇了摇头,“侄儿着人调查过,索相并未插手。凭着索相的权势,他若是插手了,东岳庙之事不会这般困难。咱们佟佳氏的实力不比索相、明相差,若是叔父肯在此时帮上一把,八阿哥定会铭感五内。以后这东宫之位有任何变动,八阿哥绝对是候选之一,有咱们佟佳氏在背后撑着,生母的身份又能有多大关系?退一万步讲,八阿哥到底是惠妃养大的,帮他跟帮大阿哥并不冲突。”
佟国维望着窗外,眼眸深邃,沉默了半晌后,压下声音道,“你说的有理,既是如此,咱们就趟一趟广善库这滩混水。”
承乾宫
朱油漆的大门,缀着桂枝的雾凇盆栽,清扫一净的石子甬路,新贵入主的景象将这座空了若干年的宫殿装点的喜庆非常。
浣月、刘安再次成为承乾宫的掌事姑姑与太监总管,御膳房与内务府的奴才们见到这二位,时常缩着脖子。浣月走在路上,有一干小宫女瑟缩的跪下请罪,浣月想了半晌也想不起到底是谁。
如梦一样的日子,却未有梦一般的美好。浣月曾经幻想过无数次再回到承乾宫的滋味,等到真的推开大门,却淡如止水。物是人非,花开花落,哪怕回到同一个起点,心境也再难复从前了。
“娘娘,这是宜妃、德妃呈上的账册,”浣月端着托盘迈进内厅。
即便是换了宫殿,佟佳氏还是乐意坐在榻子上,读着本《史记》,似乎院中精心装点的风景与她没有半点关系。
“放下吧,”佟佳氏翻着书页,“两位娘娘管着的账册定然是没有半点不妥的,我一会儿略略地查点一番就是了。”
浣月点了点头,复又想起什么似的道,“真的不用众妃来请安吗?惠妃时虽不强求,但月月初一十五,还是要与满宫嫔妃聚一聚的。”
佟佳氏轻轻地摇了摇头,“人心不在,硬要人来了有什么意思?时移世易,本宫与表姐不同,若想做稳这个位置,得慢慢磨着才行。”
浣月抿了抿唇,微微弯了弯嘴角,“娘娘比刚进宫时沉稳多了,也有自己的主意了。”
佟佳氏笑了笑,“人都是吃疼了才长进的,我入宫也这么多年了,哪能还像当初一样呢?诸般活法,苦着也是过,乐着也是过,我也不能总是为难自己。”
“娘娘,”浣月略略地压低了声音,“可是因着富察氏的拜见,心里不舒坦了?若是有,跟奴婢说一说,不要憋在心里。”
佟佳氏略略地摇了摇头,“没什么不舒坦的,本就不盼望了,还哪来的争风吃醋呢。只是看到昔日的家人带着各色的脸谱跪在屋中,心里有几分感慨罢了。当初表姐对佟佳氏的失望与冷漠,让我很奇怪。她是真真的佟佳氏女儿,整个家族的掌上明珠,到底因何而恨?如今我才真切地体会到了,生来女儿身,半点不由人。”
二月的天已经开始转暖,这个冬天似乎真的过得格外的快。苏伟早早地换上薄靴,软黑的鞋面,纳得格外齐整的鞋底,雪白的鞋帮,侧面出彩儿地带着点点红纹,竟格外地精巧好看。
张起麟、王朝倾等一干众人都围着苏伟转,十分羡慕苏公公的新靴子。只有四阿哥时时地黑着脸,对那双靴子的颜色、做工表示出了一百二十分的鄙视,但通通被苏伟屏蔽掉了。傲娇的苏公公每天蹬着新靴子在四阿哥面前晃,晃得一屋子的奴才都噤若寒蝉,恨不能把脑袋插进花瓶里。
二月中旬,外放做官的纳穆图回京述职,特地来拜访四阿哥,同时带来一个重大消息。
“鄂伦岱和胤禩?”四阿哥蹙着眉头。
“是,”纳穆图拱手,礼仪格外规整。如今四阿哥已经不是只有哈哈珠子和太监的小阿哥了,有了自己的佐领,庄户和门下之人,曾经的哈哈珠子反倒因复杂的身份背景成了外人。
“奴才也是从父亲那里得知的,伯父鄂伦岱与八阿哥结交,还向佟老荐了八阿哥,如今佟老已开始插手东岳庙一事。父亲特地让我跟四阿哥表奏一声,伯父为人一向不拘一格,但我父亲向来谨守规矩,还望四阿哥明鉴。”
四阿哥点了点头,“你放心,你从小跟在我身边,你们父子的品性我都信得过。如今文武百官都各有依附,你伯父之举也属正常。你如今外放为官,须得用心办事,等有了功绩,我再把你掉回京中,也省的屈居人下。”
“奴才定尽心竭力,请贝勒爷放心,”纳穆图半跪行礼道,四阿哥微微笑笑。
待张保送走了纳穆图,四阿哥面沉如水,“胤禩,佟国维……”
毓庆宫
太子负手立于窗前,小初子正将索相送来的信扔进火盆烧掉。
“本殿真是小看了老八,”太子默然道,“没想到他当真一力扛下了差事,还引得佟国维出手相助。”
小初子挠挠后脑勺,“佟国维是想支持八贝勒吗?太子用不用出手阻止?佟佳氏的势力好像很大。”
太子微微笑笑,“佟国维倒向老八,总比直接倒向大阿哥要好,我何必阻止?更何况,胤禩崛起,有人会比我更着急。”
明相府邸
纳兰明珠靠在椅背上,咳了两声,下人连忙端上热茶。
“郡王怎么说?”纳兰揆叙坐在下首。
纳兰明珠摇摇头,“佟国维帮衬八阿哥不知意欲为何,许是借此向郡王示好,毕竟八阿哥是惠妃养大的。大阿哥固然急躁,也不得不等上一等。否则,若是我们一动,高兴的恐怕就是毓庆宫了。”
纳兰揆叙垂首思量片刻,“佟国维在危难之时助八阿哥一臂之力,八阿哥定会铭记于心。反倒是应该与八阿哥亲近的大阿哥成了任人挑拨的反面人物。阿玛,这么多年来,皇上可曾有过立大阿哥为储的心思?惠妃被禁,舜安颜迎娶公主,依儿子看来,皇上对于大阿哥的戒心着是难以放下了。佟国维老谋深算,他做的决定恐怕不止单单一个目的。咱们何不向他学学,多压几个筹码以后也多几重胜算。”
茶盖碰到茶碗,在寂静的午后格外清脆,纳兰明珠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端起碗盖,轻轻地抿了一口。
半晌后,纳兰揆叙几乎要俯身告罪时,纳兰明珠悠悠地念叨了一声,“皇上身体硬朗,阿玛与索额图却已近迟暮,这以后的日子你得自己心里有数才好。”
三月
武氏的籍册被送入宗人府,四爷府内无声无息地多了一位格格。苏伟还是很别扭,无奈诗玥一片丹心,执着地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在诗玥正式成为四阿哥妾侍这一天,四阿哥到了诗玥的院子过夜。苏伟在东小院转了十八圈,最后一跺脚也跟着去了西配院。
傍晚,四阿哥与诗玥坐在内厅,苏伟气呼呼地坐在门外台阶上,谁也不理。
四阿哥透过窗户看外面那人,好笑地弯弯嘴角,转过头来时却发现诗玥与他一样,侧着头凝视着窗外。
“那夜你都看到了,”四阿哥沉下声音开口道,“你真的不在乎?宁肯牺牲至此?”
诗玥转过头来看着四阿哥,“四阿哥多虑了,奴婢并不觉得是牺牲,能看到苏公公,我就很开心。人生短短几十年,我也想随心而过。”
四阿哥垂头一笑,“好一个随心而过,那你可曾想过,苏培盛的心在哪里?若是真的为他好,你或许应该放下自己这份心思。
诗玥抿了抿嘴唇,目色闪着荧光,“奴婢明白苏公公对贝勒爷的心意,但奴婢不能确定贝勒爷对苏公公的感情。在奴婢心里,苏培盛是世上最好的人,他会为你而笑,但也会因你而伤。奴婢或许不能让他开心,但是奴婢可以在他难受时给他一点温暖,一点支持,一些贝勒爷永远也给不了的关怀。”
四阿哥愣了愣,半晌没有说话。
入夜
四阿哥与苏伟歇在了西厢房,苏伟趴在窗边一直看着正堂的蜡烛熄灭。
四阿哥不满地在屋里转了几圈,最后一把抱起苏伟,扔在床上。
苏伟抱着被子躲进床里,压着声音嚷嚷道“我今晚要好好睡觉,什么都不做!”
四阿哥抚了抚额头,“好,什么都不做,你快点躺好!”
苏伟试探着躺在枕头上,四阿哥挤进被子里。
屋里沉默了片刻,苏伟转头看向四阿哥,“你跟诗玥都说什么了?你可不许欺负她,人家还是个小姑娘!”
四阿哥暗暗地翻个白眼,“你把爷当什么人了?我们之间还能说什么?这个诗玥和你一样,没大没小的!”
苏伟扁扁嘴“诗玥本来就直爽,你一个大男人别和小姑娘一般计较。”
四阿哥气呼呼地翻个身,“诗玥,诗玥,你就知道诗玥,睡觉!”
苏伟小小地笑了两声,闭上了眼睛,没一会儿屋里就响起了低低的鼾声。
四阿哥瞥了他一眼,憋气地转过头,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在屋内形成一片微霜,白色的朦胧里,那双嵌着红色云纹的黑靴静静地立在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