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崔耕对外宣布,沐浴更衣、诚心正意,才能书写祭文,驱逐鳄鱼。
但实际执行起来,却远非如此。
在这三天的时间里,他首先做的,是将潮州的官府清洗了一遍,但凡与黑水教有瓜葛的,无论官吏尽皆收押。
然后,命各地县衙敞开大门,收受百姓们控告黑水教的状纸。
最后,崔耕派出快马,到恶溪流经的各州,宣扬岭南王将焚祭文除鳄鱼的事情。
等到了正日子,所谓的祭鳄台附近,已经集结了三四万百姓。
崔耕登上祭鳄台,命人将三十头猪,三十只羊,投入恶溪之中。此地果真是鳄鱼多生之地,功夫不大,阵阵猪羊的惨嚎声响起,一丝丝血色浮现,越来越大,竟渐渐地将整个江面染红。
天下承平日久,百姓们哪见过这种场面?尽管明知道有这么多人在,鳄鱼没那个胆子上岸吃人,还是有不少百姓发出了阵阵惊呼,甚至有些胆小的妇孺发出了抽泣声。
崔耕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当然不会被眼前的景象所吓倒。待猪羊的惨嚎声停止,他就拿起一片祭文,抑扬顿挫地念诵起来。
“昔先王既有天下,列山泽,罔绳刃,以除虫蛇恶物为民害者,驱而出之四海之外……今岭南王守此土,治此民,而鳄鱼然不安溪潭……今日本王与鳄鱼约:尽三日,其率丑类南徙于海,以避本王;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徙也……本王当则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止。其无悔!”
这篇《祭鳄鱼文》的文字古朴有力,当为千古名篇;崔耕的语调铿锵有力慷慨激昂,为一时之选;崔耕的身份是大唐岭南王,尊贵无比。
然而……但是……这就完了?
一篇祭文念诵完毕,啥异像都没发生。你崔耕说祭文生效了,谁信啊?
百姓们面面相觑,一阵无语。
在一旁观礼的梅七如更是哈哈大笑,道:“某承认你崔耕写文章天下第一,但鳄鱼是畜生,能听懂吗?你指望靠这种手段解除鳄鱼之患,真是异想天开。”
崔耕将袖子一摆,道:“怎么?你不信本王这篇《祭鳄鱼文》有效果?”
“那是自然。”
“好,本王也不和你争辩。且看那一个月后,鳄鱼还敢不敢作乱?若本王的祭文不灵,就将你无罪释放。否则……”
“怎样?”
崔耕冷然道:“凌迟处死,以儆效尤!”
梅七如眉毛一挑,面色狠厉,道:“好,这个赌约,某接了,希望岭南王说话算话。”
“那是自然。”
然而,这个赌约,梅七如注定失败。
百姓们惊奇地发现,从当天开始,鳄溪附近的鳄鱼就少了许多。渐渐地,竟是越来越少,虽不至绝迹,但碰上鳄鱼也算极为稀罕的事儿了。
再过几天后,又有小道消息传来,这鳄鱼肉可不简单,久食之后有壮阳之功,可夜御九女而不倒。
这下子更不得了,有不少富豪花下重金,购买恶溪的鳄鱼肉。不过可惜了,岭南王的那篇祭文太过厉害,鳄鱼大都搬家了。“物以稀为贵”,鳄鱼肉的价格翻着跟头地往上涨,就算没搬家的鳄鱼,也被人吃绝了种。
一个月之后,崔耕再临祭鳄台,问百姓们自己的祭文是否有效?
百姓们齐声答应,将岭南王视若神人。
在群情激愤中,崔耕下令,将黑水教的蹈浪护法梅七如凌迟处死。
然后,他命人宣读了黑水教的种种罪状,甚至让几个受害人上了祭鳄台,如同“诉苦大会”一般,控诉黑水教的罪恶。
黑水教连黑店都开,各种坏事干的相当不少,甚至有些案子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百姓们听完了之后更加激动,崔耕又命人将这些日子抓得黑水教头目以及与之勾结的官员押上台来,明正典刑。
最后,崔耕宣布,改恶溪为梅江,以纪念今日之盛事。并且赋诗一首:“一路谁栽十里梅,下临溪水恰齐开,此行便是无官事,只为梅花也合来”。
自此,潮州的鳄鱼之乱彻底结束,岭南道的黑水教之乱也就此平息。
废话,岭南道有见得着冤鬼,救得了蝗灾,求得到仙种,驱得了鳄鱼的岭南王在,谁还会信什么黑水神啊?
连带着,当初崔耕焚烧祭文时没有任何异状的事儿,也在人们脑海中被自动修正了。
有人说自己看到了天花坠落地涌金莲,有人宣称自己见到了天兵天将现于云端,还有人说崔耕宣读祭文时有雷声相应,念完之后,天边现七色彩虹。
当然了,崔耕正是追求这个效果,才宣称自己能够用祭文驱除鳄鱼的。
倒不是他喜欢在岭南道装神弄鬼,而是百姓愚蒙,岭南道黑水教徒众多,非常不好处理。
你说一千个一万个黑水教不可信,还是会有很多人选择相信。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些人就会成为作乱的种子。
这么多人,总不能都关起来吧?
在后世,破除迷信的办法是让科学大行其道,现在没这个条件,崔耕也只能简单粗~暴地塑造一个新神了。
“信崔耕教”就是最大的邪教,大树底下不长草,没什么黑水教、白水教存在的土壤。
至于崔耕除鳄的办法,当然不是靠那篇祭文了。
事实上,这篇祭文也不是他写的,而是抄了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韩愈的作品。
当时,韩愈来潮州任职,见此地鳄鱼为害百姓,就写了一篇《祭鳄鱼文》焚了。
史有所载,“祝之夕,有暴风雨起于湫中。尽数日湫水尽涸,西徙于旧湫西六十里。”
什么意思呢?就是说,韩愈祭祀完毕之后,马上就起了一阵狂风暴雨。
大雨连下数日之后,人们惊奇的发现,这鳄鱼竟然真的搬走了,不再为害百姓。
韩愈当然不会什么法术,他这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恶溪中的鳄鱼并非淡水鳄,而是咸水鳄。淡水鳄对温度变化不敏感,久居一地,分布范围狭窄。咸水鳄对温度非常敏感,经常迁徙,活动范围广泛。
韩愈所生的年代,正是前后几百年内,潮州气温最低的时代。
整好他祭祀鳄鱼的时候,连下了几天大暴雨,气温更是降低。那帮子咸水鳄被冻得受不了了,干脆搬家了事。
一个例证就是,二十八年后,气温升高,这帮鳄鱼又回来了。有个叫李德裕的官员来到潮州,“经鳄鱼滩,损坏舟船,平生宝玩古书图画一时沉失,遂召舶上昆仑奴取之,但见鳄鱼极多,不敢辄近,乃是鳄鱼窟宅也。”
哦,韩愈写一篇祭文,鳄鱼们就搬家。李德裕就得被鳄鱼们欺负而束手无策?
这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韩愈是清官,官声不错。但人家李德裕外攘回纥、内平泽潞、裁汰冗官、制驭宦官,论功绩可比他大多啦!
只有韩愈运气爆棚,整好赶上了鳄鱼迁徙,才能解释此事。
当然,崔耕要把这些鳄鱼赶走,就不能指望气温降低了。其实,他采用的是后世比较成熟的除鳄法。
沈括的梦溪笔谈有记载,“土人设钩于大豕之身,筏而流之水中,鳄尾而食之,则为所毙”。
简单地说,就是将铁钩附着在大猪的身体里,鳄鱼囫囵吞枣,吃了铁钩,内脏受伤,必死无疑。
另外,明清时期还有一除鳄之法,是用矿灰撒入鳄鱼密集之地,令其中毒。
崔耕明里写祭文驱赶鳄鱼,暗中却用这两个办法行事,这才造成了祭文一出,鳄鱼退散的效果。
不过,没有气温降低这个大杀器,零星鳄鱼总是能够幸免于难的。
崔耕最后又人为抬高了鳄鱼的价格和利用价值,不出意外的话,梅江的鳄鱼就此绝种。
对此他可是没半分愧疚,反正到了后世,气温降低,梅江鳄鱼会再次成为传说。
不过……岭南道的问题算是彻底解决了,安南都护府呢?
啪!
岭南王府内,崔耕看了来自安南大都督曲览的公文,猛地一拍几案,道:“实在是不知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