噔噔噔~~
随着一阵脚步声响,宋根海已进了屋内。
他面色煞白,未见崔耕人,便带着哭腔喊道:“大…大人,出了天大的祸事!”
人近至崔耕前儿,双腿忽地一软,屈膝瘫倒在地。
“快快快,你俩把宋捕头先扶起来!”
崔耕招呼郑二人帮忙,后问宋根海道:“你这一惊一乍的,是天塌下来咋的?”
“真的是天塌下来了啊!”
宋根海被郑二人略微扶着,哭丧着脸道:“您监制的那块方丈镜……丢了!!!丢失圣上钦点的贡品,俺这江都捕头算是当到头了,这挂烙一吃,估计这回俺这条小命也算是玩完了!”
“,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儿啊,竟然是这事儿?”
郑突然一把松开搀扶住宋根海的手,轻轻推搡了一下他,撇嘴不屑道:“贡品既不是你们江都县衙偷的,也不是你们江都县衙负责看守的,不是有专门的匠作所负责吗?对,领头那官员叫石景宽,对吧?这方丈镜丢了,关崔县令何事?更关你一个小小捕头屁事?”
“对对对,你这厮瞎他妈操心,一惊一乍差点没把小爷吓尿了,还以为爷们在扬州的那些事儿传回了家中,家里派人来捉我回去呢。”崔也是松开手,推搡了一下宋根海,很是不爽。
“…他这回倒是真没有小题大做!”
崔耕听罢之后,面色渐渐凝重起来,遂叹息一声,道:“有个说法叫追比,崔、郑,你们可曾听说过?”
追比这个东西,基本上地方官员都头疼这个。比如地方上遇到了大案要案,或者到了收税的关键时刻,就会对地方胥吏实行限期追比。
限你三天内破案,破不了案就打十板子。这不算完,挨了打你还得继续破案,再给五天时间,破不了案二十板子。还破不了,三天时间十板子……周而复始,打着打着,这捕快班头也就没命了。
当然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你县官敢限期追比,下面捕头就敢诬陷好人,很多冤假错案就是这么来的。
现在献给皇帝的贡品丢了,天底下还能有比这更大的案子吗?江都县负责扬州城内的治安,丢了方丈镜恰恰就是崔耕的锅啊。
此等泼天大案,他身为江都县令,正是职责所在,他能向宋根海下达追比令吗?
宋根海身为他手底下的捕头和心腹,若是崔耕依着职责惯例下了追比令,这个案子他又能怎能糊弄?更怎能昧着良心冤枉一个好人来顶缸?而且这是要追赃破案的,没有寻回方丈镜向长安那边交差,就是从外面抓再多人来顶缸,都没鸟用。
届时,限期内没破案,宋根海打不打?下一个限期内,宋根海还是没破案,还追不追打?再下下一个限期内,若是还没破案……
这么依着规矩打下去,宋根海焉有命在?丢失了贡品乃天大的事儿,到时候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江都县衙,崔耕又怎能放水都不成?
为今之计,崔耕要想保住宋根海的小命,要想不被此案牵连,被武则天龙颜震怒下丢了乌纱帽,就只有找回方丈镜这条路!
刻着“长寿二年以贡”的方丈镜,偌大的天下只有一面,但又在哪呢?
“你也别太悲观了,这样,丢失方丈镜不是可以遮掩的小事儿,追比杖刑是免不了的。先打上十大板吧!”
崔耕同情地看着宋根海,安慰道:“不过你放心,本官让钱飞、李壮行刑,他们手底下有分寸,这第一回的追比十大板子,不会伤你筋骨的。咱们这边抓紧搜罗线索破案,争取在一个月内破获此案,到时你也免受二次追比之刑了。”
“也…也能这样了,大人一定让他们下手要有分寸啊!”
宋根海欲哭无泪,有些后怕地捂着屁股。
崔同情以对:“……”
郑默哀摇头:“……”
……
……
不过嘴上说尽快破案,但查案破案又不是请客吃饭,哪有那么容易?
饶是崔耕把刑名专家周兴派出去,对现场进行了仔细查探,也没得到什么明显的破案线索。
通过周兴的实体勘察和案情了解,崔耕发现这个案子,表面上看起来并不复杂。
当时是有王顺、张平两个仓吏,带了酒肉过来,请仓库的看守们吃喝。看守们吃了酒肉之后就人事不省,第二天醒来一看,方丈镜丢了。
至于张顺和王平如今人在何处呢?今天早上,有人看见他们俩出了扬州城往东走,不过没带着什么大件物品。
不过到了这里,线索就全断了。
看似张顺和王平盗走方丈镜,然后跑路了……但是崔耕却觉得没有那么简单,两个小小仓吏,哪里来的泼天狗胆敢偷盗皇帝钦点的贡品?要知道这面方丈镜天底下独一面,又是钦点贡品,哪怕想卖了换钱,都没人敢收的。若是不能换银子,两个小仓吏又为何冒着杀头的风险将它偷盗出来?
所以崔耕认为这两个仓吏在表面证据下的确有作案的嫌疑,但作案的动机却很模糊。此案绝对没那么稀松平常。
在周兴的建议下,她采取了两条措施:其一,把仓库看守们全部关押在江都县衙内,毕竟他们的嫌疑没有完全排除。其二,让张潜行文各州,画影图形捉拿张顺和王平。
当然了,这也只是聊胜于无。
周兴估计,张顺和王平恐怕这个时候早就小命玩完了,至于要他们性命之人,估计作案的动机就在这幕后黑手的身上。
至于幕后黑手是谁,排查筛选整个扬州境内的对象,答案几乎呼之欲出丽竞门。
道理很简单,方丈镜值钱是不错,但这可是打了女皇陛下的脸,朝廷能善罢甘休吗?收益和风险完全不成比例。
丢了方丈镜谁最倒霉?头一个是宋根海,第二个是崔耕。宋根海的仇人就不用提了,唯有崔耕的大仇丽竞门,才既有这个能耐,也有这个胆子!
……
果不其然,崔耕和周兴他们的判断是对的。在方丈镜丢失后没几天,丽竞门江南大总管孟神爽,就大摇大摆地回到了扬州城。
这回孟神爽可抖起来了,据说,他在来俊臣的引荐下,在长安他得了武则天的亲自召见。
武则天对他甚是看重,赐予圣旨一道:若孟神爽犯法,只能行文左肃政台处置,其余有司不得擅自捉拿刑讯。
左肃政台的御史中丞是谁?来俊臣啊!他怎么会处置自己的心腹爱将?
所谓的有司是谁?扬州大都督府长史兼扬州刺史张潜呗。
至于孟神爽哉长安干了些什么,为何得到武则天如此恩宠和重视,来俊臣又在期间扮演了什么角色,崔耕等人就不得而知了。
不得不说,不单是崔耕等人,就连张潜这老头,都在这场斗法中被来俊臣狠狠地扇了一个耳光。
……
……
江都县衙内。
韦凑奉张潜之命来见崔耕,带来了张潜充满愤怒的口令:“崔县令,我家大人的意思……让孟神爽尽快上路!”
难得韦凑这次没有惜字如金,说了一回全乎话。
“这个时候要他性命?那岂不是跟陛下对着干?”崔耕很是不理解张潜这个时候下的冲动命令。
“张大人说了,陛下的旨意岂能忤逆?”韦道:“但大人让我转告崔县令,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陛下的圣旨,能担保孟神爽不出什么意外么?万一姓孟的得了急病病死了呢?万一姓孟的马失前蹄,坠马摔死了呢?”
看来这次来、孟二人在长安干的事儿,还有那份下来的圣旨,的确让升为扬州一哥的张老头颜面扫地,把他惹急了!
崔耕暗忖,好好老头发起飙来,还真挺可怕的!
没想到来俊臣帮孟神爽求来一道护身的圣旨,竟成了孟神爽的催命符!
不过张潜之意,又何尝不是他之夙愿?
崔耕点点头,道:“韦参军替我回复刺史大人,他怎么说本官自然就怎么办,但这丢了方丈镜的案子……”
韦凑肃然道:“丢失贡品,亦事关扬州大都督府在圣上那儿的颜面。故张刺史有令,限期三个月。”
“要是破不了案呢?”
“罢官!”
韦凑说罢,又难得补了句:“我家大人说了,若是限期内无法破案,对不起崔县令,他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崔耕明白,这已经是张潜在职权范围内,除了尽可能宽限自己之外,也将罪责降到了最低。
他点头道:“好吧,就三个月。请替我转谢张刺史。”
“行。”
最后二人商定,崔耕全力侦查贡品失窃案,韦凑全力找寻孟神爽的漏洞,双方互相通气,互相配合。
三天过去,崔耕这边毫无进展。
忽然有人来报,淳于良和智满和尚来拜。
这个时候他俩来寻自己干嘛?
关于智满和尚的底细,崔耕已经让周兴打听清楚了。
八年前,大云寺的智满和尚一时没把持住,和杨柳村的李寡~妇春风一度,还生了个孩子叫小虎。
不知怎么的,这事儿被丽竞门知道了。
他们就利用这个把柄,逼着智满和尚当街行骗,所得钱财全部交给丽竞门。
当街行骗数额巨大,按照规矩肯定会被开革出寺。
一个羊也是赶着俩羊也是牵着,智满和尚索性把小虎的事儿也交代了。当然了,他没敢交代出丽竞门来,只是说为歹人所迫。
万万没想到,这大云寺的主持方丈竟然是李寡~妇的亲爹。
老丈人竿子能不向着自己的便宜女婿吗?最后对智满和尚的处置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罚智满和尚抄金刚经一千遍。
大云寺的主持不管,崔耕这个地方官不过问,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后来,智满和尚也渐渐被崔耕淡忘了。
没想到今天,智满和尚与淳于良联袂前来拜访自己。
崔耕答了一声“请”字,亲自在县衙内堂接见这二位。
智满和尚的第一句话,就给了崔耕一个大大的惊喜,道:“崔县令,关于贡品丢失一案,贫僧倒是有个线索……”
崔耕闻言激动地站起,挥手大呼:“讲,快快讲来!”
智满和尚说道,几天前,也就是方丈镜丢失的第二天早上。
他的便宜儿子小虎,在野地里玩耍,忽然内急,就到路边的草丛中拉屎。
正在这时,远方跑过来两个人,一高一矮。
高个的跑不动了,瘫倒在路边大口喘气儿。
矮个道:“大哥,快跑吧,晚了咱们就得被人家杀人灭口。”
高个喘着粗气道:“我……我跑不动了!尼玛这叫什么事儿啊,你说咱俩为了一块镜子丧了性命,亏不亏啊!”
矮个叹了口气,道:“说亏也不算亏,谁叫咱们贪心人家吕三郎的银子呢?只是没想到他不但要镜子,还要人命啊!”
高个道:“幸亏兄弟你见机得快,发现了吕三郎不对劲儿,要不然咱们俩都得没命!”
矮个苦笑道:“唉,说这个有什么用?现在咱们还不算逃出生天呢。”
二人正说着话,忽然远方阵阵马蹄声响,有一面色发黄的中年男子,手持一把弯刀,飞驰而至。
唰!唰!
只是两刀,高个和矮个就死于非命。
然后中年男子把高个和矮个的尸首放在马背上,迅速撤离,整个过程不超过半刻钟。
小虎一个孩子哪见过这个?当时就被吓傻了。
直到半个时辰后,他才哭出声来,跑回家中瑟瑟发抖。当天晚上孩子就发起了高烧,开始胡言乱语。
李寡~妇心慌意乱,赶紧托人给孩子的亲爹送信。
智满和尚向老丈人杆子(大云寺的主持方丈)告了假,来杨柳村给孩子看病,忙活了好几天。
最后也不知是草药起了作用,还是智满念的经文有用,小虎少退之后慢慢恢复如常,把当日看到的一切说了出来。
智满和尚一听这事儿,马上就和贡品失踪案联系起来,找了淳于良一起,来见崔耕。
没想到一个淡忘之人,竟然在关键时候带来这么一个重要的消息,崔耕真是大喜过望!
当即就把一干心腹手下找来议事。
宋根海这段时间零零碎碎的挨了四五十板子了,此时连座位都沾不得。
一听这话,他顿时眼前发亮,嚷嚷道:“那还有啥说的,收拾吕三郎啊!卑职查过了,那些看守里有个叫吕喜贵的,就是人称吕三郎。咱们只要撬开了他的嘴,这个案子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看来这些日子的板子没白挨,宋根海已经对那些仓库看守的底细了如指掌了。
崔耕最信任的还是周兴,问道:“周刑曹,你怎么看?”
“卑职以为宋捕头的提议不妥。”周兴起身,分析其中利害道:“首先,小虎看到的那个案子,未必就一定与贡品失踪案有关。其次,天下叫吕三郎的人多了,也未必就是吕喜贵。最后,即便真是吕喜贵干的,他一个小卒子,能知道方丈镜到底藏在哪?”
宋根海被他说得一阵语塞,郁闷道:“那……那你说该怎么办?”
周兴和崔耕对视一眼,随后意味深长地幽幽说道:“嘿嘿,依某家之见,与其蛮干不如……挖下深坑等虎豹,洒下香饵钓金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