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1 / 1)

刘瑾在水云榭自尽身亡的消息,不到一个晚上就在京城流传了开来,今日本是冬至,老百姓家中也要筹备些物资祭祖的,京城里原本就煞是热闹,自从消息传来,就有人陆续放起了鞭炮,到了深夜,鞭炮声连紫禁城里都能隐约听闻,直如过年般热闹,乐琰下午睡得多了,在枕上翻了个身,闭着眼听着外头的动静,轻声自言自语道,“往年过年时,这里都是大放焰火,比外头热闹得多,为了这事,现在倒是反过来了。”

“据说好些百姓,都在屋外为娘娘设了香烛遥遥的参拜呢,直是把娘娘当神仙看待了。”芳华的相好高顺,往日便是往来与锦衣卫与豹房传递消息的,这么大的事出来了,锦衣卫自然不会不关注,高顺得了这些消息,忙就乘夜进宫告诉了芳华,为的就是叫乐琰开心些,免得过于抑郁伤了胎儿。芳华对他的用意,自然是心领神会,见乐琰叹息,便忙柔声在帐外说了出来。

她这话,说得极为有效,乐琰唇边就挂了一抹笑,手按上腹部轻声道,“做这么多事,还不就是为了他们?总算我这番辛苦,也是有人能够体会得到的。”

芳华想到乐琰这段时间来受到的种种委屈,鼻子一酸,真心实意地道,“娘娘实是如菩萨般善心呢,通没为自己考虑一点的。”

“哎,也不要这么说,也是有私心的嘛。私心与公义并不冲突罢了。”乐琰摆了摆手,撩起帐子,芳华忙将一件秋香色金线四合如意八宝连纹袍子,为她披上,又扶着她踱到窗边,乐琰吹了吹那水晶窗户上的白霜,轻轻贴上沁凉的晶体,问道,“什么时辰了?”

“西洋自鸣钟敲过十一下了。”芳华轻声回道,乐琰点点头,又问,“皇上人在哪里。”

是啊,皇上现在人在哪里,在做什么,心里,又是怎么想的。京城里远不止夏乐琰一人想要知道。这一夜,京中的官员们大都无眠,但心境却是截然不同。李阁老派的官员们额手相庆,甚至于涕泪俱下,但刘瑾派的中坚干将,却无一不是面若死灰,还有些心志坚强的在打点家产,安排后事,更多的连这样的事都做不了了,只是干坐着望着烛火,在心中自问: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而当今圣上朱厚照,正坐在桌边沉思着,他身边赫然便是刘瑾的尸身,在昏暗的烛光下,老太监的面容显得有些狰狞,而朱厚照却似乎并不在意,他那白皙修长的五指,正平平展开,压住了一张纸。

张永低眉顺眼地踏进了水云榭里,胆怯地望着朱厚照的侧脸,小皇帝有一张极为清俊的容颜,而此刻,这张脸却像是木制面具,呆板得简直有些失真。他吞了口唾沫,轻声道,“皇上,时辰不早了……皇后娘娘派了人来,请您回去安歇。”

说到这皇后娘娘四个字时,他的语气里,不期然就带上了一分连张永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敬畏。但,这一丝一闪而过的情绪,又如何能瞒得过朱厚照?他垂下眸子,自失地笑了笑,轻声道,“真是个胆大包天的奇女子。”说着,将手中的信纸揉成一团,随手凑在火上烧了,起身道,“刘瑾贪赃枉法,罪有应得,娘娘乃是替天行道,是为朕查漏补缺,这事儿,要赏,还要重重的赏。”

这个基调定了下来,张永便放松了,到底乐琰与他有些渊源,他也不愿看见乐琰倒霉的,朱厚照这么说,那就是在官面上把整件事的基本论点敲砖钉脚了。皇后不是不守妇道,不是干涉朝政,乃是替天行道,纠正夫君的错误,乃是一代贤后,并非祸国妖姬——这人嘴一张皮,怎么说也都是有道理的,张永之前怕的,就是朱厚照沉思了半日,得出的结论却是与这个结果完全相反,那皇后可就是全盘皆输了。

他陪着小心,轻声道,“是,该怎么赏,还得皇上与娘娘商议,娘娘贵为皇后,富有四海,想必也不会在乎那些俗物……只要皇上您的心意到了,怎么都是重赏。”

这话的意思,是在暗示朱厚照,乐琰乃是皇后,本来与刘瑾并无矛盾,而完全是出自为国为民的高尚情操,方才出手斗了刘瑾,朱厚照又笑了笑,淡淡地道,“我知道。”说着,两人出了水云榭,早有人候在外头为朱厚照点灯,张永把朱厚照送上小船,看着他到了岸边,方才擦了一把冷汗,回头变了脸斥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叫船连成一线,做个浮桥出来,将刘公公的尸身好好的运送出去?”众人忙应了,张永自己也上了艘小船,这才出宫回家,自有僚属上来问消息。

当着这些人的面,他并不曾多说什么,直到进了内堂,与谷大用打了个照面,张永方才动容道,“老谷,怎么深夜上门?是又出了什么事?”

“那也没有,就是想和你喝喝酒,唠唠嗑。”谷大用面色阴霾,张永愣了愣,打了个哈哈,笑道,“好,我也正说着,咱们哥俩好久没摸着酒杯谈谈心了。”

两人分宾主坐了,将送来的酒菜吃了几口,谷大用便住了筷子,心事重重地沉吟起来,张永与他近几年常常一同进出宫闱,也算是晓得些谷大用的脾气,不多说话,只等谷大用回了神,才道,“老谷在想什么,这么用心?”

谷大用阴着脸低声道,“我是在想,咱们今后该何去何从。”

这个问题出来,张永也不得不认真了,苦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别人不知道娘娘的手段,倒不足为奇,可咱们俩那是正德一年就在她身边服侍的人,却也是到了今日才能见到她的庐山真面目,这可真……”

“她能按捺到怀上龙种才出手,这是能忍。一旦出手便无所顾忌,先逼得刘瑾自尽,又与李东阳结盟,要把刘瑾留下的势力一网打尽,甚至刚才还主动派人催问皇上的下落。似乎竟一点也不怕皇上一怒之下,会不会拿她怎么样……这女人,胆大包天啊!”谷大用语速不快,声音也不大,但句句,却都说到了张永的心里。乐琰居然胆大到了这个地步,实在是大出他的意料,不知不觉之间,他已是敬畏起了夏乐琰这三个字。

“她身怀龙种,这次又占着理,皇上能拿她怎么办?”张永强笑道,“只是就算皇上性子再好,后宫从此,也要多事了。”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又都望向了别处,谷大用咬着唇,摸着酒杯只是发呆,张永也不过低头吃菜,过了半日,谷大用才略带试探地道,“你看好谁?”

“……原本,是皇上。”张永犹豫了下,仍是说了实话。“但皇上的性子你也知道,又那样的疼她,恐怕这次只要她稍微放软身段,也不会有什么大事的,再说了,张太后不是还护着她吗?这事一出来,仁寿宫和咸熙宫那边,都是先问了皇后受惊没有,皇上就算要发作娘娘,也会有人出来劝阻的。”

“是啊,后宫从此,也要变天了啊。”谷大用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调子。“此后,可真要一天二日也说不定呢,咱们可要早些站好边,免得将来被两人都嫌弃了,反而不美……”

朱厚照自己打着灯笼进了豹房正院,先到西厢房洗了个澡,里外换了全新的衣服,这才进了堂屋里间,乐琰正在灯下吃夜宵,见他来了,便笑吟吟地抬头道,“想来,你还没吃晚饭呢,就叫厨房准备了些点心,不想闻到味儿,反倒馋了起来。”

朱厚照望着她轻声道,“你是双身子嘛,饿了就要吃些,儿子才能长得壮。”

“你也一样,都是要做爹的人了,再不能由着性子爱吃不吃的。”乐琰回了一句,白了朱厚照一眼,朱厚照略带些腼腆地笑了笑,在乐琰身边落座,将那滑落到桃腮边的秀发别回了耳后,柔声道,“为何不早些告诉我,也省得脏了你的手,让孩子在肚子里就受了惊。”

乐琰顿了顿,垂眸不语,半日才抬起头来,道,“他是帝王家的孩子,心狠些,也没什么坏处。”

朱厚照望了她一眼,两三盏水晶灯把室内照得明亮无比,直如白日,乐琰的容颜,在灯下也显得那样的夺目,又是那样的神秘,他叹了口气,在乐琰身边坐了下来,茫然地望着桌上的碗碟,半日才轻声问道,“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乐琰拿着调羹的手,就顿了顿,她深吸了口气,推开才吃了半碗的元宵,扬声道,“来人收拾桌面。”芳华忙亲自上前与两个宫人一起,将那些吃食收拾了下去,又都退出了屋外,为他们合上了门,帝后对坐在桌边,一时都没有说话,还是乐琰先开口道,“你心里对这事儿,是怎么想的,就只管说出来吧。”

“我对你很失望。”朱厚照轻声细语地说,他又看了眼已经稍稍有些隆起的肚子,乐琰咬了咬唇,道,“不碍事的,只要你别推我打我,孩子就不会出事。有什么话,就说吧,我做得出这样的事,也不会怕你说我几句的。”

“我该说什么?”朱厚照的语调依然很轻,仿佛再重些,就会戳破什么东西似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许,你知道我该说什么。”

“你现在和我绕来绕去,有意思吗?”乐琰微微抬高了声调。“朱厚照,我告诉你,老娘行事俯仰不愧天地,刘瑾就是我杀的,药是我给的,不管他信上怎么写,就是我杀了他。你有什么不爽的,就痛痛快快说出来,别和我这玩文字游戏!”

“我玩文字游戏?我何必?”朱厚照不由得失笑,他的表情依然仿佛戴了层透明的面具,连一丝心底的情绪都不曾泄露。“今儿的事,我只是觉得很不是滋味,但你没有做错……就算你做错了,又如何?你是我的妻子,未出世小太子的母亲,我能拿你怎么办,我杀了你?把你关起来?我舍不得的。”

他们一时都又沉默了下来,朱厚照那一声轻轻的舍不得,仿佛还在空气中飘荡着。乐琰看着自己的丈夫,这名十九岁少年也正望着他,她忽然觉得眼前的男子无比陌生,尽管他们已经同床共枕了两年多,但她依然无法触及他的内心。她红了眼圈,低下头切断了对视,望着光滑的红木桌面,在心底自问,“我是不是做错了,他这样爱我,他毕竟是十分爱我的。”

但很快的,她又咬了咬牙,抬头冷声道,“我没有做错,错的人一直都是你,只是你是天子,你以为自己是不会出错的。但你毕竟错了,朱厚照,我对你相当失望,我原来以为我嫁给了一个英雄,一个虽然叛逆,但却始终心系天下的英雄,但我错了。如果我有错,我也只不过是错在这点,我识人不清,我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懦夫!”

哐啷啷一阵巨响,沉重的红木桌翻倒在地,上头的瓷器碎了一地,乐琰被响声吓了一跳,不由得起身往后躲了几步,但她很快又挺起了胸膛,分毫不让地与朱厚照对视着。她从没有见过这样愤怒的朱厚照,这少年往常总是带着微微的笑,而此刻他的双眼中似乎带上了熊熊火光,他也站了起来,垂头俯视着乐琰,而那精致的团龙袍上已经染上了点点血迹——飞溅的瓷器划伤了他的额角,但谁也没有就他的伤势多做评论,他们对峙着,互相打量着。乐琰抬着下巴傲慢地看着朱厚照,在这一瞬间,她终于找到了前世的感觉,而就在这一刻她终于明白,自己终究是不可能与时代融为一体,总有些东西,她是怎么也不会放弃,不能放弃的。

那就是她的骄傲!

“你觉得你很勇敢?你以为你是荆轲、高渐离?夏乐琰,你未免有些太高估你自己。若是如此,你为何要等到怀上了小孩,才来声张你所谓的正义?是,你是个才女,你对天下事有自己的见解,但那又如何?夏乐琰,你所凭借的不过是朕的宠爱,而到头来你却指责起朕是懦夫?你未免也太吹毛求疵,太自命不凡了!”朱厚照的声调依然平静,但已没有人感觉不到声音底下的火气。

乐琰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个解脱的笑,“我吹毛求疵?不见得吧,我嫁的是一个少年帝王,他有雄心无限,但现在我的丈夫只是个庸庸碌碌贪图享乐的蠢材,朱厚照,你未免把天下事看得都太容易了点,你以为你能凭借着你的一点聪明,一面享受皇帝这个位置给你带来的好处,一面又逃避着这个位置的责任?你这样,只是让天下人都看不起你!我真为身为你的皇后害臊。当我说我的丈夫是你时,人们眼里不是敬重,只有怀疑,天下人都看得清楚!你以为他们都是傻瓜?他们都知道你有多自私,多懦弱,多丑陋!你以为刘瑾是因我而死?不,他的死从你扶他上位的那天开始,就已注定。可你的贪欲却没有止境,我一直在等,在等你叫停,你将他的家产没入内库,我在等你说够的那天,可你没有,而天下已经快要不堪重负了。朱厚照,你想想孝庙,再看看你自己,你不为你自己害臊?你——”

“够了!”朱厚照断喝,他的手已经扬了起来,但最终,仍然只是颓然放了下去。“夏乐琰,你这是后悔了?”

“我从不后悔。”乐琰断然回答,“但我恨你,我恨你逼我恨你。”

“我逼你恨我。”朱厚照轻声重复,“好一个我逼你恨我。夏乐琰,我自问对你不差,自从你过门以来,哪一个人敢说我对你不好?全天下都晓得你霸宠后宫,你是要我一一细数我对你的好?”

“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乐琰疲惫地说,她扶住了椅背,朱厚照反射性地伸手想要扶她,但顿了顿便收回手。

“那我倒是想要知道,你还有什么不足的。”他冷冷地说。“杀刘瑾,不算什么大事,他终究只是个奴才,你要杀就杀了。但我不曾想到,我的皇后心里,原来有这样强烈的怨气,从不肯说出来给我知道!”

“我该怎么说?刘瑾只是奴才?皇上你对这个奴才,或许也太好了些,在这后宫中我不是主人,我只是个、我动作都要看他的脸色,天下是他与内阁在管,你又做了什么?除了做你的武功梦,摔打你的筋骨,享用着天下人献上的钱财美女,你还会做什么?我恨你把我逼得要与他争宠,我恨你逼我恨你!把所有的爱意全部一点一点折磨掉,让我不得不沦为和他一样需要争宠的存在,朱厚照,我是你的妻子,我原本不需要做这些,但你逼我变成和他一样的人,你以为你对我很好?”

朱厚照一时无言。乐琰用力紧握着椅背,指节已然泛白,她依然不管不顾地说着,“当我们初见时,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就已经清楚。朱厚照,我不贪图权势富贵,如果我贪图这位置的荣光,这个位置当时就轮不到我头上。只要你有一点点爱我,你就能知道我是怎样的人,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你有一点点爱我吗?你爱我吗?如果我能为你的表现评分,那么我告诉你,这三年来的夫妻生活,你只能得零分!你以为你已经做到满分,但你所作的,不过是取悦了你自己!”

朱厚照瞪大眼望着摇摇欲坠的妻子,转身大步走出屋子,随口唤了个在外头等候的宫人道,“皇后心情激动,恐怕对胎儿不好,你进去照看。告诉她,要吵,朕等着她来,孩子生下来之后,大可以吵个够!”

那宫人害怕地望着皇上踏雪远去的身影,又望了望被紫禁城外的烟花映得通红的夜色,摇摇头进了里屋。今夜的京城,乃是个不夜之城,鞭炮声响彻云霄。飘荡在紫禁城上空,而这别样的热闹,使得正德三年,成为了正德朝最为波涛汹涌的一个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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