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白定睛去看眼前这个年轻人时,才意识到,原来他们已经相识很久了。仙人的寿命漫长又无趣,这让傅白常常忘记年龄和时间的流逝。但对于白柏而言,这却是他有限人生中波澜颇多,却也有无限精彩的一段。
现在的傅白去看他的旧相识时,总会不禁想起他们初遇的画面。他想他作为一个仙人,大概也算老的了,要不然,也不会这么频繁地去回忆。他没有读心术,不能懂当初白柏选择利用他时,都想了些什么。但在雷劫山脚下,白柏被困在迷阵里出不来,看见人那一刹那得救的眼神,还是真的。
要说白柏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傅白讲不好。一句好坏善恶,道不出一个人的全部。但他选择了和白柏继续结交下去,他自认没看错。
若是最后他们都有命活着,破格让白柏升仙,也是傅白的考虑之一。白柏、楼肃,还有几个修真界的青年,傅白都很看好。
他不知道这一战后将会陨落多少仙界的星辰,或许他们这几个老家伙都要搭在里面了,及时物色替补的苗子,也算有备无患。
白柏听不见傅白的心声,自是不清楚他想到了多久的将来。他走近两步,唤了傅白一声。
“傅白师兄?”
他对傅白的称呼还停留在原来的旧称,傅白也没有强行纠正他。在这些细枝末节,傅白反倒不较真。白柏的声音唤回他的意识,他抬起眼皮看向对方。
“白柏,此去必是诸多风险,要多加小心。”
白柏扬起嘴角笑起来,在这一刻有了二十出头的朝气。
“是,我会小心。”
“遇到危险不要冲在最前,持戒和檀斋到底是仙,让他们保护你。”
“嗯?嗯、好。”
檀斋在旁声音微弱地问:“为什么我就没有这种待遇?傅白,我也是很弱小的,我也需要保护。”
傅白斜睨他一眼,檀斋识相地闭上了嘴。
三人带好各自的武器法器,便离了军营。现在帐中仅余傅白一人,他望着帐子的顶默默发呆。
傅款去救小师妹,傅谦正从银龙一族赶来,半路又遇战事,紧急前去支援,还不知要持续多久。他大哥傅卿坐镇仙界,仙界不能空,否则会被黄泉钻了空子,那损失就大了。但凡界更不能弃之不顾,现在这里是主战场,双方人马大多集中在此。
傅卿早已把大半的调兵权交给傅白,这是兄长对他的极大信任,但与此同时,重大的担子也随之压在了他身上。傅白回想起上两次的大战,一切仿佛发生在昨日,一切又仿佛一直在重演。
他伸出两指按了按眉心的位置,从祈镇回来后,他就再也没有合过眼。不睡觉对于仙人来说问题不大,但心力的消耗也是很可怕的。
他的佩剑剑灵——闻天——在眼前的空气中忽然现身,两手背在身后,弯腰歪头去看傅白。
“大不如前了呢,傅白。”
闻天没有讥讽嘲笑的意思,他只是在陈述事实。
“从前的你可不会在大战没开始前,就累了。要知道,你们现在可还没和傅琼正面对上呢。”
“我知道,闻天,我老了。”
闻天左右打量了傅白一下,摇摇头。
“傅白,现在的你可打不过傅琼。”
“这么笃定?”
闻天的眉头小小地挤出一道褶皱,但随即又松开,这个细微的神态,说明他在犹豫。
“有什么话可以直说,现在的我还有什么是听不得的?”
“傅白……”
闻天站直身子,下一瞬就坐在旁边放着地图的高案上,晃了下腿。他是剑灵,他的行动不受形体的拘束。
“你为了封印傅琼,把你自己做成了仙器,这对你的身体,会带来无法扭转的伤害。”
“嗯,当初我做出这个选择时,就清楚这件事。”
“我是不想对你当初的选择做过多的评价,评价再多也没有用,一切都已成定局。但你自己应该也晓得,那段日子对你的修为和魂魄的折损有多大,它在加速消耗你的寿命。也就是说,正常的仙人有这么长的寿命——”
闻天把两只手臂端平。
“从你的年纪来说,你应该走到了这里。”
他的左臂对折,手掌抵在脖子的位置。
“但因为你曾经冒过的险,你现在只有这么一段了。”
闻天晃了晃右小臂。
“你提前走向了暮年,尽管你的样貌依然年轻。”
这些事情,傅白都清楚,闻天只不过是第一个当着他的面,把事实真相明白袒露的人。他“嗯”一声,没有下文。
“然而对于傅琼来说,他才走到一半,可以说,他正值盛年,实力的顶点。强行突破你的封印,会对他产生一定的影响,但这并非决定性的。傅白,封印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弱,傅琼选择现在冲破,是慎重考量过的。”
“嗯,毕竟那是傅琼。”
“这些其实都不是最重要的,”闻天忽而又从桌子上消失,再次出现时,又是和傅白面对面的位置,“最重要的事,你应该也没有忽略,对吧,傅白。”
傅白隔了很久之后才给出回应。
“我没有忽略。”
他的眼神穿过敞开的帐帘,外面是如血残阳。
“傅琼对我没有杀意。就算他犯下滔天杀业,怀着最恶毒的心报复仙界,就算他说要与我从此为敌,他从未想真心杀我。但我,却要顶着弑亲的大罪,去征伐他。”
龙蟠城。
从名字上来看这里就是个富庶丰饶之地,事实上也的确如此。龙蟠城是皇都,天子脚下。
按说修真界远离人事,和皇家扯不上关系,或者说巴不得甩清关系,二者间不该有什么联结。而皇室对于修士的态度也很暧昧。他们会暗中和几大门派有交往,皇室需要修士的力量,而大门派也依仗着皇家雄厚的财力。所以搅和搅和,还是有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
持戒仙君、檀斋仙君和白柏抵达龙蟠城城门外。
“皇都啊,”檀斋仙君望着高大的城门啧啧两声,“怪不得傅白不来,他最不喜欢和皇帝扯上关系了。”
白柏好奇地问:“傅白师兄和当朝有什么过节?”
“也不算过节吧,跟傅白有过节的基本都在地底下埋着呢,活着的那几个也快走到头了。我也是道听途说,据说曾经傅白领命下凡,助一任皇帝度过难关,但后来好像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导致傅白那次回仙界很不开心。”
“不开心?”白柏更好奇了,“据我了解,傅白师兄很少有大的情绪波动。他好像看什么事都是淡淡的。”
“那你对他了解他少了,傅白任性着呢。”
“檀斋,慎言。”
持戒仙君在旁提醒一句,尽管傅白本人没什么架子,但随便讲仙尊的笑话,某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傅白的直系亲属也是会不悦的。当年天帝为了保傅白,不让他因为血统的问题被人诟病,可是把十二仙首差点换了个遍。
况且持戒仙君作为傅白亲手带出来的编外徒弟,也是要维护自己这个“师父”一句。
“好吧,我不多言。”檀斋仙君伸出两指上下一捏嘴唇,闭嘴了。
白柏倒是若有所思。
战事紧急,龙蟠城作为皇都守备森严,想要装作普通商人走进来是不行了,持戒仙君动用仙术。从城外还看不出来,等他们进来之后才发现,问题可严重了。
这城内四处都是瘴气,持戒和檀斋,尤其是檀斋,作为仙君立马掩住口鼻,仙人对瘴气的存在十分敏感,难以忍受。白柏这个还没升仙的修士受到的影响比他们俩小些,但脸上的神情也变得凝重。
有修行的人才能看到瘴气,城中的普通百姓是看不到的。他们重复着日常的生活,看起来一成不变,似乎没有任何异样。但在刚刚入城的三人眼中,这龙蟠城内,几乎要被瘴气淹没了。
有的地方浅淡些,像一层薄薄的紫雾,还无法遮挡视线。而有的地方已经聚集成云团似的块状物,堆积在角落里,散发着不详的气息。
他们在浓重的瘴气中捕捉到了别的东西,带着人的气息。檀斋眯缝着眼睛仔细去瞧,发现那些居然是人的精魂。
“完球,看来这黄泉界够阴损的。我说怎么外面的仗打得都快把天翻个个儿了,这龙蟠城还一点事都没有呢?原来是打算用瘴毒把他们一点点耗死。话说老皇帝没事吧?”
檀斋他们也并非完全两耳不闻窗外事,对于下界的事,不说了如指掌,也能知道个大概。更何况皇帝可不是随随便便谁都能当的,他们在人界的寿命结束后,还要回到仙界去的。
现在在任的这个皇帝,快七十岁了,连自己的太子都熬死了。现在的新太子,是他的孙子。
白柏和皇家打过几次交道。他表哥李停云所管辖的有座山庄,大部分的兵器都是给他们造的。李停云先前为了逐渐架空他的亲弟弟,有意带着白柏参与过几次与皇家的交易。白柏还真有点经商和谈判的天赋,可惜他的志向比较散,人也懒,没多久又跑去云踪阁练剑了。
他记得当初来交易时,身份最高的是个小皇子。没过多久,那个皇子的老爹就死掉了,他接了他爹的太子一位,也继承了他爹把爷爷熬走的遗愿。
看现在这种局面,谁熬走谁,还真未可知。
白柏询问两位仙君的意见,是否现在见见皇室的人。他在龙蟠城有门路,应该能够顺利地进入皇宫。
结果檀斋摆摆手。
“不急。皇宫想进,我们随时都可以进。当务之急是先在城里调查一圈,看看瘴气的源头在哪。”
持戒仙君点点头,也同意檀斋的说法。
“那……好吧。我们分头搜查?”
“对,一个时辰后在这里汇合。”
檀斋仙君说完,一个转身,人就消失不见了。持戒仙君对白柏颔首示意,用同样的方法消失。白柏感到心累,仙人的脾气和行踪真是捉摸不定,他现在反倒觉得,傅白是个为数不多的好相与的仙人了。
不过两位仙君都做了决定,他也只好照做。
白柏思索了一下。在龙蟠城,他的灵力和法术都能正常使用,虽然受到瘴气的影响,稍稍减弱了效力,但并没有被完全封印。这样调查起来就好办很多了。首先要找的就是瘴气的源头。只有封住了源头,这城中的瘴气才能慢慢地清除。否则那边在不断释放,这边在清理,一进一出根本没有个尽头。
瘴气的源头一般是一件法器、一个阵法,也有极少数的情况,是一只兽。如果是法器,那自然最好解决。法器不好移动,而且自身变化极少,只要用灵力把它彻底摧毁,那么就会停止释放瘴气。而阵法要比瘴气复杂很多,因为阵法内部蕴含变化,很难对付。而要破阵,通常需要修士自身进入阵中,这样又大大增加了风险。万一破阵的方法错了,那修士的小命,也就没了。
至于使用灵兽或者妖兽来释放瘴气,这种方式白柏也只在门派藏书阁的一本很旧很旧的古籍里面见识过,还没有亲眼印证的机会。按照估计所言,一般这种兽的体型很小,通常是鸟或者猫狗一类的小动物,也不会有太强大的力量。毕竟如果给它增添了其他的功能,那么它释放瘴气的威力就会大大减弱。
想要解决它们,也不需要特别高深复杂的法术。可困难的是,兽,它是会移动的。
法器不会跑,所以它好对付。而会跑的兽就难对付多了。有些兽行动灵巧,很轻易地就能逃脱埋伏。有些甚至有隐蔽和伪装自己的能力,想要识破它们,更是需要花费一番功夫。想想看,一只瘴毒兽装成路边小猫,又有多大的可能真去拍拍它的肚子,看看它能不能吐出瘴气来呢?
白柏站在街上,周围是来往的人群。他露出一瞬茫然的表情,但又甩甩头,让自己清醒。
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找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