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惴惴的心情,结束了一天的操练,教官们吹着哨子,高声喊着收队的号子,领着队伍朝宿舍小跑过去:到了宿舍前,报数、解散之后,都跟平时并无两制。
因为放心不下陈大嘴,回到宿舍收了长矛,孟三准备乘开餐前的这会功夫去找陈大嘴再交待两句,无论如何也要先忍住。刚走到门口,却看到罗晓正迎面走过来。
罗晓也是教官,只是,跟拿鞭子的教官不同,他不上校场操练新兵,大多数时候,只在操练间隙跟新兵灌输扬波军好,艰苦训练好的另类教官,称指导员。
孟三连忙两脚一并,立正站直了,右手横在胸前行礼:“第十九什队新兵孟三见过教官!”
“稍息!”罗晓也是右手横在胸前回礼,然后对孟三道,“正好!孟三,都尉刚刚传话下来,要请你去一下指挥使那里。”
指挥使?王延兴过来了?孟三心里莫名地一咯噔,直觉里,就觉得不妙,不过他还是连忙答应道:“报告教官,孟三马上就去!”
“不是马上,现在跟我一起去!”罗晓却不给他迟疑的机会,不过见他脸色犹豫,又补充道,“去去就回,就问几句话,不耽误你吃饭!”
罗晓说完,转身就走,孟三没有分辨的机会,自然也只能跟着去,不多时,便到了王延兴的房前。房前有两名军士在值守,罗晓上前打了声招呼之后,带着孟三径直进了屋子。
王延兴见孟三过来,连忙将手中的纸和笔放下,满脸热情地说:“三郎过来啦!快坐!”
孟三一愣,自己什么什么时候跟王延兴有这么熟了吗?不由他客气,王延兴一把拉过他的胳膊,到一旁的胡床上坐下。
不待孟三开口,王延兴又接着说了:“那日在铁场一见,便觉得三郎内蕴深厚!却不知道,三郎原来是孟财神身边支柱啊!孟家之人,人人都说孟三郎,天资不凡、智慧果敢,为孟财神臂膀;某却是刚刚回到水寨,才知道三郎来了,真是没想到啊!孟公竟然舍得让三郎来某这水营!孟公对某的支持,真是让某感动啊!这些天吃了些苦吧!”
王延兴说得感慨,孟三却听得心惊肉跳,自己受孟财神倚重不假,可自己却并非孟氏本家弟子,为了避免一些无谓的纠缠,在孟家一向低调行事;
受孟有财器重的事情,在孟家也仅限不多的人所知,这王延兴竟然知道得这么清楚……
就在此时,心中一颤,啊!坏了!孟咸、孟通对孟家的事了如指掌,如何会不知道自己?
那陈大嘴肯定也是认识的!家主安插在这八十人之中的暗子,只怕,一个个都是黑夜的萤火虫屁股一般吧……
王延兴是当真觉得孟有财是把自己的精干力量拿过来投效吗?还是,他只是在演戏?
如果是后者,那就可怕了……
可笑自己和家主还谋划来谋划去,谁知灯下黑,忘了孟咸孟通这对孟家兄弟。
孟三现在脑子转得极快,可也想不明白,孟咸、孟通兄弟对家主的恶意到底有多大!
也不清楚孟有财的派自己来这里谋划的事,王延兴是已经心知肚明了呢,还是只有一个模糊的猜测?
还是,当真如现在表现出来的一般,毫无知觉?
无论如何,偷师的事情,暂时不能去想了,成功机会渺茫不说,能不能平安脱身都有些不一定了。
脑子里一个有一个的念头闪过,快速地闪过,嘴上,却接着王延兴的话,谦虚地说道:“郎君谬赞了,孟三拿了本家的钱,只好为本家驱使,不过是做些粗浅的活计。”
“哦?计莫出三郎之口这话,可是孟公亲口夸赞三郎的原话,三郎何必在延兴面前说假话?难道三郎并非孟公派过来助某操练水师,而是来探探某王延兴有几斤几两?”王延兴语气突然一转,“是了,孟三这么大一号人物,竟然跟三两渔民混在一起来投军,一起潜入某这新军之中……你倒是给某说说,孟有财到底是想干什么?”
话说到后面,已然是语气突然变得不善了起来。
孟三心里有了准备,言语上也能应对了,他连忙躬身一拜道:“指挥使误会本家了,本家本意也是看在孟三有些微末才能,想让孟三前来侍奉指挥使身侧,只是,孟三出身寒微,身无寸功,只可从士卒新兵开始——孟氏一族,对指挥使实在是忠心之至,绝无二心啊!”
听到孟三这么说,王延兴才眉头稍微舒展:“即是如此,那便是某错怪孟财神了,只是,三郎,你既然已经在某营中,便不该再多想,某心中自然明白孟氏赤子之心,三郎的才学也能施展!三郎快快请起!”
孟三嘘了一口气,抓了抓手中,汗津津的湿了一片:“孟三明白……”
“嗯,明白就好,那某就要问你了:你在营中接受操练也是有一段时间了,那对某营中这操练之法,可都有哪些好处,哪些不足?”
这可又怎么说?孟三也是被鞭子抽过的,对这操练方法咒骂了不知道多少遍了,可是,心中被这么一问,突然意识到,这样的操练只怕本来就是有意为之,其中的优点嘛……
孟三反应极快,一边恭敬地作揖行礼,一边梳理思路,片刻间已经得出了个一二三来,不敢再有保留,一五一十地说道:“此法自然是大善!得此法操练的士卒,定然纪律森然,令行禁止,可为铁军!得此法操练的士卒,必然行军布阵,章法有序,即便是临敌在即,也能不乱阵脚;而且,此法可当更进一步操练的基础,使今后士卒学习武艺时速度更快……”
几句话,就将队列的种种优点说了个七七八八。
王延兴听了点了点头,孟三也还算是个明眼人,难怪孟有财会看重他,不过话说到这里还没完:“那不足之处呢?”
不足之处当然不少,可是当人面,揭人短的话,孟三可不敢说,犹豫了一下。
王延兴会意:“你尽管说,某能听!说错了也不怪罪与你!”
孟三还是犹豫了一下,不知道王延兴说的这话可不可信,可又怕等久了,王延兴也会发飙,纠结之下,还是先说了一个不痛不痒的缺点:“就是这教官动不动就用鞭子抽,某等有些难以承受……”
“哈哈……这个不用担心,队列走好之后,今后的鞭子只会越来越少!”王延兴笑了笑,表示用鞭子抽也是无奈之举,“至于三郎!日后就不要去走那队列了,某这水营陆战队新建,正好缺一位虞候,三郎你来替某在这陆战队中行军令,可好?”
“啊……”虞候一职在军中,十分重要,就这样说给就给了?
孟三心中一阵抽搐,却不肯答应,他现在心里想着要尽快见到陈大嘴,告诉他行动暂停的决定,急忙推脱:“孟三才疏学浅,只怕误了指挥使的大事……”
王延兴根本不给他抗拒的机会,脸色一变:“哼!见识才情都是不错,却不肯为某做点小事,某倒向问问孟财神派你过来到底是想干什么了……”
见王延兴又要以权势压人,孟三不敢给孟有财惹祸,急忙再拜道:“郎君明鉴!孟氏一族对指挥使,对刺史均是赤胆忠心,确是孟三无能……”
“某只是让你做虞候,你就说误某大事,你心中所想者何事?心怀不轨,某非是心存不屑,还是什么原因?”王延兴拍着桌子喝道。
“孟三绝无歹意,也不敢不屑,只是孟三知道,扬波军中,每一官、一职都需考核认定方成,孟三不敢破例,坏了指挥使的规矩……”孟三也意识到自己急于脱身有点太现形了,只好再拜说道。
“哼……那你先为某将你感受到的这练兵之法写成条文……这事,你也做不来?”
“喏……”
孟三无奈地应承了下来,在王延兴安排的案前坐下,自己一条一条地开始写。因为心里存着事情,便三五两句话就写完了,写完不敢直接告辞。规规矩矩地站着,等王延兴看。
王延兴才瞄了一眼,脸色不悦地说道:“你还是要戏弄某不成?写得如此粗劣?”
被王延兴一吓,孟三又躬身拜道:“郎君!能否容孟三回去思索一日?”
“不行!就在这里写!”
孟三只能再次坐回去,重新动笔,这次却是不敢马虎了。
见孟三没有再应付了事,王延兴也不再摆出一张臭脸,语气也变回温和的样子。
又过了大约一个时辰,那条文总算是写得差不多了,孟三转了转微微有点发酸手腕子,再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确认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小心地递过去:“指挥使!请过目。”
王延兴搓了搓手,很高兴地接过来,笑着调侃了声,“某这就认真看看三郎的大才!”便开始逐字逐句地看来。
孟三写得很慢,那是因为他怕王延兴挑刺,不得不慢慢来;
王延兴看起来也慢,却是因为他对这自上而下,没有标点的繁体文言文的阅读能力实在是不高。
只好硬着头皮,一字一句地读过来,小半个时辰下来,大抵的意思还是明了,只是里面用的典故、辞藻、修饰全当是喂了狗,他是一点都感受不出来。
正在这时,胡老二拿了个食篮过来了说到饭点,见指挥使和孟三没有过去吃饭,便打了两份过来了。
王延兴见状,大喜过望,连忙将手中的文言文放下,“你不说,我还真觉得有些饿了!三郎,不如先吃过再细说……”
已经都到这个时候了,再出去找陈大嘴也是晚了,只好耐着性子坐下。
吃过饭之后,王延兴果然又提出新的问题了:“某早就知道三郎才高八斗,这文章做得花团锦簇,十分了得。只是,某这练兵之法,终归是要用于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这条文也是要他们去执行。这之乎者也的,可要让他们犯晕了……不若这样,三郎再将这些条成用白话写出来!”
“用白话写……”孟三愣了一下,用白话写的算什么东西?自从盘古开天地以来的文章,就没听说过用白话来写的!你当是给山野村夫代笔家书不成?
正要拒绝,却发现王延兴的脸色又有晴转阴的迹象,一咬牙,“那孟三便试试!”
他将纸张铺好,提笔蘸了蘸墨水,落到纸面之上,顿住了:这实在是没法写!怎么说就怎么写?怎么想着都别扭!也不知道这王衙内是怎么想的……
王延兴看着孟三不动笔,问道:“三郎?这是何故不动笔?”
“指挥使……这标题该如何取?”
“标题?很简单呀:泉州水营新兵操练试行规程。”王延兴随口就回答道。
孟三一听,这虽然也是白话,却也中规中矩,便依言写了个标题。
可是,然后呢……
孟三举着笔,又是一阵没法往下落。看孟三那便秘的模样,王延兴到是奇怪了:不就是文言文译成白话文吗?初中水平而已,有这么难吗?
他也不想想,他用白话文写作写习惯了的,自然是像吃饭一样理所当然,孟三却是第一次被要求用白话写文章,哪里还能文思泉涌!
王延兴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口述道:“为了快速、有效地将新进兵员,训练成可以进行战斗的合格兵员,特制订如下规程……”
孟三如获大赦,按照王延兴的口述写下来。他的字写得可比王延兴的字好多了,只是,几十个字下来,却是没有一个标点。
王延兴只好再说,“句读也要写上,某等要考虑到受众可能不会断句!”
孟三听着一头的雾水,心里暗想,“能看懂这些文字的,自然是读书人,句读小节,难道还会有问题?”他不敢直接问,只能王延兴说什么,就照着做!
也不再多想,反正王延兴念一句,他就写一句,当写到第三章时,突然,外面爆发出一阵剧烈的骚乱,一阵喊杀声突兀地传来。
紧接着,帐外冲进来几个人,护卫在王延兴周围,再接下来,就有人进来通传:“受训的新兵在几个领头的怂恿下,在冲击仓库!”
孟三一听,哪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手一抖,笔掉在了地上。再看王延兴,竟然没有丝毫的紧张,反而有抑制不住的兴奋。
孟三如坠冰窖,整个人都凉了,现在什么都明白了……
轰轰的几声巨响传来,外面的喊杀声就像被踩了急刹车一样,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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