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刘大夫家的厨房都是刘大娘在处理,灶上有一大一小两口锅,一般大的焖饭,小的烧菜。
此时的芸苔油(注1),也就是菜籽油尚未普及,百姓普遍认为芸苔油有毒,平常只用来做些绢布之类的事,并不用来炒菜,日常用油还是动物油为主。
小小的一罐动物油,可以让一个家庭用上许久。
油是金贵物,刘大娘可以借厨房给他们使用,甚至可以让他们免费烧点柴火,但不会让他们使用家里的油。
这些人住家里,每人不过收三十文,十九人满打满算也不到六百文钱,一两银子都不到,光是一捆柴火的钱,都要十五文了。
见他们进了厨房,刘大娘也赶紧走进去,将米面油放进小柜子里锁上:“家里柴火还剩一些,你们随便用,隔壁院子里就有井,想吃水可以自己去担。”
家里就她和小刘大夫两人,她自是舍不得儿子做这样的辛苦活的,况且他们近二十人,一担水可能都不够,他们又都是年轻汉子居多,刘大娘当然不会自己去担水。
卢父也没有占别人便宜的意思,乐呵呵的走上前,补上百文钱财,对刘大娘道:“多谢大姐告知,小刘大夫能够收容我们借宿已是感激不尽,哪里还能擅自用你们东西,城里生活不易,这些柴火也都是你们自己花钱买的。”
刘大娘手中被塞了百文钱,又见卢父话说的好听,反倒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攥着手中银钱,颇有些不好意思,“一点柴火,哪里用得了这么多……”
卢父乐呵呵地说:“用得着,用得着,我跟孩子们逃荒两个月,日日吃糠米、蝗虫,吃的人都快成蝗虫了。”
一句话逗乐了刘大娘,这段时间,她也看多了逃荒者,卢父卢母他们的精神面貌,简直就不像个逃荒的人。
卢父继续笑着说:“难得今晚能够歇一晚,我和内人便给孩子们做些面食。”他解释了一句,“大人倒还没什么,主要是孩子,太小,怕肠胃受不了。”
说的刘大娘心有戚戚,感叹地说:“都不容易……”
“是,都不容易。”卢父点头:“材料我们都自己带了,您也知道,我们那遭了地震,又是干旱,全部家当都带上了,就是没有大蒜,不知您能否给我几根蒜叶,我和内人做面条。”
卢父补充了一句道:“碗也不用给我们准备了,我们自己也都带了。西边得了疫病,很多人上午被感染了,下午人就没了,腹痛、下泄,拉的脱水,人都脱相了,我们虽然全都被老大夫检查过,没有疫病,但碗筷这些还是要用自己的。”
卢父这样说,也是在告诉刘大娘,他们这群人都是通过检查的健康人,没有疫病,叫刘大娘放心。
“不用如此,不用如此。”刘大娘嘴里这样说着,可心里还是十分舒坦,觉得卢父真是个实在人,对他们也放心不少,“那你们揉面,我给你们摘蒜叶去。”
刘大娘家后面就有个小院,小院里种了些崧(注2)、蒜之类。
因为卢父给的银钱,都足够他们买好几斤猪肉的了,也不在乎一把蒜叶,刘大娘扯了好几根过来。
卢父叫王耕牛、王耕地、卢柏几个青年去隔壁担水,自己带着卢母在厨房舀水洗碗洗盆。
卢大嫂看公公婆婆进了厨房,连忙放下小石头,也跟着进厨房要帮忙。
卢父卢母还要用洗洁精彻底把锅碗瓢盆好好洗一下,再拿开水煮一遍呢,哪里会要卢大嫂在厨房?
况且现代卢家做饭的一直都是卢父,卢父早已经习惯,而且他自己喜欢吃,也喜欢研究吃食,做菜对他来说是一种享受。
“去去去,厨房里都是油烟,你出去把小石头带好,阿桓要是有什么事,你照顾一下,这里我记和你娘在就行。”卢父赶她:“把桢桢叫来。”
卢大嫂有些无措。
卢父从来都是一家之主,平常都在忙着跑商和铺子里的事,几个月半年不在家都是常事,卢桓日常也要管铺子里的事,家里家外都是她和婆婆在操持,从未见过公公进厨房。
这两月的逃荒生活,简直颠覆了公公在她心中的印象,现在公公居然要和婆婆一起进厨房做饭……
见她这样,卢母也笑着和蔼道:“这段时间你也累了,你爹愿意做就让她做吧,你去看着小石头,城里人多眼杂,别让孩子乱跑。”
卢大嫂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卢父卢母都是一惊,“你这是咋啦?”
卢大嫂只是捂着嘴巴哭。
这段时间的逃荒路,她见识过太多太多的人间惨象,之前一直在逃亡,自己都命不保夕,只想着赶快走出疫区,走出灾区,虽然日日忧心自己娘家,但忙碌的时候,她只能先顾好小石头和卢桓,还有她自己,哪怕她日夜忧心娘家,也只能忧在心里。
此时被公公婆婆这样一关心,卢大嫂就再也忍不住心中忧虑,哭了起来。
一方面是感动于公婆爱护,不自觉的就跟还在父母身边一样,将心中害怕和忧虑表现在公婆面前;一方面是忧心、伤心和害怕。
卢父是不好上前安慰的,卢母叹了口气,上前轻轻环住她的肩膀:“好孩子,别哭了,没事,啊,已经到了这了,我们都会没事的,都会好好的,你爹会带着我们安全到达南方的。”
卢大嫂脸抵在卢母肩上,不停的点头,点头又落泪。
她到底是儿媳妇,在公公婆婆面前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很不好意思,不过哭了几十秒钟,就很不好意思的擦了下眼泪,“娘,我……”
“没事没事,我都懂,都明白,你去洗把脸,叫桢桢来烧水。”
一路上卢桢又是赶车,又是杀冲击他们的流民,保护他们,在卢桓断腿的这两个月里,卢大嫂是看着这个从前柔弱的小姑子,像个男人一样,用自己纤瘦的肩膀撑起这个家的,虽然家里还有卢父这个顶梁柱在,但不得不说,卢桢也像一颗树,努力在为他们撑起一片天。
卢大嫂感念小姑子不易,擦着泪道:“娘,我去烧吧,让妹妹歇会儿。”
说着她就动作麻利的用葫芦瓢从水缸里舀水进两只锅中。
铜津城虽也两个月没下雨,但此地北临浊河,地下水丰沛,井水水位虽下降了许多,但并不影响日常用水。
但两月干旱生涯,还是让卢大嫂习惯了省水,习惯了每一滴水都不能浪费,之后就钻进了灶下,给两个锅烧火。
卢母看了灶台后面的卢大嫂一眼,卢大嫂在灶台后面,有灶台挡着,并不能看到灶台前面的事。
卢母对卢父道:“我去拿面。”
卢母去找卢桢,很多东西都在卢桢那里。
小桃正在和吴管家将骡车、牛车上的东西往院子里搬,还要给骡子和牛喂草。
看到卢母出来,她将稻草放到两头牛的面前,就赶紧到后面去帮忙,被卢母叫住了,“你在这照顾牛,厨房里现在没你什么事,一会儿来厨房帮着烧水就行了。”
小桃就怕没事做,没事做,就代表她不被卢家需要了,不被卢家需要,在她心里,就意味着会被卖掉。
她就是被父母卖掉的,还有逃荒路上看到的许许多多卖儿卖女的惨状,为何说惨状,有些女人和孩子,不是作为人卖掉的,而是两脚羊。
她一直害怕哪天卢家没吃的了,就把她当两脚羊卖了。
直到卢桢给她的那葫芦红糖姜水,才让她一直不安的心稍稍平静了下来。
可是卢家这么好,姑娘太太都对她这么好,她只想待记在卢家,不想再被卖掉。
她努力吃的少一点,将蚂蚱留给姑娘和小小姐吃,希望姑娘和老爷能看在她吃的这么少,又做的这么多的情况下,哪天要是蚂蚱吃光了,粮食也吃光了,别卖了她。
卢母是丝毫不知小桃想法的,回身进了小刘大夫家,找到正在铺床的卢桢。
卢桢将床单已经全部换上了他们自己的,上面盖的被子也换上了他们自己的,晚上卢父卢母在牛车厢内睡觉,她和卢大嫂、卢芙蓉、小桃加两个孩子睡在这。
古代人因各种环境、营养不良等因素,个子不像现代人那么高,床相对来说也小。
卢桢现代的床就是个两米的大床,横着睡,睡四个大人并两个孩子倒是可以,可这古代床,最多只有一米五,卢桢搬了两个板凳搭在床边,才勉勉强强能够睡得下四个人。
“我和你爸准备给你们做点手擀面吃。”
卢桢家店里有很多各种宽面、细面、龙须面、粉丝,但都不适合此时拿出来,只能现做。
卢桢铺好床,让卢芙蓉帮着看着两个孩子,“我跟你去。”
卢芙蓉有些不好意思,起身说:“桢桢姐,要不你来带宝丫和小石头,我跟伯娘去吧?”
“没事,你看好别让他们跑出去就好了。”说着装作在带进来的行李处翻找,找出一个复古型的拨浪鼓,和一些原木色积木出来,倒在床上,给两个孩子玩。
波浪鼓大家都见过,不稀奇,倒是这些原木色的小方块吸引了两个孩子的注意力。
小石头很高兴的就去玩积木了,但宝丫手里拿着拨浪鼓,注意力依然在卢桢身上,只安静的坐着,也不去玩积木。
两个月相处下来,卢桢有些怀疑宝丫是不是有点自闭症倾向。
她从没见过自闭症儿童,对自闭症的孩子的全部了解,也都来自网络,并不能判断。
见宝丫不做声,就摇了摇小拨浪鼓,用声音引起她的注意,摸摸她的头,柔声问她:“喜欢吗?”
小姑娘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安静的看着她。
“阿娘要去给我们宝丫做好吃的,宝丫在这里跟哥哥玩玩具,阿娘一会儿就过来陪宝丫好不好?”
宝丫这才低下头,将手中的拨浪鼓拨了两下,拨浪鼓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像是她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