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呼吸(1 / 1)

第二天一早,夏君山被老婆南丽从睡梦中叫醒。

南丽早已起床了,她对他说,我马上要去机场了,所以这事还得跟你说一下,你去翰林小学上班这事,我们不考虑。

夏君山揉着眼睛,说,怎么了?我愿意去。

她说,我想了一夜,不考虑。原因不仅是因为你去那儿等于放弃了你自己的专业,也不仅是去民办学校你就丢了事业编制,更主要的是,这是犯傻。

夏君山支棱着眼睛和耳朵,看着她,觉得本来都在犯傻,怎么都会是傻的。

她说出她的理由:你这大学教授,一步步评出来,得来不易,我们这么培养欢欢、超超,他们以后如果能是大学教授,我们指不定有多高兴了,但现在,你说我们不要了已经有了的“教授”,去换还压根儿没影的未来“教授”,这不是在犯病吗?哪怕是自己的孩子,也不至于不要自己了,去换给他们。

夏君山明白她的意思。

每逢这种时候,他都能感觉到她清晰的理性,也因此,更感慨她这些日子以来常被焦虑裹挟的双重内心。

他想,女人啊,脑子清晰的时候,蛮清晰,一急的时候,左右都不靠,就被情绪绑架了。

他就坐起身,点头,说,那好,那从现在开始,南丽,戏结束了,到此为止了,好不好?

戏结束了?南丽站在他的面前,瞪大了眼睛,啥?

因为我想结束了。他解释道,既然你现在这么说了,那么从今天起,你就别那么非要进什么学校、什么班了,才那么点大的小孩,要那么急干吗?我们现在就随它去了,顺其自然吧,尤其不要那么补课了,我最受不了了。

她哭笑不得,看着他的脸,感觉他简直像个讨要糖果的小孩,刚告诉他一点退一步想的想法,他就得寸进尺了。

她在床边坐下来,瞅着他说,你以为我不想顺其自然?你这么说,好像都是我在搞事情,你以为我想补课?

她一边说这话,一边心想,怎么他又不明白了?都两年下来了,他怎么一夜回到解放前了?现在的环境,你家小孩不补跟得上其他同学吗?

她扬起眉,对他说,我不想让你委屈你自己的感觉去小学工作,不意味着可以让两个小孩落下来,这是两个概念。

她说,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不补课,就跟不上别人的进度,你怎么又怪我了?是我想让他们这么累吗?你心疼小孩,我怎么不心疼?我作文里不都写了。

她直硬的口气,让他也一下子懵了。他心想,怎么又绕回去了?怎么又不明白了?这题目还要做下去?

他说,你作文里是写了,但写了又如何,还不是被欢欢的一句话就给劈翻了?为什么?你好好想想。因为它有小孩的那颗心。可有谁注意它在痛了?它痛到如何程度了?

她嘟哝道,有没搞错,小孩读这点书搞得这么辛苦,怎么变成是我的原因了?我怎么成你的对立面了?

她说,不跟你吵了,再吵下去飞机赶不上了。

她赶紧拎起放在衣柜边的拉杆箱,往外走,她嘴里说,我两天后坐高铁从北京回来,欢欢明天上午还有一场桃李中学的“面谈”,考得不好的话,你多哄哄她。

老婆出差去了,屋檐下,现在有这样三个人:

一个心情郁闷的爸爸,一个忧愁等待学校消息的女儿,和一个被关在家里不上幼儿园的小男孩。

在老婆出门去后的这第一天里,夏君山除了消化自己一早跟老婆拌嘴后残留的情绪,还要安抚女儿,因为她老是在问:爸爸,你说我进翰林中学有希望吗?他们这次会通知我吗?

他对女儿点头,说,有希望,有希望。

小女孩支着下巴,继续问,那么,爸爸,有百分之几的希望呢?

他已经有回答经验了,你说80%,她都会不高兴,所以他说,100%,当然是100%。

于是,小女孩就笑了。

那天真的笑脸,让他无限怜悯,为此,他甚至又在想了:要不还是去翰林小学上班吧?

除了女儿,他还需要应对儿子超超的小心思,因为妈妈不在家的这个晚上,儿子超超一定要跟他睡,小孩入睡快,迷迷糊糊快睡着了的时候,又突然睁开了眼睛,问他,苗苗以后不好了的话会怪我吗?

其实,这个问题最近小男孩已经不太问大人了,现在满脸睡意,却又问了,说明印在心里了,还没放下。

于是,爸爸夏君山就坐起来,拿过桌边的一张纸,在纸上画了一个圆圈,给超超看,并告诉他,进翰林小学只有5%的小孩,这是圆圈内的,那么圆圈外的是不是以后都不好了呢?谁说的?张苗妈妈说的?她是世界上最会算命的?超超,世界上所有的教育家都不会这么说,因为这不对。这个世界上的人,如果画下来,这样的纸几万张都画不下,圆圈外面的人怎么就不如圆圈里面的人了呢?何况,这个小圆圈是在你们现在才6岁的时候画的。

毫无疑问,夏君山在说这些的时候,其实也是纠结的。

那种令人头痛的氛围充溢在这屋子里,甚至好像透过窗子漫延到了窗外。

第二天上午,欢欢参加桃李中学“面谈”,因为题目难度大,她回来后又陷入忐忑,她问爸爸,有没有希望?

夏君山安抚她说有“100%的希望”的时候,心里突然崩出了想逃的欲望。

是的,这屋子,这被困的天地,这头痛的氛围,受不了了,要把头脑搞坏了,偏执了。

他突然说,欢欢,别管它们了,爸爸带你们逃吧?

逃?欢欢和超超奇怪地看着爸爸,见他头发直竖,怪怪的样子。

夏君山对他们笑道,你们不是想去海边吗?爸爸这就带你们去,现在,立刻,马上准备起来,趁妈妈不在家。

两个小孩狐疑地瞅着老爸,不信,但又觉得好玩,还趁妈妈不在呢。

夏君山扬起眉毛,对女儿说,欢欢,我们不去想“面谈”的事了,就坐等后面的摇号吧,摇上了就读,摇不上难道就不过日子了吗?所以,现在爸爸要带你们去海边啦,马上去,放空自己,放松心情。

超超显然听不明白爸爸的意思,但他跳了起来,耶,他感觉是真的。大海边呀。他说,好。

欢欢是听懂了爸爸要带自己去放松,她惊喜地问,现在就去?去哪儿?迪士尼?

夏君山说,不,是真正的大海边,真正的沙滩,我们现在行动起来。别告诉妈妈。她打电话回来,也不说,否则泡汤。

欢欢对爸爸吐了吐舌头,说,可是,我明天还要上学呢。

夏君山说,我跟你们班主任何老师请假,相信她会答应的,因为现在你最需要的是放空。

哗。两个小孩在屋子里蹦跳。

他们像两只小鸟欢快叽喳,向老爸保证,对妈妈保密。

夏君山飞快地在手机上用万能的淘宝订好机票、酒店。

他是学英语的,这些年也经常出去开会,熟悉旅行的一切。

而欢欢就带着弟弟,赶紧收拾出门需要的衣物,按爸爸的要求,衣服只带夏天的汗衫裙子,还要带上泳衣、棒球帽、小墨镜。呵,看样子,是真的要去海边了。

欢欢问爸爸,我们到底是去哪儿?

爸爸咧嘴笑,说,泰国皮皮岛。

什么时候去?现在吗?

爸爸说,就现在,今天傍晚还有一个航班飞普吉岛,刚好有位置,我们先到普吉岛,明天早上坐船去皮皮岛。

欢欢说,很美吗?

爸爸说,美到无法言喻。

多年前,夏君山曾去过那里,那片碧蓝的海给他留下了深刻的记忆,而如今去泰国又是落地签了,成行更方便了。

接下来,夏君山给欢欢班主任何老师打了电话,请了假。

之后,他对欢欢说,现在你带着弟弟在一边给我安静地待着,爸爸要以最快的速度给妈妈写一张留言条,她明天回来的时候可以看到,等爸爸一写完,我们马上去机场,出发。

说罢,夏君山在桌边坐下来,拿过笔,在一张纸上写起来。

第二天中午,南丽从北京坐高铁回家。车过了济南之后,她感觉心在“突突”地跳起来。

作为女人,她一向有超敏感的直觉,她想,有什么事吗?

这两天出门在外,她跟家里的老公其实也一直在用微信联系,微信里老公说家里好的,一切都好,女儿桃李中学的“面谈”也是好的,女儿上学也是好的,儿子在家也是乖的。昨天傍晚他还微信过来说,带小孩去看电影散散心,人在电影院里,你别打电话过来。今天上午,她打电话给他,告诉他自己傍晚到家。他在那头说,知道了。她说,你那边是什么声音那么大?他说,水声,我在洗衣服,你回来再说吧。

出差的这几天里,虽然老公说一切都好,但南丽心里好像一直有隐约的不安。她想,可能是女儿“小升初”学校还没定,心里放不下吧,所以快快回家。

车快到南京的时候,心里还在“突突”地跳,一下,两下。

南丽掏出手机给妈妈赵姨打了个电话,问妈妈,你还好吗,小孩还好吗?

她听见妈妈在那头说,好的,家里好的,小孩蛮好。

其实,昨天下午夏君山在机场已打电话交代过岳母赵姨这事了。赵姨对女婿带小孩去海边玩,没说别的,只叮嘱他们路上注意安全。赵姨答应女婿对女儿保密。她也觉得小孩需要透口气。她说,这考小学、考中学的,要把小孩考疯了。

当南丽坐在飞驰的高铁上,感觉心跳的这一刻,隔着万水千山,在泰国皮皮岛北部海滩,穿着泳裤的夏君山,带着穿戴泳衣、泳帽、泳裤的一双小儿女,像领着一对活蹦乱跳的小鸭子,在海水中、沙滩上玩耍嬉戏,碧波浩荡、阳光灿烂,玩水、玩沙。

他还让小孩学自己的样子,面朝湛蓝的大海,伸开双臂,仰脸对着阳光,给自己一个深呼吸。

他指给他们看这片浩瀚的大海和天空,他告诉他们,有没有发现,人在这里就很小,是不是?小得像一个点,而我们每天担心的那些事,就更小了,而试卷上比别人少的1分、2分,就是更小更小的一点点了……

这个傍晚,南丽拖着拉杆箱,打开家门,面对空无一人的房间,和桌上的那张纸时,她就明白了,在北京、在高铁上,自己心里为什么总有隐隐约约的不安。

天哪。搞什么呀?老公。

她惶恐地看着那张纸。纸上的留言,一行行,乍一眼,简直以为是诗:

每一个人都该有自由的灵魂

个性,无畏,生命的想象,还有野性

所以无法忍受这样的补课、筛选和焦虑

舍不得这样被掠夺、消磨、损耗的童年

舍不得,因为他们还小

他们该有这一生最初的轻快

为了那么一点点的得,被舍的又是什么?如果舍才是上升的通道

那么它得到的又是怎样一代未来的接班人?逐利者最会变现家长的焦虑

我们嘴里的别人,是我们自己

不是小孩需要补课

是你大人才最应该好好地给补补了

我不想再玩,因为舍不得了

不陪再玩,因为不想被绑架了

我们就先给自己一个深呼吸吧

先静一静,想一想,这接下来的后面怎么做所以,我们去泰国皮皮岛了

现在出发

南丽拿着这张留言条,看着窗外已转暗的天色,心里冒火,差点疯掉:这玩的是哪一出呢?走人了?

她拿起手机,飞快地给老公夏君山发了一条:有没搞错?!

“嘟”,1分钟后,那边回过来了,没字,是一张照片,碧海蓝天白沙。

她盯着这照片,确实美翻,但她心里的恼火直冲脑门。

她回:疯掉了,还要不要参加后面的“面谈”了?!?

“嘟嘟嘟嘟嘟”,瞬间,那边回过来5张照片,海浪,白沙,戴墨镜的小孩在跳跃。还是没有文字。

她一张张细看,眼睛凑得更近了,两小孩像蓝波里的两条小鱼,活蹦乱跳,潮水在脚下闪光。

她回:还要不要上学了?

“嘟嘟嘟……”,那边回过来了10张,连珠炮似的。

照片中,是鸡蛋花树下的笑脸,碧水中的搞怪泳姿,做V字形的手势……依然没一个字。

她终于看到了两小孩没戴墨镜的小脸,笑得欢天喜地,白齿红唇,才这么一天就晒红了,总不会不知道涂防晒油吧?

她回:难道我是坏人?你们要这么一声不吭地逃走?你们给我回来。

“嘟嘟嘟……”,那边又发了一堆照片过来,没有字,看样子,今天他们准备让她看图说话了。

现在的照片中,小孩在捉螃蟹,在玩堆沙堡……手上、脸上都是亮晶晶的沙。天呀,这么细白的沙。她欢喜地看着超超的那只小胖手,因为小手里正拎着一只小螃蟹,而小脸上是龇牙咧嘴的表情。

她回:无语。有没理性思维?啥意思?

“嘟嘟嘟……”,那边又发了一串串美图过来。

现在照片中的欢欢、超超在喝冰沙,是芒果冰沙吧,而老公面前的餐盘里有一只红彤彤的螃蟹。

她都不知怎么说他们好了。无语。

她就发了一串又哭、又笑、又囧、又脸红、又拜的表情符过去。她也不知道表达什么意思。

而那些照片还在过来,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或者说,像暴雨一样,像机关枪的子弹一样,打过来,每一颗都打在她的心头。她抬头环视这屋子,没法再待了,待不下去了,她低头继续看手机,那个远在天边又近在咫尺的世界,那片美丽的碧海蓝天,那三个牵动她此生依恋的、在这世上与她朝夕相处的身影,一个爸爸,两个小孩……

窗外已沉入黑夜,这些照片陪她在进入这个情绪千回百转的夜晚,她对他们发出的言语从“难道不去‘面谈’啦”、“你们给我回来”的发号施令,转向“干吗瞒我”、“干吗不让我去”、“你们怎么就不知道带妈妈深呼吸”的埋怨,后来她终于发出了:我也要来。

她回:我必须来。

她回:别跑,我明天就来。

这是一个情绪饱满、脑洞大开的夜晚,她立马收拾行李,拉杆箱就在身边,刚从高铁上下来,只需替换夏天的泳装、沙滩裙、草帽。这些东西好久没用了,还够时髦吗?她把从衣柜里翻出来的沙滩裙穿到了身上,她戴着草帽在镜子前走动,后来她就靠在床上,想让起伏的情绪安静一下,但她发现根本静不下来,因为她不时地去看手机,那些亮晶晶的、闪着阳光质感的照片,让她心里交错着甜蜜忧愁依恋茫然迷惘种种滋味,它们从心里甚至充溢到了口腔。她亲了亲手机屏上小孩子那欢笑着的小脸。

她让自己闭一会儿眼睛,那片海水就涌到了面前,泪水也禁不住夺眶而出。她终于有一种从旋涡里浮出水面,透出一口气的感觉。她的生命力仿佛骤然蓬勃起来。她好像看见明天的自己正坐着船在靠近皮皮岛北部的那片透蓝水域,她好像看见欢欢、超超在沙滩上向自己奔来,她挥着手,在透彻的阳光下,眯起眼睛对他们呼喊——

宝贝。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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