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天浩寄来了学校的资料,他为朵儿选了一所离自己家步行20分钟路程的高中。这所高中在当地口碑不错。
这边海萍方园就开始填申请表,并去朵儿所在的初中办理初中阶段总成绩单。朵儿初中的各门课程从分数上看,其实都不错,就是去年大考数学题目偏难,120分的试卷考了98分。海萍盯着成绩单,对这个数字略有些不安,但转念一想,都说外国中学数学比我们国内水平低,这个分数应该也是没问题的。
给她盖章的老师,连头都没怎么抬起来,从抽屉里找出章,“啪”的一下,OK。
海萍出了校门就赶往人民路“邮政快递中心”,想以最快的速度把成绩单及申请表寄给哥哥天浩。寄往澳大利亚的快递邮费是200元,需要一周的时间。她看着服务员把信封收进去,看着那个蓝色的信封被丢进了一只白色的帆布大袋子,心想,一路上可别搞丢了。
她算了一下,从现在开始,到被录取,办护照,申请签证,签证下来……要赶在国外高中8月底开学之前完成这一系列程序,还有一条长路要走。
海萍在走出“邮政快递中心”时,想起了表姐林红。要不晚上去向她打听一下,这后面的路怎么走。
后面的路还有怎么走的?钱!一个字,钱。
林红对海萍说。
她手里拿着海萍让她看的朵儿成绩单复印件,根本没把这纸当回事。她说,后面的事基本没事,除了钱。
表姐林红的家在城北新村。海萍前来拜访时,带着朵儿的成绩单、申请表复印件。林红只瞟了一眼,就告诉她这都不是事,关键是钱,是日后孩子在外边的学费、住宿费和生活费。
她说,这些成绩够好了,以我们许贝贝的经验,录取没任何问题,对那些国家来说,这是赚钱的事,谁不欢迎你来读书?
在这屋子里,如今林红一个独守,所以没多少过日子的人气。
林红今天看上去有些疲倦,她站起来给海萍去泡茶,说,咳,光顾着说话,连茶都忘记泡了。
趁林红去厨房,海萍环视四周,墙上是一家三口的合影,林红许光明和女儿许贝贝在全家福里正微笑地看着海萍。现在房间里有些凌乱。沙发那一头,丢着林红的几件衣服。坐在沙发上能看见里屋的一角,床上的被子没叠好。电脑桌上有三只小镜框,里面都是女孩许贝贝的照片,蓝天绿茵,大概是在那边拍的吧。桌上电脑开着,海萍想,如果凑过去,那QQ空间多半是她宝贝女儿的。这是林红可想而知的状态。海萍心里温柔地动了一下。
林红端着茶壶和两只小陶杯过来,说,这是许光明从福建带来的铁观音,你尝尝。
她好像注意到了海萍在留意自己的房间,就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太乱了,上一天班下来,回家就没心思收拾。海萍说,一样一样的,我家也乱的,有个小孩在,怎么整理都不行。
林红笑着忠告海萍,趁女儿现在还在这里,每天就当作节日过吧,到时女儿一走,像我这样的,心里好像空了一大块,所以你现在可要珍惜呀,一家人在一起的时间其实很短,你就当在倒计时吧。
林红把小陶杯从茶几上拿起来递给海萍,眼里似有同情和取笑浮上来,好像已观望到了海萍行将来临的相近处境。
还真有那么一瞬间,海萍听见了时钟在这凌乱的房间里“嗒嗒嗒”的走动声,她看着对面墙上这一家三口在照片中的神情有些发愣。林红见她走神,赶紧说,不过你这边的条件还算好,有哥在那里,住亲戚家,生活费用省下不少,所以还是现实的,比我们的情况要靠谱多了。
里屋的电话机铃响了,林红起身去接。海萍眼角下意识地掠过这简陋的房间。不一会儿,林红从里屋出来,说,是医院同事的电话,我还以为是许光明打来的呢,每天这个时间他都打过来,汇报情况,顺便查岗。
海萍笑道,挺乖的嘛,算是一个好老爸了,一年挣的几乎全给宝贝女儿花了。
林红拍了一下她的膝盖,说,虽说一年留学总费用18万元人民币左右,但拿到国外去用,也只是毛毛雨,学费去了8万,住homestay去了七八万,外加两三万生活费,所以每一个子都得计划着用,贝贝说买个汉堡35元,买杯咖啡20元,买一本笔记簿20多元,参加学校组织的嘉年华车费110元,所以上次有个活动贝贝没舍得参加,因为要花580元………许贝贝这么个孩子已经很知道节省了,什么都省,买杯可乐都不舍得,她还告诉我,不喝可乐就不用减肥,不喝咖啡睡得着,自己做个蛋包饭比学校午餐划算,上个星期她只花了87元就购了烘焐六件套,可以烤饼干、做蛋糕,高兴死了,说便宜。
林红说着说着就突然哭了。海萍叫起来,哟,这是好事啊,知道父母的钱来得不容易,你该高兴都来不及,再说我们小时候不也是这样过来的。
海萍以为林红听了这话,会有所欣慰,哪想到她哭得更剧烈。她呢喃,这还不是因为他爸这20万元来得太不容易,就连小孩子也懂她爸一个人在外地熬,他原来哪是这个性格啊。
林红脸上泪水纵横,她说,是的,他是在熬,我让他再熬几年,要不然怎么办,女儿已经在那边读了……
海萍从桌上拿过纸巾盒。林红不好意思地擦着眼泪,说,不知怎么回事,我这两天一碰就想哭,老是想哭。
在这样的夜晚,在这凌乱而孤独的房间里,海萍有做梦的感觉,因为她听方园说最近许光明下县城了林红安心了,怎么现在哪儿又不妥了?
林红说自己最近去了一趟那个县城,光明在那里搞项目,她看出来了,他不开心。他承认确实不开心,甚至比之前作为宝珠副手的尴尬还要不开心。他说同窗朋友是一回事,一起做事是另一回事,作为跟班副手是一回事,现在独立承担是另一回事,因涉及行事风格和执行力理解力等方面的众多细节,他与宝珠的分歧越来越明显。林红知道就许光明一贯的脾气,他想甩袖走了。于是林红抱着他的头,泪水纵横,哀求他,你的女儿已经在澳大利亚了,你这一走,她在那边怎么办?她在那边吃什么,住哪里?你总不能让她露宿街头吧。他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半天,他拍着自己的额头,好像是在让它冷下来,低下来,忍住。林红看着他的样子,心都要碎了。但她亲着他的耳朵,说,不能回去,不能回去。
林红对海萍呜咽,你说我是不是太狠心了?
她说,我甚至都不让他回家来,我知道他迟早会受不了的,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不喜欢的事,一点余地都没有。
她说,他现在在忍,他越忍我越心痛,所以无论他以后怎么落魄,我都不会不要他的。
林红说她想象得出来他每一天在那个小县城里憋屈的样子。他失神无奈地一个人守在那里,这哪儿还有当年他才子的那一点儿痕迹。林红说,我发现我疯了,我是不是疯了,我坚决不让他回来,其实每次我放下他打过来的电话,我都冲着这房间想直喊出来:你快点回来,回来算了。
林红说,我知道我只敢对着这空屋子喊,我真心想答应他回来但又怕他真的回来,这么说你明不明白,我这么抓狂是因为女儿,别的我都能顺着他。别看我这么强势,但其实我都顺着他,但唯有这一件事我不能顺他了,光明真的对不起了,我不能顺着你。海萍你说,他以前跳了那么多槽,做了那么多不靠谱的生意,我哪一件最后不顺他,但这一件,因为和女儿贝贝有关所以我不能顺他了,我不能让女儿在外边断粮,所以我不能不坚持。我一边坚持,一边把话说得很坚决无情,是想让自己不心软,但其实想到他害怕我生气而不敢撤回来我心里立马就软了。海萍,我这样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简直要疯了,留不起学,还出去干吗?但问题是我们许贝贝已经出去了,现在让她回来更不现实,你说回来的话再去哪儿读高中?许贝贝在外面学得很好,你只要看看照片就知道她是开心的……
林红泪水流淌,让海萍鼻子发酸也跟着哭起来了。她安慰林红,其实也未必是你不让他回来,男人在关键时候是搞得清楚什么是理性什么是脾气的,我打赌,现在你即使让他回来,他只要想着女儿的学费,自己都不会回来的。
海萍说,我家方园也是这样的,对自己的事漫不经心,但朵儿的事看得比天还大。
这样的安慰暂时没用,因为痛哭中的林红从强势女人仿佛变成了一个小孩。她说,可是我想让他回来,让他回来,快快回来。
海萍说,再坚持几年,很快的,时间过过是很快的,林红你想想我们从毕业到现在都超过20年了,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再这么一眨眼,就退休了。你不记得了,我第一次看见许贝贝这小姑娘,还是在西街口,当时你用自行车带着她在买街边的烤玉米,我当时夸她好漂亮的小仙女,我记得清清楚楚。小孩子长长也是很快的,现在她都高二了,再过几年大学毕业了,像我哥那样在澳大利亚找到工作,你们去那边住,不就是一家人又团圆了。
林红有些缓过来了,嘴里嘟哝:那时我们可是老了。
现在需要海萍转开话题,她拍林红的背,说,我现在懂了,这出国留学,后面的事确实不是事,除了钱。
果然,林红眼睛红肿着对她苦笑了一下,说,没错吧,主要是钱,趁你们家的宝贝还没出去,好好算一下,千万要好好算一下,钱这方面有没有后顾之忧。
海萍被她这么一说,突然起了鸡皮疙瘩,她好像“唰”的一下子被推到了一座之前没盘算清楚的冷山面前。是啊,这之前想的尽是怎么走、是不是要走,而现在真的要走了,才发现还有一个大事情,那就是“钱”。
林红已经平静下来了,她像是在为自己刚才的失态解释,她说,劫数,可能人这一辈子都必须有这样的关,不折腾不行,一折腾,就是分离。
海萍下意识地又去看对面墙上的合影,他们在对面微笑,那样的好时光,停在镜框里了。天花板上那盏黄灯的光芒在流过泪的眼睛里,辐射着一圈圈的光晕,像一个个圈套,从这边看过去,它们旋转在那镜框之上。
林红在看墙上的钟,她说,咦,今天许光明怎么没打电话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