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园妈妈看儿子这两周都没提留学这事。她问了几次,方园都说方芳还在看学校,还没消息。
每个周末,爸妈都在等女儿方芳打电话过来。事实上,方芳每个周末都会打越洋电话问候老人。
老人提及朵儿出国的事,方芳说,我还在看学校,这事不能急。
在等消息的日子里,他们还在忙着买东西。
虽然12月9日这个预约签证的日子还没到,他们已一趟趟上街,为赴美探亲购置各类物品,准备给方芳带去。袋装东坡肉、袋装梅干菜、袋装酸菜鱼食材,床单、被套等,摊了一小床。
有一天方园爸爸打电话给方园,让他晚上来一趟,晚点不要紧。
晚上方园在家吃完饭,就骑了车去城西。
夜色已经降临,小区里树影婆娑,路灯照耀着水泥小径,从楼下望过去,爸妈家窗户亮着一抹绿色的光,在楼宇一排排的窗子中间,它略显昏暗,像老年人站在一群抖擞的年轻人中间。风吹动着树影,自己骑着车的影子落在前面了,有一种情愫仿佛从那绿光的窗户里辐射过来,牵引着。那是牵挂自己的地方。他想到屋檐下的两个老人,心想今天一定不能吵,不能急,一定不能让他们在他走了之后还难过些什么。
方园爸妈见儿子进门来,还带着一袋什么东西,就说,不要又买什么了,我们这里吃不了。
方园说,是螃蟹。
刚才在路上,方园想,三人一边谈话,一边忙手忙脚地做着些什么、吃着些什么的时候,心里就会来不及钻牛角尖。所以,他路过菜场的时候进去看了一下,菜贩子已经在收摊了,卖蟹的把最后的都便宜卖给了他。
蟹在锅里蒸着。其实在这之前他们都已经吃过了饭。
妈妈说他们感觉方芳有些想法和咱们不一样,他们感觉到了,所以叫方园过来聊聊,怕他为此事难过。
他们说,也可能是方芳在国外待久了,所以有很多想法和我们这边不太一样了。
方园瞅了一眼头顶上的那盏灯,他发现这房屋里的灯都太暗了。他说,其实,小孩子不去留学也是蛮好的。
爸爸说,最后去不去是一回事,但帮不帮忙是另一回事,这事是要方芳帮助的。她出去这么多年,偶尔要她挑个担子,为家里做点事,而且是下一代的事,应该积极才对,人家家里都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爸爸说着说着就生气了,他站起来,坐到了沙发上去,这样可以靠着。
妈妈说,你看我们怎么和她说好?
方园说,其实也只是想在她家里住一下,这样经济上可行了,至少朵儿就可以成行了,我们对小孩在那边的安全、适应过程也放心些。
妈妈说,方芳说自己没法同时照顾两个小孩,那么我去那里照顾朵儿好了。
方园说,她说她家附近没好学校,其实稍微差一点的也行,我们这边考不上好学校的话,也只能去读差的,不是不出国就能读好的。
蒸汽带着螃蟹的味道,从厨房那边渗过来,已经蒸了多久了?方园想起来刚才忘记看时间了,那么再蒸一会儿吧。
妈妈说,方芳有义务为这样的事尽力的。
爸爸说,住她家是想省些钱,这也是省学校住宿费的钱,她如果那么在乎,我们出钱给她好了。
方园说,生活费本来就会付给她的。
妈妈开始猜测,她说,只不过是在方芳家住住啊,是不是韩伟不同意?
韩伟是方芳的老公。妈妈心想,当年方芳韩伟刚去美国那阵,他们把女儿米娜留在我们这边养,养了两三年了,方园那时才结婚,把小米娜当自己的孩子,买这买那,办入托,送培训,生病发热赶医院,我们不是也为你的小孩付出过吗,怎么轮到方园的孩子你们不肯了?
方园妈妈这么想着,连螃蟹蒸了快一小时了都没发觉。
那天晚上,方园走出家门的时候,已经快10点钟了。方园沿着大街往城东骑行,一路灯火,他骑得飞快,他想,刚才来的时候,就想着别和老人吵架,今天虽没吵,但心里依然那么不好过。他想着爸妈的样子,知道他们此刻还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谈论着什么。他觉得这一切都像做梦,他想,人一折腾就会改变生活的节奏,就会心烦。在他眼前晃过了妹妹方芳的脸,他知道她的个性,也是个丢不下心思的人,他好像看到了她心烦意乱的样子。
这两天方园和妹妹方芳在网上争了起来。
方芳说,是你们太急了,把很多事都想偏了,事情不像你们想象的,不称你们心的,就认为是我不够尽力,就先认定我自私,认为我不想促成这件事。
方园说,想住你家,你就说好学校太远,每天赶路不现实;我说那么读差一点的学校,你又说,这不负责任。那么我们无法来读了。
方芳说,我说的哪里错了,读书就是要花钱的,没钱怎么来读书?
方园说,既然无法住你家,那么先向你借一半钱吧,就算你也为朵儿出点力吧,这样我们这边至少可以成行了。
方芳吃惊方园会这么说。她想象着方园的样子,一下子想不清晰他的脸。她说,我们也很困难,米娜接下来要读大学。
方园说,我会还你的。
方芳说,爸妈怪我对这个家不尽义务,你知道吗,我整天想着家,想你们,我做梦都梦到他们生病了,只是,我只有这点能力啊。
方园说,你不是为我做,你是为朵儿这个小孩子做。
方芳说,如果说义务,我对照顾爸妈有义务,但你女儿读书我有什么义务?
方园说,问题是你长年在外,你没照顾爸妈。
方芳说,我是做得不够,但我会做的,我只有这点能力,有什么好吃的我不是也给他们寄来?
方园说,对这事,你是热心肠还是怕烦,我又不是傻子不知道。
方芳说,你这么武断,从小就被爸妈宠坏了,你想要我照顾小孩,我也只能尽我所能,我这里有家,没错,但家里不是我一个人做主。
方园说,我知道韩伟不同意。
网上方芳好像迟豫了一下,她打字过来:他是不同意,我也不同意。
网上像布满了下雨前的云层,潮湿郁闷,心好像越来越急了。方园和方芳说着说着,觉得那语言像一把把小刀,一边后悔把它丢了过去,一边还是把它丢过去。亲人间的失控来得更容易,是因为有期待有依持,所以失望被渲染得铺天盖地。
方芳连续几个晚上睡不安稳了。窗外是纽约的天空,但她好像生活在中国的天地里。在断断续续的梦境中,她看见自己坐在老家照相馆楼上的房间里,她看见自己在剥一颗糖炒栗子,而哥哥在吮一串冰糖葫芦,她大声地哭泣,说,妈妈偏心。
她对无法入睡的自己说,是方园的心急和想当然,把自己和爸妈带入了偏执和纠结之境。
方芳和爸妈也有了争执,她不想让爸妈伤心,但爸妈的想法是那么偏执那么想当然,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和声音。
方芳在越洋电话里对父母说,是的,我对你们是有义务的,我记住的,你们放心,我记住的!但方园混得并不差啊,他又没穷到要救济的程度,我对方园女儿读书有什么义务?
爸妈说,我们不要你的义务了,我们只希望你顾惜一下你的哥哥,是他在照顾我们老两口,你照顾不上,都是他在做,所以我们只是希望你把对我们的义务,转到为朵儿读书出点力这件事上。
方芳感觉他们既可怜又难缠,她说,我们也没发财啊,方园还有几套房子,你们的房子以后一定是给他的,所以他活得并不差,为什么还要向我要钱?
爸爸说,他向你要钱?他怎么可能向你要钱,他讨饭都不会向你要钱!
方芳说,他是向我要钱,你们从小就偏爱他,邻居都说你们重男轻女。
方芳差点哭起来。方芳说,美国不是中国,你们以为我家周围有中学,就有中学?就可以去读?
爸妈说,事情还没办,就和我们争,我们争不过你,留学这么多年,学到的都是口才?你周围有没有中学,我们会来看的。至于你是尽力还是推托,我们不是那么迟钝的人。
这话让方芳很生气,她说,你们别听方园的一面之词,我这些天看了那么多学校,我怎么不出力了?我看一趟学校,就要花一天时间,连米娜都怪我星期天不管她了。
爸妈说,我们把你从小养到大,供你读了本科、研究生,从来都没对你提出什么要求,就是这次也不是为我们自己,是为了一个家族的下一代。
方芳说,从小养到大?我也是这样在养女儿的。我养她哪里想过将来要她回报?如果她日后对我笑笑,就是安慰了。
妈妈丢了电话。
方芳开始哭了,隔着千山万水,她失声痛哭。她想着大洋那边两个老人在幽暗的房间里失神的样子,她心里抓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