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习费(1 / 1)

城西的“经纬化学”培训班,火爆到根本报不进名。

朱曼玉四处托人,甚至通过在电视台当台长的老乡,找到租给该培训机构场地的某公司老总,这才终于联系上了办班的蔡老师,让他点了头,答应给冯一凡留个名额。

今天一早9点,朱曼玉从“书香雅苑”附近的工商银行里取出钱,8000块,小心地装进包里,准备下午去“经纬化学”缴掉学费,占住这得来不易的坑位。

哪想到,中午的时候林磊儿来“书香雅苑”找朱曼玉,说自己想去宋倩的“宋家私塾”参加培训。

林磊儿是在学校食堂匆匆吃了午饭,就过来的。他知道小姨最近请了年休假,在家。

他对小姨说,我打听过了,她那儿要1万块钱的补习费,我们班毛玉、张志鹏他们也在她那儿补。

朱曼玉听罢,又惊又愣,脱口而出说,你学得这么好了,不补也是可以的。

林磊儿支棱着眼睛,说,学得好,才需要补。

朱曼玉说,差生才需要补呀。

她心里想着自己包里的8000块。

她心想,磊儿,小姨没钱了,只有这8000块,等会儿要去给冯一凡报“经纬化学”班的。

林磊儿的小脸上有着发愣的表情。他告诉小姨,好学生都在外面补,好学生更需要补,好学生补更有效,否则我怎么冲击明年的金牌?他还告诉小姨,就算这1万元是我向你借的,以后我会还的。

朱曼玉脑子里乱线横飞。她急不择言,嘟哝道,没有金牌没关系,你表弟化学都不及格了。

她知道林磊儿听不出这两者的关联,所以可能误解。

千万别以为我是小心眼,眼红你比他成绩好。她心想,我是真的没钱了,这么1万、1万的,你俩已经总共在补4门课了,再加上房租,如今冯一凡化学还要这8000块,而你还要1万块,小姨不是开银行的。你说向我借,你才17岁,没有“借”这种事的。

林磊儿果然理解偏了,脸上有茫然的表情。他央求道,没金牌怎么没关系?小姨,拿了金牌可以免试进北大清华,以我现在的水平,老师说我很可能拿到明年全国金牌。这我自己也有感觉,金牌别人想拿都拿不到,我就差一点点了,如果拿到了金牌,我们这一家就出北大生、清华生了,不是谁家都能出的。

朱曼玉懂。她做财务的,一向会算,怎会不懂?

只会更懂。

虽然这小孩说这些可能没那个意思,他只是盯着自己想要的金牌,但以朱曼玉的思维,这不就是一个家庭有限成本的“公平与效益”问题吗?即,是花在一个身上,让他冲成精英,还是平均用力,但最后,一窝常庸?

农村家庭、多子女家庭,以前不就是这样算的吗?好不容易算出一个大学生。

但冯一凡是我自己的儿子哪。

她感觉心里有抓狂感在上来,额头在冒冷汗。

她想,我对你已经够用力了,小姨不能放弃儿子,他以后过得糟,小姨也过不好。你以后好,也未必能关照得了他,如果你现在不考虑别人,以后哪怕再好,怎么还会管他呢?

她瞅着林磊儿正在渐渐失望的神色,心想,如果说我这样也是自私,如果说这两种选择对你我都是自私,那我也只能选择前者了。因为我已经对你付出了,不能让儿子为你付出了,没这能力了,也不可以的。小姨当时将你从山里接出来,哪会想到这么不容易。

于是,朱曼玉就直说了。

她说,磊儿,小姨没钱了,即使你想向我借,小姨也没这个钱了。因为小姨还想给冯一凡再报个化学班,所以没钱了。小姨想让你拿金牌,但小姨也想让他考上大学。你免试进北大很重要,但他考上大学更重要,因为你是锦上添花,而他是面包有没有的问题。在这个事上,我们不能考虑投入产出,你明白吗?

林磊儿还是中学生,他想的只是自己的金牌,没想过这金牌与冯一凡考不上大学可能会有关系。它们真有关系吗?表弟最近不爱读书、化学考不好又不是因为我。他想。

但他明白小姨没钱了,小姨的钱,还得给表弟报一个化学补习班。这样表弟就有4个班了,而自己只有1个,因为他是她的儿子,因为自己成绩目前比他好,这是很容易明白的,也是没办法的事。

于是,他就脸红了,对小姨说,我懂了,那就算了。

下午去“经纬化学”缴了费,回来后,朱曼玉心里一直在过速地跳。

这甚至影响到了她晚上跟儿子说参加“经纬化学”培训课时的情绪,以致没使出更柔和的语气和更会哄的说法。

所以效果很差。

因为,儿子冯一凡说,我不参加这个“经纬化学”。

为什么?

冯一凡说,因为我已经在补3个班了,没时间了。

他正在餐桌上做夜自习还没完成的数学作业。

朱曼玉说,妈妈给你考虑过你的时间了,还有星期六晚上空着,就两个小时,阿宝,你知道妈妈是好不容易才报上名的。

冯一凡不喜欢听她叫自己“阿宝”,都快米了,还“阿宝”?他从作业本上抬起头,皱了一下眉头,坚决地说,我不去。

朱曼玉说,钱都交了。

冯一凡瞟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看手机的爸爸冯凯旋,这爸爸20分钟前才从外面回来,头发吹得像个小开,还说自己在加班,最近怎么这么爱臭美?不会有小三吧?

冯一凡心里就有一些莫名的抓狂,他就看着另一张正盯着自己的抓狂的脸,对她说,我知道你在心疼钱,也在担心面子,心疼钱是因为是你的钱,担心面子是因为托了人又不去了。但是,你的钱与你的面子,跟我有什么关系?所以,我不去!

朱曼玉都要急哭了。

而冯凯旋却笑出声了,他一直竖着耳朵在听母子俩的话,觉得儿子表达得相当有趣、到位。

朱曼玉像触电似的把视线转向冯凯旋,他这笑得乐不可支的样子什么意思呀。她没好气地说,笑什么?还笑得出来?你看看你这儿子。

冯凯旋收起笑,扬了扬眉,对她说,那就顺他一次呗,别去了,他也够辛苦了。

朱曼玉刚才被儿子点着的火,现在往老公的方向蹿,她说,我顺他,别人不顺他,考试不顺他,生活不顺他,我顺他有什么用?

冯凯旋说,呵,生活顺不顺他,那也要看他的心情,若心情不佳,生活顺他又如何?正如你顺生活,是为了让生活顺你,这顺到了心累,顺又如何?就像有的人要别人事事顺他,他才快乐,那他知不知道人家可能是郁闷的?

他刚刚做了主持回来,语调在往上扬,排比句的语感不由自主地涌出来。

冯一凡瞟了这个爸一眼,觉得他有些眼生,但说得比较牛×。冯一凡笑了笑,低头做作业。

朱曼玉面对这堆绕口令似的话,一下子理不出头绪,但知道他怪自己管得太严,就没好气地对他说,如果他表哥有这机会,不知会高兴得怎么样了,真是不知福。

朱曼玉面前掠过中午时林磊儿的面孔。

她说,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冯一凡从作业本上抬起头,对她说,如果他觉得是福,那你就让他去呗,我不去。

冯凯旋看了一下墙上的钟,十点半了,他知道母子俩今夜不会吵出结论的,就“嘿嘿”笑了两声,对朱曼玉说:确实咱们一凡不一定觉得是福,每天做作业到半夜,我看着都已经是够苦了,谁还会觉得补课还是福呢,我都觉得不是福。要不,这个“化学班”算了,再想想?

他今晚的表现让朱曼玉很不满,她心想,你怎么了,难道劝小孩顶住是我一个人的事?你不仅不顶住,你还使倒力,什么意思啊?谁不知道读书苦啊,现在哪家小孩不顶住?你倒好,说你自己也觉得苦。

朱曼玉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她尖声说,你觉得苦,所以现在混成这样,连当个爸都不像样。你这独生子女,从小被宠坏了,因为没吃过苦,所以不会扛,没意志,永远长不大。小孩子不吃苦,只会是“妈宝”。

冯凯旋心里的气往上冲,他冲口而出:明明在说儿子的事,你怎么又扯到我身上?我以前是没当过爸,难道你以前当过妈了?

他一边说,一边心想,你总是这样在儿子面前诋毁我,看不起我,你自己有多了不起?

于是,冯凯旋继续说,你说我不吃苦?我都当过兵了,我自考、专升本,怎么就没吃苦?你要别人多出息,才能说一声“够了”?

冯凯旋说,你这么压他,他哪天也会是“妈宝”。

朱曼玉看这老公直着眼睛,这么与自己顶起来的样子,心里虽火冒三丈,但也知道此刻得把火气压下去,因为儿子在一旁做作业,因为儿子做完了才能去睡觉,因为儿子心情得不受干扰。再说,现在已经不早了,所以镇定,必须镇定,否则还租这房子干吗?还要挤住在一起干吗?

朱曼玉于是冷冷地看了冯凯旋一眼,淡淡地说,我现在就对你说,够了、够了,你够了,因为小孩在做作业。

冯一凡从作业本上抬起头,他刚做出了一道比较难的物理题,所以现在脸上的表情有些轻松。他说,你们吵吧,尽管吵,我喜欢你们吵,你们吵,我才能待一边去,你才没空盯着我。

第二天傍晚,朱曼玉拎了一包零食,去实验楼找林磊儿,但没找到。

然后她去了教学楼、男生宿舍楼,也没看到林磊儿的人影。

她问同学。同学说,不知道,也可能在实验楼吧,他是冲竞赛的选手,平时下午、晚上总在那儿。

朱曼玉说,那儿没有,我刚从那儿过来。

林磊儿是没有手机的,即使有,学校也不主张中学生带手机上学。

于是,朱曼玉只好走进儿子冯一凡的教室,找到儿子,问,林磊儿呢,他去哪儿了?

冯一凡像这个年纪所有的少年,不喜欢爸妈来教室里找自己,虽然这样,他还是对妈妈说,我知道。

他带妈妈上了实验楼的天台。

暮色中的天台上,空无人影,冯一凡叫了几声“林磊儿”,没有回应。

冯一凡摸着自己的脑袋,自语道,他去哪儿了呢?他这么用功的人,不会跑到校外去玩的。

他对妈妈说,没事,也可能在卫生间,你带给他的东西,我帮你转交,你先回家。

朱曼玉站在天台上的感觉不是很好。苍茫的黄昏,正在升起的万家灯火,从高空看过去,让她有些晕眩、虚飘。更何况,从昨天起,心里就时不时地“突突”跳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悬着,那种感觉,就像读书时,每每想到还有题目没解完。

今天虽不是周末,她也给林磊儿拎了一包吃的东西过来。除了带了吃的,她还带了一些想说的话,毕竟他昨天是这么失望地走了,毕竟他讨的是补课,又不是什么玩具。所以她还想解释几句,虽然她琢磨了一天,还是无法满足他的愿望。

冯一凡带着妈妈从天台上下来,看见实验楼下的篮球场上季扬扬一个人在灯下练投篮。

冯一凡知道林磊儿喜欢跟这人交好,还常帮这小子去校门外买饮料、外卖,没准他知道呢。

于是,虽不情愿与季扬扬说话,冯一凡还是硬着头皮,冲着球场大声问了一声:哎,季扬扬,你知道林磊儿去哪儿了?

季扬扬没回头,但答话了,说:回家了,上午向我借钱买票回家去了。

哦。冯一凡看了一眼妈妈说,他回家了,也不跟我说一声,今天又不是周末。

今天才是星期四。

他注意到妈妈脸上有了急躁之气。妈妈在说,回家?他回家去干什么?

干什么?冯一凡说,还干什么?看他爸去呀。

朱曼玉回到家,抓狂翻找老家青凤村朱忠村主任的手机号码,找到了,打过去问,我外甥是不是回来了?你帮我去看一下,小孩子到底有没回来,我找不到他了,他是不是真回家了?

她听见朱忠村主任在那头说,这么晚了,我也没法去看呀,他回来的话,也多半去青凤山上他爸那边的香菇基地了,那里手机又没信号。

朱曼玉心里凌乱,她说,我只要知道他回到家了就好,因为今天又不是周末,不是回家的日子,他平时也不怎么回家,怎么今天就自己回去了呢,是不是真回去了……

朱忠村主任见她这么急,就答应问问其他村民,今天有没谁在村里看到过这小孩回来。

结果20分钟后,他电话过来,告诉焚心似火的朱曼玉说,嘿,还真有人下午在长途汽车上落点那儿,看到磊儿了,还打了招呼,曼玉,应该没事了吧。

林磊儿是回老家了。

朱曼玉心里一万只蚂蚁在爬的那一刻,他正坐在爸爸林永远的香菇种植基地里吃晚饭。

这里是青凤山的山腰,晚风吹得树林沙沙作响,四下宁馨,远处是暮色中连绵的群山,映着天边落日的余晖,身后是菇棚,林磊儿自小熟悉的林间气息,此刻充满了他的鼻腔,而嘴里是爸爸种的鲜菇的滋味。

“香菇爸”林永远,小个子,瘦削,微微笑着的时候,眼角边几道皱纹延展到鬓角,衬着眼睛里清亮的光亮。

现在他就这样笑着,看儿子吃饭。儿子突然回家,他来不及准备更好的菜肴了,就随手割了几种鲜菇,小炒、煮汤。

与往常儿子每次回家时一样,父子俩的话语其实并不多,山里人都不习惯纯粹的长谈,但坐在一起,东一句西一句的碎语,又好像把这山林、菇棚、心里都填到了。

在林磊儿后来的记忆里,这个晚上,爸爸有问过他读书苦吗。他说,还好。

这个晚上,爸爸对于他物理比赛获奖,非常高兴,说,可惜你妈妈看不到了。

这个晚上,爸爸对于他未来做什么,好像没什么特定的期待,微微笑着,说,有得当公务员医生科学家当然好,但如果没得当,那也没关系。

这个晚上,爸爸说,如果你们每一个人都想当公务员医生科学家,那谁种田呢?所以种田也没什么不好。

这个晚上,爸爸对他说,不要学得太苦,不高兴了,就快快回家,跟爸爸一起种香菇。

这个晚上,这些话飘过林磊儿耳边时,他以为是爸爸担心他学得太累,所以在宽慰。

这个晚上,爸爸说,小姨不容易,好心肠,要一辈子对她好,向她学。

这个晚上,爸爸没问他为什么回家,所以他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跟爸爸说“补习费”。

后来夜里,他睡在木板铺上,听着爸爸的呼吸,他抬起头,透过窗看着山月挂在对面的山顶上,心想,明天中午回去的时候,向“香菇爸”提一下,如果他没有,那就算了。

第二天中午,他在下山前,跟爸爸说了想去补习的事,然后说了1万块。

他看见“香菇爸”原本微微笑的脸好像被冻了一下,1万块?

爸爸微微摇头,要这么贵啊?

爸爸说,磊儿,要不算了,咱们现在能这样也已经行了,好不好,磊儿?

第二天傍晚5点,朱曼玉在城南公共汽车站出口处,看见林磊儿出现时,差点眼泪都出来了。

这张小小的脸,混在车站行色匆匆的人流中,有着令她眼熟的老家山里人的表情。她迎着他走过去。

呵。林磊儿也看见小姨了。他笑着,把一只手伸到头上,向她招着,然后走到她面前,把一大袋香菇递给她,说是爸爸让带来的。

朱曼玉接过袋子,伸开双臂,抱了一下外甥,问,回家干什么去了?

林磊儿说,看爸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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