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离自然是时常混迹鬼市的熟客,手上还搜集了一份厚厚的阴隐客名单。
唯一麻烦的是——
人家阴隐客也要睡觉,这个时辰已经钻入被窝酝酿睡意,准备就寝,愣是被她挖了出来。
念在公孙离给的引路红封还算厚实的份上,阴隐客才将那股名为床气的怒火压下去。
半刻钟后——
阴隐客指着巷内道:“喏,你们一直往前穿过那道机关门,门后就是鬼市了。”
“多谢引路。”
公孙离微微颔首。
一行人一同进入鬼市。
如果说夜幕下的长安城整齐宏伟,璀璨繁华如星海,那么地下鬼市就是个满目猩红、气氛疯狂的自由之地。随处可见人、魔、混血魔种、形形色色的机关,还有一言不合拔刀干架的。
同在鬼市,公孙离留在马车上的机关造物正好能派上用场。
他们循着指引一路前行。
途径一处整体呈黑色的奇怪建筑,稍稍靠近,建筑门后还传来阵阵高亢的呐喊声和加油声。
连景像个好奇宝宝般对什么都感觉新鲜。
“这是什么铺子?生意如此之好,这般热闹……”
公孙离进入鬼市后一直绷着神经,听到这话也是忍俊不禁。
“生意铺子?这可不是,这是一处地下斗场。”
“这就是传闻中的地下斗场?”连景好奇得朝地下斗场门口张望,“我来长安城路上还听说地下斗场没有格斗规则,一切手段皆可,力量至上,百无禁忌,常有参赛者因此丢了性命……”
年轻人哪有不热血的?
连景嘴上说着地下斗场如何危险,眼底却写着跃跃欲试。
公孙离道:“这个我不太清楚,阿虎倒是经常参加,未有败绩,他对地下斗场了解更多。”
裴擒虎时常钻到地下斗场打拳磨砺自身,不仅有免费的对手陪他操练,赢了还能赚钱,一举两得。公孙离对打打杀杀没多少兴趣,少数几次出入地下斗场也是任务需求。
连景冲他抱拳,玩笑道:“裴郎君英武。”
“嗯,你也不赖。”
连景的夸奖,裴擒虎照单全收。
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他碎发间的耳朵不知何时充血泛红。
四人起初还会说笑两句,但随着位置越来越偏僻、荒废、破旧,表情逐渐凝重起来。
“阿离,确定是这个方向没错?”
公孙离低头看着测香罗盘:“应该没错。”
这时,杨玉环眉眼一凌,提醒其他人。
“有人来了。”
众人躲起来,过了半晌才有一列包裹严实的持枪护卫巡逻经过。
待他们彻底走开,裴擒虎纳闷道:“鬼市到处都是破败遗弃的坊区,谁会在这里安排巡逻?”
公孙离道:“正因如此,这才说明我们没有走错。”
虽是鬼市随处可见的破败坊区,守卫却异常森严。
谁能说这里头没有猫腻呢?
公孙离猜测道:“看这情形,田春的老巢多半在废坊坟冢。”
鬼市隐于长安城之下,此处各方势力交错、鱼龙混杂。
生活于此的,不是被流放的罪犯、来去如风的豪侠佣兵、精于计算的黑心商贩,便是醉心沉迷禁忌机关实验的机关师,为掩藏行踪,他们中大部分老巢都设立在人迹罕至的废坊坟冢。
测香罗盘也恰好指向此处方位。
“废坊坟冢?”连景好奇道,“那是什么?”
他虽是机关师,但对长安城秘辛所知却不多,大部分还是道听途说来的,可信度不高。
公孙离压低声音:“长安城的坊市并非一成不变,有新坊市诞生,自然会有旧的坊市因为诸如养护经营不善等理由而落败,沦为废坊,坠落到地下世界。久而久之形成废坊坟冢。”
一行四人避开巡逻护卫来到一处明显有些年头的废坊屋头。
公孙离提醒众人:“你们都谨慎些,目的地应该就在附近。”
根据测香罗盘的指引,附近这片地方是反应最大的。
也就是说,他们离田春老巢不远了。
“这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地方,还真对得起‘坟冢’二字。”看着脚下木材腐蚀严重、破败似废墟的瓦檐建筑,连景默默提气轻身,每走一步都提心吊胆,生怕自己一个不慎踩空掉下去。
然而,正所谓怕什么来什么。
身边忽而传来一声短促的声音,吓得他汗毛激灵,扭头看向裴擒虎。
“裴郎君,你这也太不小心了……”
他冲着右脚踩空,半只脚陷入裂隙的裴擒虎伸出手。
裴擒虎借力将右脚抽出来,嘀咕道:“俺哪里知道瓦片下面还藏着个洞……”
洞?
公孙离听到这个字眼儿凑了过来。
抬手将裴擒虎踩碎的瓦片清理干净,果然看到一个巴掌大的圆孔。圆孔开在屋顶角落,位置隐蔽,不注意还真容易踩到。看边缘形状不像是房屋破败形成的,倒像是人为凿开的。
人为……
凿开的?
公孙离脸色微变,也来不及说什么,冲着其他人比划了个手势,速速离开原地。
杨玉环生性清冷寡言,极少会好奇主动询问,但裴擒虎却是个憋不住的。
他凑上来问道:“阿离,刚才那屋子不对劲?”
公孙离给他解释:“我们大概是‘误闯民宅’了。”
“误闯民宅?”
裴擒虎声音一扬,被公孙离急忙阻止,他反应过来就心虚地压低嗓子。
“有谁会住在这种破地……”
话未说完,裴擒虎就想到一种可能,硬生生将剩下的字眼咽了回去。一边尴尬地嘿嘿憨笑两声,一边挠着后脑勺道:“那、那等我们完事儿了,回头帮这户人家将屋顶补上吧。”
一侧的连景不知脑补了什么,也露出些许歉然。
他的脑洞显然是跟裴擒虎撞到一块儿了。
公孙离眼皮一颤:“补屋顶?”
裴擒虎道:“毕竟是俺不小心把人屋顶踩破的……”
公孙离几近无语。
“阿虎,你要去修我没意见,但被主人家追打的时候,你可别拉我下水。”
连景反应快,一听公孙离这话就知道有问题。
“那洞不能修?”
他还以为屋子主人是哪个乞丐。
乞丐生活困顿,找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不容易,他们坏了人家屋顶自然得修好。
公孙离摇了摇头:“不能,那屋子多半住着个纯血魔种。”
“纯血魔种?”连景对这个词不陌生,但他也知道纯血魔种在长安城属于稀有物种,极其罕见,回想那屋子的破败模样,不由得咋舌,“那得混得多惨啊,才住这么破旧的屋子……”
还是个废坊高危建筑。
住在这里也不怕哪天屋子塌了,还省了丧葬费?
公孙离无语:“这跟混得惨不惨无关。在长安城这片地界,纯血魔种必须要受三司监管。那些不愿意被约束的纯血魔种,大多会选择住在地下世界的废坊,废坊的机关造物在坠落之初就被拾荒者清理干净了,正适合他们住。据我所知,纯血魔种会在住处屋顶或者墙面凿洞,夜间月色入户,借此提醒自己光塔之民的身份……在长安城,也就他们一族有这个习惯。”
看到那个洞,她便知道这屋子可能住着、或者曾经住着个纯血魔种。
担心横生事端才让其他人尽快离开。
连景是个耐不住好奇心的:“住在废坊就不用被三司盯梢了?”
公孙离便科普一番:“因为据说鬼市主人是位经历过奇迹战争的强大纯血魔种,能力特殊,形态莫测,连三司密探都不知道其真实身份,对鬼市颇为忌惮,纯血魔种在这里受其庇护。”
地下鬼市可是三司都无法掌控的自由之境。
连景一副受教了的表情,一边哦着应和,一边点头。
“公孙娘子学识渊博,小可佩服。不过,我这里还有一个疑惑,既然凿洞是纯血魔种的习俗,方便月光入室,那为什么还用瓦片遮挡?因为住在那里的纯血魔种出门办事儿了?”
人不在家里,所以将洞遮着?
裴擒虎也觉得奇怪。
“要不是瓦片遮着,俺也不至于踩空啊。”
“瓦片遮挡?”
一语惊醒梦中人。
公孙离被二人一番提醒,思忖片刻,霎时脑中灵光闪现,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等等——我们调转回头!”
“啊?回去?”
怎么又回去了?
连景和裴擒虎都诧异地看着她。
时间紧迫,公孙离匆匆解释:“混鬼市的,自然都知道纯血魔种喜欢在居住的地方凿个洞,于是,便给人造成一个错觉——屋子凿洞便是纯血魔种的住处,一般情况下都会主动避让。”
裴擒虎迷惑反问:“这不对吗?”
公孙离道:“当然不对,会凿洞的又不只是纯血魔种,也有可能是有心人故意为之,假冒纯血魔种的身份,吓退误闯入的拾荒者。测香罗盘无法精确显示目标范围,有一定误差,而刚才的屋子就在误差范围之内。我们回去看看,即便那里不是田春老巢,也差不远了。”
一直沉默的杨玉环突然开口。
“那瓦片呢?”
如果凿洞真是为了吓退人,为何又用瓦片遮挡,岂不是多此一举?
不待公孙离开口,杨玉环神色平静,不带一丝波澜道:“那防的就是我们了,这会儿贸然回去,恐怕会和巡逻护卫撞个正着,兴许还有什么机关陷阱等着。阿离,再耐心等等。”
公孙离三人神情凝重但也知道分寸。
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往日温柔明亮的眸子变得坚毅而镇定。
她暗中蜷缩手指,握紧伞柄,指节因为用力而隐约发白,借此压下内心的不安与躁动。
“嗯,我知道。”
没过多久,有一队护卫从四人藏身附近巡逻经过,为首之人的声音愈来愈近。
“你去这边看看……”
“你们俩去那边……不要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家伙……”
“你、你、还有你,跟我来……”
他们明显发现了什么,个个严阵以待,戒备情绪高涨。
见护卫首领在那儿发号施令,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连景紧张地捂住口鼻,生怕呼吸大点儿会暴露位置。一番地毯式搜索却一无所获,徘徊了又徘徊,确信没有收获才转战他处。
待他们走远了,杨玉环才对公孙离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做了个无声唇语:“阿离,可以了。”
危机暂时解除,一侧的裴擒虎抬手抹了一把汗水,又将满是粘稠汗液的手掌在衣摆来回擦拭,嘟囔着抱怨:“刚才真是凶险……”差点儿以为他们几个要暴露了,幸好是虚惊一场。
这些护卫磨磨唧唧,害得他连大气都不敢喘,真让人受罪。
连景也跟着长舒一口气,活动了一下筋骨。
“毕竟是田春的老巢,老巢不多安排人,他养这么多人吃闲饭?”
裴擒虎:“不是说田氏落魄很多年了?还能搞这么大排场?”
公孙离道:“破船还有三千钉,这种老牌机关世家即便落魄了,底蕴也非常人所能想象,更何况田春还积极攀附其他贵族世家,互有利益往来,暗中也不知道得到多少资助……此处又关系到他的身家性命和前途未来,再穷也要砸钱将这里围成铁桶,滴水不漏的……”
“铁桶?滴水不漏?”裴擒虎冲着她嘿嘿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白牙,“俺们还不是潜进来了?”
瞧着得意洋洋,喜形于色的小伙伴,公孙离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虎,别大意。”
即便裴擒虎是尧天小队中的核心战斗力,但双拳难敌四手,被一群护卫围攻也会有阴沟翻船的风险。他们对田春的情报太少,仅凭他是机关师这点就能猜得出来,田春的老巢会布满多少夺人性命的机关陷阱。前方也不知道他老巢有多少魑魅魍魉等着他们,必须要谨慎。
裴擒虎可不觉得自己这是大意。
“打个赌,俺要碰见那个田春老家伙,肯定能打得他满地找牙。”
连景不赞同:“那是我的仇家,他要找牙肯定是我打的。”
想到机关师五花八门的难缠手段,裴擒虎将反驳的话咽回肚子。
“谁打都一样。”
公孙离出声打断二人的幼稚对话。
绕过森严的守卫,一行四人谨慎靠近那处废宅附近。
公孙离先释放一只极小的机关造物打头阵,确信屋内无人才对着其他三人打手势。
“没人,可以进。”
“公孙娘子,你不是机关师怎么也带这么多机关造物?”
连景按捺不住好奇心,先前与公孙离交手,他便发现这位娘子不简单了。
公孙离抿唇不语,她用机关造物多是为了刺探情报,但这个理由不能明说。
幸好这时候裴擒虎默契插了进来,帮忙岔开话题:“嘿,长安城机关满地走,谁不用机关造物啊?你好奇这些作甚,快走快走,晚了田春那帮走狗又该折返回来了……”
公孙离拍他肩头:“阿虎,别乌鸦嘴!”
杨玉环道:“乌鸦嘴?”
公孙离:“就是好话不灵坏话灵。”
杨玉环淡淡道:“那就说不准了。”
裴擒虎气得差点儿蹦起来:“喂喂喂,我还是不是你们最好最值得信任的伙伴了?”
杨玉环:“弈星。”
公孙离点头赞同:“对,阿星明显比你靠谱。”
裴擒虎气得红发都要炸了。
但一想到那个年纪不大,个子不高,下棋贼凶的弈星,再多话也只能憋回去。
四人接连跳入那间废宅屋子。
这地方也不知道废弃了多久,地面、废弃的矮桌积满了厚厚一层灰。
公孙离小心捻了一点儿灰,仔细感受灰尘触感,若有所思,低声唤来连景:“阿景。”
“何事?”
连景有些洁癖,刚一入屋就皱了眉头,手指掩着鼻尖,小心避开那些矮桌。
“麻烦你查查附近有无机关开关或者密道,阿虎你负责放风。”
裴擒虎正在伸头四处张望,准备大干一场。
听到这指令,他一脸狐疑地指了指自己,神色隐约有点儿委屈。
“阿离,为什么啊?”
让他放风是不是太大材小用?
公孙离不客气道:“防止你添乱。”
她这是有“先见之明”,面对这种细致的活儿,阿虎明显更擅长添乱。
裴擒虎:“……”
杨玉环投来询问的视线,似乎在问自己要做什么。
公孙离:“玉环姐姐检查那边,我跟阿景负责这边,挑灰尘略薄的地方找,尽快搞定。”
“为什么要找灰尘薄的?俺瞧着不都一样?”
裴擒虎以手做棚,尽职尽责地望风,嘴上也没闲着。
连景倒是猜得出来为什么:“公孙娘子心思玲珑,如果屋内真埋藏了机关或者人为走动的痕迹,那部分的灰尘肯定没有其他地方厚。我们时间不多,只能这般取巧,效率高一些。”
三人对公孙离的安排没有异议。
连景作为唯一的机关师,只觉得肩头重担又沉了许多。时间紧张,巡逻护卫随时可能回来,他只能争分夺秒地搜寻,所幸运气不错:“公孙娘子,你来看。此处地砖手感与别处不同……”
尽管地砖都做了专业伪装,但对专业机关师而言却不难分辨。
公孙离用指腹触碰,并无发现,于是屈指轻敲去体悟二者不同。
果然,一处声音较清脆,一处声音较沉闷。
差别极小,耳力差点儿都分不出来。
这一发现让公孙离略略松了口气。
有进展就好,证明调查方向没有错。
杨玉环那边也有了新进展。
“阿离,你来这里看看,这里的灰尘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