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福酒楼的二楼南边临窗的位置摆了几张桌子,用屏风隔开了。
桌上摆的四菜一汤,有两碟是她爱吃的,湛非鱼不得不佩服谢老爷的用心,她也就之前来吃过一次。
二楼东边的雅间,有一道门半开着,仝旭远远的看向正在吃饭的湛非鱼,就这么一个黄毛小丫头,几乎把仝府拖下万丈深渊。
张秀才倒了茶递过去,看着面色不虞的仝旭开口道:“大公子,莫要小瞧了湛非鱼,她年纪不大却心狠手辣。”
“看面相倒是看不出来。”仝旭今年二十一岁,三年前已有秀才功名,自然不将张秀才这个私塾夫子放在眼里。
不过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仝旭这才找上了张秀才,这一点比起仗势欺人却把自己弄进大牢的孙福强了许多。
“大公子听我细细说来。”张秀才陪着笑脸,眼中有算计之色一闪而过,要说想让湛非鱼死,绝对是非张秀才莫属。
林夫人虽然是被卢嬷嬷和王琳琅毒杀的,可真正的凶手却是张秀才,只是湛非鱼和县衙都没有证据。
谢老爷用卖菜的生意当条件,暂时化解了这仇恨,毕竟谢老爷也只是在流言里推波助澜,不算是深仇大恨。
可张秀才知道自己和湛非鱼之间横亘着一条人命,她现在能力不够所以蛰伏起来,等到羽翼丰满时,就是湛非鱼报仇时。
仝旭放下茶杯,冷声问道:“除了陈县令,湛非鱼还有其他靠山?宝丰布庄是怎么回事,她怎么还和卫所扯上关系了?”
来上泗县之前,仝旭已经从仝同知那里得知了湛非鱼的情况,查的有点粗陋,没什么有用的地方。
“湛非鱼虽然出身乡野,可心机、城府、手段俱全,两个堂兄弟都没去私塾,她一个小姑娘却能读书进学,而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她被过继出来……”张秀才巨细靡遗的把湛非鱼的事说了一遍。
“宝丰布庄曾家听说暗地里贩卖孩童,被南宣卫查到了,卫所曾有一个军士前来给湛非鱼送了年礼,只说是奉命行事。”张秀才打心底不愿意承认湛非鱼在卫所还有靠山。
仝旭随口问道:“她师母被毒杀的案子也是卫所的人调查的。”
听到这话的张秀才面色顿时难看起来,不过瞬间又转为了尴尬和无奈,“是,她背后的确有卫所的人撑腰。”
一个八岁的小姑娘竟也如此机缘,的确让人嫉妒!别说仝旭了,就是仝同知也不敢得罪卫所,那群武官可不是好招惹的,大庆朝也不像前朝那般重文轻武。
……
四周还有其他人在吃饭,却也安静的很,湛非鱼吃晚饭便拿出看了起来。
“让湛小蒙童久等了。”谢老爷子原以为至少要等两刻钟,哪想到湛非鱼吃饭速度如此快,饭只吃了一半的谢老爷放下筷子就赶了过来。
“谢老爷客气了。”湛非鱼冷淡的回了一句,谢老爷不过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但凡自己没有了震慑力,他绝对会如之前一般再次落井下石。
谢老爷依旧是笑呵呵的模样,目光却装作不经意的往东边雅间瞄了一眼,张秀才特意打听到了湛非鱼的行踪后就订了雅间,招待的还是一位贵公子。
谢老爷并不清楚张秀才在谋算什么,可他也没打算告知湛非鱼。
谢老爷说起了正事,“村民生计艰难,老夫就想着家家户户也养了鸡鸭,不如多养上一些,都可以卖给酒楼,也算是增加了一笔收入。”
蜡烛昏黄的光亮下,湛非鱼眯着眼笑着,声音里透着惊喜和欢快,“谢老爷真的打算收购村中的鸡鸭?”
“酒楼每日至少要用十只鸡、三只鸭,鸡蛋不少于五十个,村里能提供多少便是多少,剩下的酒楼自行采买,等日后村民养的鸡鸭多了,便全部从村里买,文诚是个能干的。”
谢老爷话说的诚恳,而且还提到了具体的数量,就显得诚意十足。
“如此就多谢了。”湛非鱼脆声道谢,话锋却是一转,“到时候还需要和谢老爷定个一年的契约,当然,这只是在商言商的规矩,相信谢老爷不会无故毁约。”
最后两个字,湛非鱼声音加重了几分,谢老爷此举不仅仅是卖好,还暗藏了一手算计。
不管是菜还是鸡鸭,一家酒楼需要的数量有限,村里人如果盲目的扩大规模,到时候供大于求,村里人必定会内讧起来。
届时谢老爷就掌握了主动权了,他有权决定收购谁家的东西,而湛氏是湛非鱼的宗族,她绝对不会让外人的手伸到族里。
“定契约是肯定的,小蒙童放心。”谢老爷笑容不变,可眼中却多了忌惮。
湛非鱼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又像是没有,她这态度让人捉摸不透,包子脸上笑容璀璨,可又有几分笑里藏刀的阴险狡诈!
……
仝旭再次打开雅间的门时,湛非鱼已经离开了,他把张秀才的话琢磨了一遍,神色愈加凝重,“如此说来威逼利诱对湛非鱼都行不通。”
陈县令把案子上报到了南宣府,被打的又是县学的教谕和一众生员,有章知府插手,威逼是铁定不行的,反而会被章知府捉到把柄。
仝旭真正打算用的是“利诱”二字,湛非鱼再聪慧也只是个农家小丫头,眼界有限,一百两银子不行,那一千两呢?
只要湛非鱼愿意把手中“利国利民的”方子卖给仝府,就可以化解仝府的危机!有一个天大的功绩在,任何事都能解决。
至于被关押在牢里的孙福,仝旭虽然叫他一声小舅舅,却不打算救人,总要有人来平息天下读书人的怒火。
“大公子,你不曾和湛非鱼接触过,那丫头邪性的很,为了树立自己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清名,她只怕看不上大公子给的银子。”于情于理张秀才都不愿意双方和解,他更想借着仝旭的手弄死湛非鱼,彻底解决这个仇人。
踩着仝府来扬名!仝旭眼神陡然一狠,杀机浮现。
一个有天赋又有心计的读书人,即使八岁,仝旭也不敢小觑,一旦扬名了,湛非鱼能得到的好处远远超过仝府给的银子。
更何况她手里还攥着一张珍贵的秘方,她没有自己用,也没有和上泗县的商贾合作,而是通过赵教谕上报给了朝廷,足可以知道湛非鱼的远见和野心。
“倒是个难缠的角色!”仝旭明白湛非鱼这样的人不会被蝇头小利所诱惑,这也是仝旭恼火的地方。
“你再详说一下她家的情况。”仝旭开口,湛非鱼不好拿捏,或许可以从她的家人入手。
她是读书人,自然爱惜羽毛,大庆朝奉行孝道,一个不孝的名头压下来,足可以断了湛非鱼的科举路。
张秀才知道仝旭这是没死心,按他的想法直接派人弄死了湛非鱼一了百了。
到时候把县学门口的冲突说成湛非鱼和孙福之间的私仇,反正是死无对证,再有仝同知施压,还怕事情不解决?
摁下心底的想法,张秀才回道:“湛非鱼被过继的这一支已经没有嫡系亲属了,金林村湛氏一族只能算是她的族亲。”
张秀才不是没想过利用湛家人来要挟湛非鱼,可惜此路不通,死丫头太阴险狡诈!
“她爹虽然还住在村里,可已经被除族了。唯一能让湛非鱼在意的只有她娘李氏,可因为过继了,真的论起来李氏也只是她隔房的堂嫂。”
宗族制度的规矩摆在这里,既然过继了,湛非鱼名义上不算是李氏和湛老大的女儿,孝顺是本分,不孝,外人也无法以此攻讦。
“大公子,说句不恰当的话,湛非鱼现在就是一缩头乌龟,你无从下嘴!”张秀才目光流转着,忽然压低了声音,“大公子,何不一了百了?”
张秀才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仝大人可是正五品的同知,要弄死湛非鱼一个小丫头绝对是手到擒来,从南宣府外找个亡命之徒,事后再杀人灭口,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愚蠢!仝旭一眼看透了张秀才借刀杀人的手段,杀人就能解决,还需要他放下功课亲自来上泗县处理?
半眯着眼,仝旭是真的好奇湛非鱼手中有什么方子,竟然能惊动朝廷,给爹的密信里还用了“利国利民”这四个字!
湛非鱼此时死于非命,仝旭可以想象圣上会如何震怒,仝家只会沦为湛非鱼的陪葬!
看仝旭在沉思,张秀才也不敢打扰,只能陪坐在一旁。
片刻后。
“张秀才,不知令公子多大?可考取了功名?”仝旭这话问的突然又怪异。
“犬子愚钝,如今还是个白身,比不得大公子龙章凤姿。”张秀才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
“可否婚配?”仝旭笑问道,话里的意思却已经很明白,男未婚,女未嫁,正好般配。
……
完全不知道东边的雅间里有人打上了自己的主意,湛非鱼和谢老爷谈过之后就回村了。
“小鱼,你是说不单单是蔬菜,以后村里的东西都可以送去泰福酒楼?”村正激动的站起身来,农家人少吃一个鸡蛋无所谓,以前是想要卖也卖不上价。
“鸡鸭鱼肉都可以。”湛非鱼点点头,看着激动的村正不得不泼了一瓢冷水,“谢老爷不是善人,他也不是看我的面子,此举更多的是为了埋下一个隐患。”
呃……
满脸笑容的村正愣住了,一旁的湛文诚也不解的思索起来,饶是父子俩也有几分见识,却还是不明白湛非鱼这话是什么意思。
“其实就和村里人想开荒种菜,把下等田地挖了养鱼是一个道理,泰福酒楼收购鸡鸭,村里人为了多赚银子,家家户户能养三四十只,甚至还会让自家的亲戚也跟着养,到时候一起卖给酒楼,只怕半年不到的时间,村里的鸡鸭就多的数不清了。”
湛非鱼这么一说,村正和湛文诚都明白,但还是不懂这和谢老爷有什么关系。
湛非鱼不得不感慨村里人的淳朴,不会用恶意却揣测外人,“泰福酒楼一日要十只鸡,大家都抢着去卖,村正,到时候谢老爷来个挑拨离间,村里就会内乱,若是谢老爷再有什么算计,绝对是一算一个准。”
湛非鱼此言一出,村正和湛文诚就都懂了,这是防患未然!村里乱了,大不了不卖鸡鸭,自家吃也可以,拿去县城卖也行。
可谢老爷若是以此算计湛非鱼,那就要出大事了!比起家家户户赚银子,村正和族里更看好的是湛非鱼的前途。
“小鱼,你放心,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就有数了。”湛文诚也跟着表态。
银子不赚没事,他说句自私的话,只要小鱼出息了,村里人还用担心赚不到银子吗?可小鱼一旦出事了,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湛非鱼真的很感激村正和老族长他们对自己的爱护,也愿意让村里人赚银子改善生活,便笑着道:“其实只要村里和族里强制规定每家每户鸡鸭的数量,如此便没什么大问题。”
回村的途中,湛非鱼想到的是上辈子七十年代的公社时期,不准有私产,一家一户按人头数量养鸡,其实村里也可以效仿一下,只要不内部竞争让外人有机可乘便行了。
湛非鱼看向一旁的湛文诚继续道:“四哥,山里的山货零零散散的收再送去酒楼也麻烦,四哥你可以买下来,包括邻村的都可以,鸡鸭其实也是如此,到时候定量送去酒楼。”
湛文诚在酒楼后厨打杂,自然知道山货野味都好卖,只不过酒楼很少从村民手中收购,数量太少,又没有品质保证。
可按照小鱼这样说,自己算是在村里开了个铺子。
看着若有所思的湛文诚,湛非鱼笑着继续道:“四哥如果不嫌麻烦,也可以顺便卖一些油盐酱醋的常用品,只要价格和县城里的杂货铺一样,大家卖东西的时候顺便可以买点,也节省时间。”
湛文诚眼睛蹭一下亮了起来,同样的价格,至少有一大半分村民会来购买,毕竟他爹是村正,而他还收购村民手中的东西,如此一来,基本上全村的人都会来这里买东西。
“还是小鱼脑子转得快。”村正不由笑了起来,看向湛非鱼的目光更为赞赏,果真是读书人那,要赚银子就如此容易,不像他们这些泥腿子,想赚银子比登天还难。
等湛文诚把湛非鱼送回了家,村正正召集三个儿子说起这铺子的事,“老四你回来了,明早送菜的时候你再去县里的杂货铺问问,看看价格如何,我们该准备多少银子。”
“爹,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湛文诚看着还有些犹豫不决的三个哥哥,笑着道:“村里每隔半个月就有卖货郎过来,他们走街串巷都能赚银子,我们开个铺子肯定不会亏本。”
只要东西的价格一样,买谁的不是买,关键是湛文诚负责收购蔬菜和各种干活,想要巴结湛文诚,那肯定是要来买东西。
……
难得的阴天,湛非鱼已经去了县学,李氏打算去菜地里,可刚出门口就被几个妇人拉到榕树下坐了下来。
“嫂子,我听说泰福酒楼不单单收菜了,连鸡鸭都收,山里的蘑菇也都要。”山娃子娘脸上都是笑。
她一家子都勤快,以前是没法子赚银子,现在只要不懒,每个月至少能有一两银子的收入,而且这都是女人赚的,男人们依旧在农田里干活。
“是啊,妹子,我家可是三个姑娘,要是有小鱼这么聪明,我也不着急了,到了年纪总不能不给点嫁妆就出门子吧,现在总算能赚银子了。”说话的妇人抹了一下眼泪。
她去年生了儿子,可三个姑娘也是她肚子里掉下来的肉,一个个干瘦蜡黄的,哪像小鱼那般白白胖胖的,都是穷的。
李氏和小姚氏最不同的就是她从不嘚瑟,笑了笑,温声道:“小鱼已经和村正说了,不过酒楼要的鸡鸭鱼肉都是定量的,散卖肯定不行,小鱼让我把鸡和鸡蛋都卖给文诚,价格和县里是一样。”
李氏也是还村正一个人情,这事村正不好开口。
“卖给文诚?”山娃子娘愣了一下,随即笑着直点头,“这样也方便,卖给谁不是卖。”
其他妇人虽然也知道湛文诚可以趁机多赚一点银子,但只要价格一样,他们也不会吃亏,而且还省了去县里摆摊的时间,到时候多种点菜,或者去山上弄点蘑菇什么的,卖出去都是银子。
小姚氏佝偻着身体站在人群外,看着被众人捧着的李氏,却不敢生出任何嫉妒,没有小鱼开口,被休的自己都不能留在村里。
“咦,又有马车来了,还是两辆马车。”山娃子娘往村口方向看了去,以前村里一年都见不到一辆马车,可小鱼读书后,隔三差五就有马车来村里,比起其他村可强多了,说出去脸上都风光。
“凤玉啊,是不是来找小鱼的?”一旁的婶子问道,脸上流露出几分羡慕,小鱼每一次收到的那些礼物,他们一大家子七八口人一年都赚不到。
其他妇人也同样羡慕,李氏以前在老湛家,吃什么她们不知道,可穿的都是打了补丁的粗布衣服。
可如今,李氏即使拎着篮子要去菜地里,穿的却是新布做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