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望……”张嗣润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复道,“他对我早已没有指盼,还让我尽早娶妻生子,为张家多添子嗣,也算功德一桩。”
伍五五安慰他:“那不过是气话,听不得的,再来喝一杯,愿我们兄弟都能如愿高中。”
“干。”
身边忽然有个银铃般的女声响起:“好啊,你们两个,躲起来偷偷喝酒,故意不带上我的吗?”
伍五五调笑道:“岂敢岂敢。”
叶筱筱却拿起杯子,斟满酒,说道:“嗣润,你一定会得偿所愿高中的。”
伍五五看见叶筱筱的侧脸,绯红一片。
放榜那日,秋叶已经开始落了,顺天府也凉起来。看榜的人围得水泄不通,伍五五站在外圈,根本看不到里面丝毫内情。
陪他去看榜的叶筱筱自告奋勇,仗着人小,一路挤到了前头,一边挥手一边说:“看到了看到了……”
她从榜单的这一头挤到了另一头,好一会儿都没有了声音。
这时人群终于散去一些,伍五五也往里看,皇榜上最后一个名字,清清楚楚地写着“伍五五”。他还来不及高兴,只见叶筱筱慌乱地走出来,眼中含泪,恨恨地问道:“为何高中的是你,而不是嗣润?”
一句话令他如坠冰窖。
伍五五始终弄不明白,究竟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错。
他喜欢叶小姐,从三年前就开始,甚至愿意舍命相救。他原本以为,叶小姐也是喜欢他的。
如果不是,叶小姐为何为他引荐知府大人?
又为何力荐他入学馆念书?
又为何时时来看他?
风起,四周似乎漫起了一阵风沙,伍五五慌忙捂住眼睛,耳边却又听到了这样的字句。
“你愿意用多少代价,来实现你的愿望?”
他睁开眼睛,看见面无表情的玄嚣站在他的面前,虽未张口,但声音却字字入耳。
“若要叶筱筱重新爱上你,你愿意付出多少代价?”
伍五五一惊:“什么意思?什么叫重新爱上我?”
玄嚣平静地看着他:“你忘记了吗?你曾用姻缘换了功名。”
头忽然疼了起来,似乎有什么记忆正在一点儿一点儿复苏。
对,那是三年前,那时候他听到了叶小姐的呼救声,慌乱之中他从窗口跃下,对面是狂暴的鸣蛇,一瞬间,他知道,自己必定会失败。
他在心中不断地呼救,期望有谁来拯救自己。
那一刻,时间忽然停止,天地间的一切都静止了,他停滞在空中,忽然见到天上撕开了一个口子,一个人自云端降临。
不,那不是人,那是天神。五色鸟在他身侧飞翔,云朵在他指尖飘浮,而和风则为他护驾。
伍五五被天神之姿不自觉震慑:“你是谁?”
他明明没有张口,声音却传到了伍五五的耳朵里:“世人尊我为少昊,你也可以称我为玄嚣,你在心中渴求我,我便来了。只是我想问问,你愿意用多少代价,来实现你的愿望?”
伍五五茫然道:“我……的愿望?”
“对,你的愿望。”
“钱财?”
“不,你的愿望不单单是钱财。”
“那是什么?”
“是功成名就。”
被玄嚣一语点醒,伍五五说道:“对,是功成名就。”
“那你愿意用多少代价来换取?”
伍五五微震:“我可以用什么代价来换取?”
“那要问你自己。”
“我什么都没有……没钱没势没姻缘……对,姻缘,我可以用姻缘来换吗?”
“可以,但你此生都将孤苦终老。”
伍五五笑道:“孤苦终老有什么关系,总比没肉吃来得好。”
长久以来的谜题终于解开,天师伍姓的法器是心,那是与天神对话的容器,伍姓的人皆可以与天神交易,付出代价,来实现愿望。
而爹怕他心有邪念,贸然兑换,所以并未告诉他。
哪知道三年前,伍五五还是昏迷中,将叶筱筱的爱换成了功名。联想到爹三番五次的告诫,如今竟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你自己选的路,千万记得,莫要后悔,哪怕后悔,也不能去想。”
“五儿,前路难走,千万莫回头啊。”
爹的话言犹在耳。这般想来,爹着实用心良苦。
伍五五苦笑一声:“若是我当时没有交换,叶小姐是否早已嫁给我?”
玄嚣说道:“是,原本的命数里,你跳下后摔断了腿,她倾心于你,父母虽反对,却愿与你相守。”
伍五五长叹一声:“令人扼腕。”
玄嚣却又道:“但倘若没有交换,你也将一生碌碌,断不会高中举人。”
伍五五心头苦涩,他一时竟然无法估量,自己的交换到底值不值得。他苦思冥想,又与玄嚣道:“你方才又问我是否要交换,若我现在要将姻缘换回来呢?”
“你愿意付出多少代价?”
“钱,你要多少钱我都愿意。”
“钱财本就是你从我这里换去的,哪里还能再换回来?你身上,唯有生命才值得交换,你愿意吗?”
伍五五大为震惊,只是反复说让我想一想。
等他再抬头,面前已经没有了玄嚣,只有一脸愠怒的叶筱筱。
“若是没有你,嗣润说不定就会高中,你可知道他早在家中备受责难?”
伍五五苦道:“我也不想的。”
叶小姐冷冷地数落他:“我真后悔当初荐你入学。”
秋意正浓,伍五五只觉得冷,冷到骨子里。
九
又是一年韶华去。
伍五五知道自己无法回头,便在张嗣润的引荐下,拜在了首辅大人的门下,在户部得到一门差事,在玄嚣的提点下,仕途一帆风顺。
日子越过越好,家中的小茅房早已换做了大宅子,他将爹娘都接来住,下人林林总总也有了十来个人,还专门请了大夫长居家中悉心照顾爹。
只是爹的病始终不见好,精神每况愈下,每天总是睡很久才会醒来一会儿。快要过年了,爹却病得起不了床,娘每日以泪洗面,总是嘱咐伍五五要多陪陪爹。
但伍五五每次去了,爹却总是闭眼假寐,像是不愿同他多说话。
年前,爹终究是熬不过了,大限将至时,伍五五一直陪伴在旁,暗自垂泪。
这时,爹却忽然拉住了他的手,让他凑近一些,只听爹用微弱的声音说道:“你莫难过……是我自己……将命换掉了。”伍五五的双眸倏然睁大。
“那时你不听我的话,我想让你走上正道……就用了几年寿命作代价让天神降下那妖怪……不会伤人的那种……本打算当晚待那妖怪妖力羸弱之时再带你和诸位伯伯一起去斩……哪知道你竟这样糊涂,在那蛇妖妖力最盛时去斩,你可知那是何等强悍的妖怪……”
忆起那时点点滴滴,伍五五震撼道:“怪不得那时你极力阻止我杀那鸣蛇……”
“是……是爹爹糊涂了……”
娘早已泣不成声:“你爹知道你竟单枪匹马去斩妖,恐极,那少昊大人更是说你必死无疑,于是他就用了二十年寿命换你逢凶化吉……”
伍五五心头一窒,忍不住哭出声来:“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爹浑浊的双眼落下眼泪:“是命啊……都是命……咳咳……是我对你太严苛……咳……”
“你别这么说,是我没有听你的话,才会……”
伍五五忽然想到了什么,突然对着空气大喊:“玄嚣!玄嚣!我要换命!我要将爹给我的命还给……”
“不……不要!”爹爹急道。
娘急忙捂住了他的嘴:“五儿,你记住,你若是把命给了我们,爹娘就是下了阴曹地府也不会原谅你!”
一阵风吹来,桌上的烛火骤然熄灭,病榻上的人终于闭上了双眼。
“爹……”
房间里只余下悲恸的哭声。
爹走后,娘一个人总是郁郁寡欢,她的眼睛也不太好了,以前钟爱的刺绣也没法再做,每日就在庭院里看看花草。半年后,娘也跟着爹去了。
爹娘都不在,只余下伍五五孤家寡人一个,每每回到家,都只有他一个人。他有时候也在想,自己是不是作孽太多,才会落得这般下场。
这个话,他也问过玄嚣,玄嚣没有表情,只是冷冷道:“世间的事原本就没有道理,你多想也是无益。”
每到这个时候,他就开始想念当年那个叶筱筱。
她笑容明媚如光,娇俏可人,性格毫不矫揉造作。
原本……原本这个姑娘应该是他的妻子。
听说她对张嗣润一往情深,但首辅大人却为张嗣润选了家世更加显赫的千金小姐。
这个世间,果然没有什么道理。
十
万历七年,首辅大人奉旨归葬,他坐着三十二人抬的豪华大轿,吃饭时菜肴过百品,门徒千千万万,人人敬他为太师。
伍五五也因此官运亨通,一路迁升,闲时也打造了一个小屋,用金子砌墙壁,银子盖屋顶,珊瑚作装饰,夜光珠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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