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天我看到她肩膀颤的厉害。我忽就想起来,乌肃雪死时还紧紧攥着她的手不肯放开,攥的那么紧,死时唯一的念头还是生怕向因和兮风再欺辱他的贵子。我想起来要是他今天站在这儿,要是葬于夜昙海的那些兄弟们如今都站在这儿,他们看到,那个无论受了多重的伤都不曾哭过,与百万荒人大军为敌都不曾退过一步的人……会像今天这样发抖后退。他们会怎么看我,会怎么骂我金倬正?有朝一日我又拿什么脸面去下面见他们?”
金倬正抬起手指用力地按住了自己的眼睛。“大统领,我就想,那七十四段路。那七十四段路啊,我持枪站在那,峯月卫大将军金倬正,战功赫赫,威风凛凛,领着数万峯月卫站那——站在那七十四段路旁,我长枪在手,长刀与背,我一身修为,我保得是谁?我护着的又谁?我保着的是这月神,将桥上那个站在我们面前一人敌千军万马的人、保我平安回到大隆享这无上荣光的人,护着的是她不会被我五军同僚救走,一路亲手送到了那个地狱里头去。”
“哈……哈哈……”他又哭又笑,像是癫了。“如此光明正大,正义与身的背叛了她。”
或许很早很早的时候。
早在那座桥上的时候——
当他与那些将士们的目光,从那七轮昭昭明月上离开,落在了那立于御尺桥首从未退过半步的那抹身影上时,他的月神便永已永失了。
他们的信仰早已崩塌过了。
只是,他一直在回避,一直在逃避,一直在麻痹。直到今日此时,那道光,那道撕裂过夜昙海天穹海底的光啊……
再次出现。
是瑟缩的,是黯灭的。
他才忽然意识到,原来,我曾见过一道光,多么的耀眼,多么的天下无双,曾照亮过他们每一个人战功赫赫、荣归故里的路。
“大统领,若那七十四段路,如果我不曾阻拦过御尺桥上一同共战过的五军同僚。或者说,我干脆自己去那么做了,她,她便不会今天只是听见天狐族三个字就会抖成这样。”
他的那道光,本可以不会如今日此时那般瑟缩、那般黯灭的。
“那是墓贵子啊,我们的墓贵子啊。她,她怎么可能会发抖,怎么可能会后退。我欺骗自己,她没事,她没事儿。那可是墓贵子,百折不挠,无所不能,她无所畏惧,她叫我们相信她,她叫我们可以不相信奇迹,也要相信她。”金倬正此时眼泪已经再也停不下来了,仿佛此时墓幺幺在天狐族承受的一切,如今全部展现在了他的眼前。
“事到如今我才幡然醒悟,就算是墓贵子,她,她也并非无所不能,无所不怕的神明。她,她有没有等过,她有没有想过,会不会有人来救她。她也会像一个普通人那样,等谁来救她。”他的肩膀不停地耸
动着,“那七十四段路很长很长,可她一个人都没等到。”
“大统领……一个人都没有。”
金倬正哭得难以自己,忽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封枭的面前,以头触地,长跪不起。“大统领,我知这些年因任性我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对不起,我今天还想拜托您最后一件事。”
“我不知您和墓贵子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是墓贵子她是那样的与众不同,接近过她的人,会不自觉地被她吸引。大统领,你也不例外——”金倬正伏在地面,并不抬头,却好像一下看穿了封枭。
封枭握住椅臂的手有些紧。“你误会了。”
“我若是误会了,您今天就不会对临仙门的蔺门主如此咄咄逼人。我若是误会了,您也不会挡在她的面前试图阻拦天狐族的小王爷。”金倬正抬起头来,看着封枭。“大统领,我金倬正从不曾求过您什么。我今日和您说这些,是因为,我无条件信任您。哪怕我今日真的看走眼误会了您,您就将她当成一个同我,同我那些死在夜昙郡未归的兄弟们一般来看。她是我毕生所见,最为悍勇骁猛、沥胆堕肝、铮铮铁骨之人,是这大隆少之又少的,为庇天下苍生,为护国土安宁至死未退一步的大忠大杰之士。”
封枭似乎已知道金倬正的目的所在,久久说道,“你未免太高看我了。”
但金倬正饱含泪光的双目中,仍是封枭都不忍回避的信任和绝望。“不,我知道,大统领,您不但有这个人品,您也有这个能力。您是我见过最刚正不阿、秉公持信的人。您绝对不会眼睁睁她这般人物,继续受天狐族那样欺凌侮辱。倬正想求您,替五军同僚求您,替乌肃雪求您,替葬在夜昙海海底的十万兄弟们求您——求您,把我们的贵子从天狐族救出来。”
『我不曾见过这世间月光有多辉煌圣洁,但我见过夜昙海上的这道光。
我不曾见过月神,但我见过她。』
他泪眼婆娑中,想起来那夜与乌肃雪与他一起站在帅塔墙垛之上,看着海面上与荒人皇子生死相搏的那抹倩影。
想起来乌肃雪当时说的这段话。
金倬正伏地,重重地给封枭磕了三个响头。
求您。
把我们曾经信仰的那道光,还给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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