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碛刚走出巷子,手机就响了。
伞头阴歌,丁长盛,不知道又要催他什么事儿。
丁碛拿手掌捂住手机音孔,将那音量捂低,过了几秒,又觉得这举动像掩耳盗铃。
他接起手机。
丁长盛语气有点急:“丁碛,你……你没对易飒他们做什么吧?”
什么意思?
丁碛心里一动,故意迟了一两秒才答:“没人让我对他们做什么啊。”
丁长盛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咳嗽了两声以掩饰过去:“是,我是怕你一时脑热,做错了事。你……赶紧过来一趟,丁盘岭找你有事。”
看来,是事情有变化了,不然丁长盛的态度不会前后相差这么大。
丁碛很快赶到丁长盛的住所。
这两天,丁长盛家成了临时的集散地,丁盘岭和一些丁家的子弟都在这落脚。
人一多,房间就不够住,客厅虽大,两三张床一支,立时拥挤,连带着整间屋子的气质都变了,以前是冷清、空旷,现在闹腾得跟多人旅馆似的。
拖鞋也不够换了,丁碛犹豫了一下,直接穿着鞋走了进去。
丁盘岭和丁长盛都在书房,只不过宾主有变——属于丁长盛的座位上坐着丁盘岭,正挪动鼠标,仔细看电脑上的内容,作为主人的丁长盛反而站在一边,半躬着腰同看。
见丁碛进来,丁盘岭朝他招手,同时把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往外挪了挪:“你过来看。”
屏幕上是一张照片,拍的是地面,草虽然绿了,但萧疏得像是地壤的点缀。
丁碛心里有数了:“三江源?”
丁盘岭嗯了一声:“你看前一张,对比一下。”
照片往前跳转,拍的是另一处地面。
好像没什么特别的,都是地。
丁盘岭笑了笑,把无线鼠标推过来。
丁碛知道这是让他自己揣摩,心里有点紧张,怕找不出玄虚让人看扁了。
他握住鼠标,反复对比看两张照片,还几次放大看细节,忽地眼前一亮,脱口说了句:“地旋,前一张上地面上有个地旋,仔细看就知道,那一处的草都受到影响,排列得像漩涡形状。”
丁盘岭笑起来:“眼神不错,你再往后翻。”
后头还有吗,丁碛忙往后翻页。后一张也是照片,但色泽和感觉明显很老,应该是过去的那种胶片照扫描上传的:拍的同样是地面,寸草不生。
丁碛把屏幕摆正,身子往后退、再退:这张上也有个类似的椭圆漩涡,虽然不长草,但土壤颗粒的走向给了提示。
丁碛抬头看丁盘岭。
丁盘岭知道他看出来了,先解释那张老照片:“九六年,三姓去开漂移地窟,结果出了事。长盛他们到现场之后,怎么找也找不到那个洞了。但幸亏他们做事仔细,在那一带停留了好几天,拍了很多地面照片,这张就是事后被选出来、大家一致觉得比较特别的。”
“洞一定是存在的,漂走了也正常,本来就叫‘漂移’嘛,但地可不是天,天上飞了鸟可以不留痕,这地上出现了个洞,又填上了,填得再精妙,总该会留点痕迹吧。”
丁碛一下子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这种很浅的漩痕,就是漂移地窟消失之后留下的痕迹?”
丁盘岭点头。
丁碛心跳得有点厉害:确实,万事都会留痕,没有百分百恢复如初这种事。
丁长盛清了清嗓子,很是自得:“这痕迹很隐秘了,接近于无——想想看,三江源那么大,常住人口没几个,谁会没事拿着放大镜去看脚底下的地是不是有旋?就算发现了,想不明白原因也就放过去了,再说了,一个地旋和另一个地旋之间,差了不知道多远呢,要不是当年我们拍了照片,真挺难发现的。”
丁盘岭感喟:“是啊。”
他重又看向丁碛:“你可能也知道,这些年,我们一直有人在三江源那守着,尤其是九六年之后,加派了不少人手,任务就是追查漂移地窟,对外假充是搞地质的,其实做的事就是这个,成天看地、找痕迹,不容易啊,一个个的,颈椎腰椎都犯了病。”
说到这儿,苦笑出声。
丁碛没插话,耐心等下文。
“好在,这么多年下来,功夫不是白费的,我让他们对应着三江源的地图,把所有地旋的位置标出来、连成线……”
丁碛脱口说了句:“你是想找它的活动轨迹?”
丁盘岭对他的反应很满意:“三江源确实很大,但去跟一个省、一个国比,它又实在太小了。上千年来,漂移地窟只存在于三江源、只在这个范围内活动。”
“拿大部分人来说,你如果每天都记录他的活动轨迹,然后在电脑上把他一年的活动轨迹做个叠加,你就会发现,除了几次出差旅游外,他的活动空间基本只限于所在城市的某一块区域,而他最经常的活动路线无非就是在家以及公司、学校间往返,非常规律。”
“虽然漂移地窟不是人,但我还是觉得,它不可能移动得杂乱无章,一定有自己的轨迹,而且对这轨迹,我们已经追踪了很久了,你想想,飒飒讲了那个故事之后,我就说要找漂移地窟,没一定的底气,哪敢说得这么轻松,没这么多年的积累,上哪去找啊。”
丁碛明白了:听这意思,找到漂移地窟应该指日可待。
丁盘岭这才把用意和盘托出:“听说飒飒和宗杭也到了,这两个人的情况很特殊,进漂移地窟,多半要倚赖他们。所以我刚跟长盛说,要麻烦你盯紧他们……”
说到这儿,似是意识到用词不当,自嘲地笑笑:“说‘盯紧’太严重了,也就是关注一下他们的动向,别关键时候找不着人,就这事,其实打个电话说就行,长盛慌里慌张的,非把你叫过来。”
他双手撑着桌子站起:“行了,你们聊吧。我在这坐了半天,腰都硬了,下去跑两圈。”
丁长盛跟丁碛也没什么可聊的,相反,因着这转折,丁长盛挺没面子的,说不到两句就把他打发了。
丁碛出了门,急急坐电梯下到底楼,四下张望了一回,不见有人。
他有点不甘心,一路找去了小区的户外器械活动场地,也没收获。
正恹恹地,身后传来丁盘岭的声音:“找我啊?”
丁碛背脊一紧,迅速转身,看到丁盘岭慢悠悠地从一丛树影后转了出来。
小区绿化太好,浓荫茂树的,太多视角盲点了。
丁碛喉头发干,想客套两句,又觉得在他面前,不用打什么马虎眼:“岭叔,我想跟着你学东西。”
丁盘岭笑了笑:“你不是水鬼,跟着我有什么好学的?再说了,掌事会那么忙,我调你过来,也不合适。怎么好端端的,想起要跟我学东西来了?”
丁碛说:“想给自己找条活路,怕跟着我干爹,路越走越窄。”
丁盘岭没想到他说得这么直白,顿了会才说:“掌事会怎么做事,我没管过,也管不着……不过听说过一些,你干爹有时候做事,是太生硬了一点。”
丁碛心一横:“岭叔,我十几岁的时候,就帮我干爹处理过撞破窑厂秘密的人,因为开了这口子,什么事都是我,做过多少事,我也不想说了……我挺烦的,不想一条道走到黑,你需要用人,我能办事,我想以后帮你办事,我干爹那边,我就不掺和了。”
丁盘岭看了他一会:“你当年发过誓,做绝户入三姓,现在知道了三姓那么多秘密,走是走不了了,留下来的话,不想跟你干爹撕破脸,又不想继续做脏事,所以把我推出来,让我出面,丁长盛就没话讲了,不行也得行,是吧?”
“虽然大家都是丁姓,但你是丁长盛养大的,你投我这,在大家眼里,本质就叫‘改换门庭’……”
丁碛心里一凉,觉得大概是没指望了。
“不过现在是非常时刻,我确实需要用人,调用谁都不过分。但我得提醒你,你说跟着我是想给自己找条活路,我这条路可未必是活的——你考虑清楚再做决定,真决定的话,我可以去开这个口。”
考虑清楚了。
良禽择木而栖。
丁盘岭一定是比丁长盛更繁茂的那一棵。
反正都要住宾馆,宗杭索性就定在了井袖这一家,同一楼层。
这样万一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他也能争取到更多的时间,再拯救井袖一下。
住下之后,宗杭又把那本格斗书翻了出来,这两天接连发生的事,让他觉得后面还会有风波:而不管发生什么状况,让自己更强一点总是没错的。
他练了几招抓手,又下地去做俯卧撑。
易飒则一直盘腿坐在床上,握着笔在面前的纸上写写画画,偶尔念念有词:“一面之词?我什么时候一面之词了?”
宗杭第n次撑起身子:“他故意的,说点不清不楚的话,就是想让你睡不好觉。”
脑子出不上力,还在这帮倒忙,易飒没好气,顺手推在他背上,宗杭胳膊早就发颤了,哎呦一声肚皮着地,索性就趴着了。
易飒忍住笑,又拿手机查了“一面之词”的意思——
争执双方中一方所说的话。
她跟谁争执了?她全是推理啊,而且特别客观,有理有据的。
一面之词,一方所说的话……
电光石火间,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脱口说了句:“我明白了!”
宗杭赶紧撑起身子,把脑袋搁上床沿:“哈?”
“我们看到的、还有脑子里闪过的一切,都是‘它们’提供的,它们给了素材,我整理成了故事,这个故事,其实不是我讲的,而是它们通过我的嘴讲的。”
这话有点拗口,宗杭尚在费劲地一句一句消化,易飒已经循着新方向一路狂奔了。
“这样一来,我们就会觉得它们友好,就会放下戒心,甚至欢迎它们……”
“它们为什么想让我们觉得它是友好的?这恰恰说明了它其实并不友好,它假装自己是上一轮的人类,其实不是,那它是谁?人工智能?”
人工智能还能复活?这玩意儿难道不是通个电、联个网就能大杀四方了吗?
她自言自语了n次之后,智商落后的宗杭终于吭哧吭哧赶上了进度。
他发表意见:“不一定啊,也许都不是呢。”
什么意思?易飒头一次觉得自己智商不够用了。
很难理解吗?宗杭来劲了,他特别珍惜这种机会,绝少的、能向易飒展示自己智商的机会。
“它们撒谎了是不是?”
“是啊。”
“那就有两个可能。第一,部分撒谎,隐瞒真实身份,它不是上一轮人类,而是人工智能。”
“第二,全部撒谎,那么整个故事都是假的,这就说明,它既不是上一轮人类,也不是人工智能。”
宗杭沾沾自喜说完,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先懵了。
我靠,既不是上一轮人类,也不是人工智能。
那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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