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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飒渐渐有了意识。

她这一趟“坐水”的时间太长了,而且移来游去,消耗体力不少,这一昏特别沉,敲锣打鼓都没辙,只能候着自己清醒。

几乎是睁开眼的同时,她的眉头就皱起来了,面上的线条瞬间冷厉。

身上沉甸甸的,压了个人,那体味气息,明显是个男人。

她睁眼看。

是宗杭,趴在她身上,头垂在一侧,目光再往下溜,好像裸着上身。

这他妈……

宗杭这些日子,非但长心眼了,还长本事了啊,信不信她能一根根把他骨头从肉里拆出来……

易飒火蹭蹭的,正要一把把他掀翻,忽然觉得触手之处有异样。

那是宗杭的背,有点血黏黏的,而且他一直趴着,呼吸都疲弱。

易飒翻身起来,这才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宗杭身上好多小的伤口,血迹斑驳,一道一道,有些已经干结了,有些尚粘手。

每一处小伤口里,似乎都插了不规则的细小碎片,易飒伸出手,拈了一片出来看。

像是碎的贝壳薄片,下半部因为插在肉里,浸得血红,边缘很不规整,多半是崩裂开的。

易飒站起身,四下看了一回。

不止宗杭身上,临近的地上、石壁上,都有类似的细小碎片,还找到一些腥碎的蛤肉。

应该没人会拿这东西当暗器,从碎片和碎肉四下飞溅、粘停的位置看,应该是在半空中炸开的。

易飒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是:有个炸-弹,外头包着很多蛤蜊,炸-弹开炸的时候,蛤蜊也同时被炸飞了——方可有此效果。

但问题在于:谁扔的炸-弹呢?

而且……

易飒四下嗅了嗅,凑向有蛤肉粘连的石壁,又趴下身子,伏向有碎片插立的地方:这儿的气味很原始,腥味、水气味、湿泥和石头味,绝没有炸-弹那种硝石火-药味。

她掸了掸手起来,原地踱了两步,又低头看宗杭。

他这个姿势,应该是在保护她。

一个没什么能耐、总被她嫌弃和呼来喝去的男人,在保护她?

感觉有点怪怪的。

宗杭干嘛要对她这么回护呢?

她也只不过是顺手救了他一两次,不图回报——倒不是做人多豁达高尚,而是她觉得,人心不古,做善事权当娱乐自己,就别指望对方如何知恩图报了。

没想到碰上个这么实在的。

易飒盘腿坐下,他背上这伤,尤其是那些半插半露的碎壳片,太瘆人了,她在自己腰间摸了摸:除了乌鬼匕首,什么都没有,谁会带药品纱布下水呢,就算预料到会受伤,也是上岸了再包扎啊。

什么都没有,但又不能不处理。

易飒把那些大小碎片一片片拔-出来,用手蘸了唾沫去抹他伤口——将就吧,唾液中含有少量的溶菌酶和凝血因子,实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可以拿来用。

有一片大碎壳扎得有点深,拔-出来的时候,宗杭痉挛了一下,想是昏迷着都觉得疼,眉心处蹙起个疙瘩。

易飒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鬼使神差般的,伸手在他后脑勺上抚了一下。

他后脑勺圆圆的,头发又韧又细,密密贴着掌心。

宗杭眉头舒展了些。

易飒吓了一跳,触电般抬起手,还赶紧甩了甩,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从小到大,她从没对人有过什么温柔举动,小时候玩洋娃娃,别的小姑娘把娃娃搂在怀里当宝贝哄,她的娃娃个个被拆得缺胳膊少头;都说宠物靠爱抚,乌鬼算她宠物吧,向来被踢来搡去,还时不时被骂几句“智障”。

现在这算怎么回事?

易飒为自己找到了理由:一直以来,和各色复杂人等打交道,唯独没接触过宗杭这一款的;拆过无数明招暗招,但宗杭偏偏没招。

他如果是丁碛款,或者陈秃款的,她瞅一眼就知道该换一副什么脸跟他说话,什么时候软中带硬,什么时候避实就虚。

但他完全不是,她还没拿捏准怎么相处。

没淌过的河,当然得摸着石头过。

易飒继续去拔蛤壳的碎片。

无意间又瞥到了他的后脑勺。

老实说,那手感真不赖,绵绵密密的头发下面,脑袋圆滚滚的。

而且宗杭好像挺吃这安抚的。

易飒觉得,宗杭小时候,一定是那种特别好哄的小孩儿,摸摸脑袋或者拍拍背,他就能安稳睡一宿,咬个奶嘴,可以安安静静玩半天。

不像她,易九戈说过她,人小脾气大,哭起来嗷嗷的,奶嘴塞嘴里,她都呸呸地往外吐。

宗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趴在地上。

咦,易飒呢?

他茫然抬头,看到不远处,易飒正倚着石壁坐着,眉头紧皱,手里翻着乌鬼匕首。

宗杭赶紧爬起来,刚一欠身,牵到后背一溜伤口,痛地龇牙咧嘴。

关于蛤群的阴云重又罩过来。

他心跳得有点猛,四下乱看:“那些吃人的蛤蜊呢?”

易飒斜了他一眼:“什么吃人的蛤蜊?”

“就是,一大群,黑压压的,长牙,还能飞,没注意就自爆了……你没看见吗?那你醒的时候,看到什么了?”

易飒说:“我醒的时候,躺在地上,你,躺在那……”

她指了指三四米远处。

“我就把你拖过来,还给你清理了伤口。”

宗杭看向她指的方向:“我怎么会在那呢?”

“那你觉得你在哪?”

“我在……”

宗杭没往下说,心里有点小失落:八成是蛤群把他拖过去的,他真是点背,每次英勇表现都没人看见。

蓦地想起了什么,赶紧伸手摸向后背,又摸向屁股。

他记得,那些碎片,扎得到处都是,左边屁股上也中招了。

易飒说:“放心吧,没脱你裤子,碎片插进去了,裤衩上有破洞,我把那破洞一撑,就看见碎片了,然后拔-出来了。”

宗杭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不吭声。

电视剧里常有男主受伤,女主帮忙包扎的场景,为什么人家都伤得那么机智?不是露强健的胸肌,就是露宽厚有力的后背,为什么就他伤屁股?

人为什么要长屁股?他不想要屁股了。

正懊恼着,易飒问了句什么。

宗杭没听明白:“哈?”

“我是问你,出事之后,都发生了什么,吃人的蛤蜊,又是怎么回事。”

宗杭定了定神。

也是,这才是大事。

他把失散后发生的事讲了一遍,从看见白光,到遭遇会飞的蛤蜊,然后忽然爆了血管失去意识,没好意思提自己保护她的事——眼见为实,无凭无据的,说出来了像故意编造了邀功。

易飒一直仔细听,没打断他,手里的匕首一翻一翻的。

她也看到白光了。

像很长的步足,在水里翻搅,她直接就被搅进了团团白光之中,头晕目眩,然后人事不知。

候着宗杭说完,她才开口。

“刚刚你昏迷的时候,我把这洞走了一遍,虽然不少岔道,但其实规模不大,每一条岔道口,我都拿匕首做了记号,发现三件事儿。”

她口气有点不对,宗杭紧张:“哪三件?”

“第一,这是个死洞,没有出口。七条岔道,要么通往绝路,要么通到你说过的那个有蛤窝的大溶洞。没出口也就是没入口,我们怎么进来的?”

宗杭说:“可能是你没找到吧?没准有机关暗门什么的。”

易飒白了他一眼:“就你聪明,我会没想到?”

老马还有失前蹄的时候呢,万一你看漏了呢?不过事实胜于雄辩,宗杭不吭声,暗暗决定待会自己也去找一遍。

“第二,姜骏和姜孝广他们,都不在这,这洞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宗杭嗯了一声。

这平淡的一声“嗯”也惹到她了,易飒说:“你是真不着急啊?”

着急什么?这不是正商量着吗?

宗杭反过来劝她:“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们慢慢来,心平气和想办法。”

易飒被他气笑了:“我们都昏迷多久了?以往开金汤,最多一两个小时,懂我意思吗?很可能我们昏迷的时候,姜骏他们已经开完金汤走人了。”

“我们被困在大湖底下莫名其妙的洞里,没出口、没水、没吃的,这洞里还有牙口那么利的蛤群,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来把我们啃了,你还心平气和?”

宗杭怔了半天,憋出一句:“那不心平气和……也没办法啊。”

易飒盯着他看,知道他说得有道理,越是绝境,越忌急躁——这话换了姜太月说,她会觉得老人家果然有定力,但从宗杭嘴里说出来……

明明没什么经历,还这么一本正经老气横秋的样子,特欠揍。

宗杭被她盯得心里毛毛的,赶紧岔开话题:“那第三呢?”

“第三是,封闭的洞,其实是没光的,但这洞里有光,你注意到了吗?”

宗杭忍不住“啊”了一声。

还真的。

他没什么野外生存经验,一睁眼能看到东西,就只盯着东西看了,还真没研究过光照的问题。

宗杭四下瞅了又瞅,最后仰头看顶上团团叠叠的石灰岩。

他好歹也学过物理,知道人眼能看到东西,只两种可能:

一是物体本身发光,进入了人的眼睛。

二是有光源照到了物体上,光被反射进了人的眼睛。

眼下的情况,有点像阴天不出太阳,你找不到光源,但天上就是蒙蒙亮的。

看着看着,宗杭忽然胆寒发竖,伸手使劲揉了揉眼睛。

怪了,石灰岩是灰白色的,但他刚刚怎么觉得,这颜色在蠕动?

他看向易飒。

易飒摇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回事。

什么玩意儿?善于伪装的不明发光生物?

宗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比蛤群还可怕,蛤群虽然怪异,他至少能说得出个大致特征、危险之处,最怕的就是这种一切未知,不声不响,还跟你同处一室……

易飒的声音低了下去:“刚才我探洞的时候,只看到你说的那个泥水滩子和一些碎肉壳片,没有看到大群蛤蜊,应该是回窝了,不过不定什么时候又会出来。从你跟它们遭遇的情形来看,这东西,受伤时会被激怒自爆……”

没错,宗杭记得很清楚,第一只自爆的蛤,就是因为一边的贝壳被打残了,后头那几只,估计也差不多。

“但是,它为什么会爆,我也想不通,你要说是胀气,那得多大的力量才能把贝壳给崩裂成那样……你再仔细想想,它爆开的时候,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宗杭苦思冥想:“就是碎片迸到身上,另外还有被沙粒打的感觉,但是蛤本来就含沙啊,家里炒菜的时候,会把它浸在水里吐半天沙呢。”

再问估计也问不出什么来了,易飒拿手臂撑住头,双手插进头发里,脑子飞快地转着。

丁玉蝶曾经信誓旦旦地表示,金汤跟沉船一定在一起。

湖底下,姜骏“输入”了密码,等于“开门”,如果把白光比作“接引”,那怎么着应该被接到藏金汤的地方,怎么会困在了这儿呢。

过了好一会儿,易飒才抬起头,字斟句酌:“我怀疑,我们是被检测出来了。开金汤这种事,只适用于三姓的水鬼……”

宗杭忍不住:“你也是水鬼啊。”

易飒瞪他:“闭嘴!”

找剁是吗,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继续往下说:“姜孝广想偷拍、丁玉蝶想偷看,我姐姐不知道想干嘛,但这三人,都没成功,也就是说,连第一关都没能突破。只我们两个,阴差阳错的,一直跟着他们,看到了他们推水,跟着他们‘进门’。”

“但是,这金汤不止一道门禁,我们过了第一关,没过第二关,所以才会被扔到这儿来,”她示意了一下周遭的环境,“不觉得这儿像个牢笼吗,还有那些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出来吃人的蛤,以及上头那些古怪的石灰岩……像不像犯了罪被扔进了兽笼子?要直接把你给处理了?”

宗杭咽了口唾沫。

像。

怪不得呢,湖底如果真有水下溶洞,应该巨大无比,否则怎么盛得下无数的沉船呢?光神户丸号就好几千的吨位——这洞也太寒碜了,多半是个囚室。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当时,我以为我们会被蛤群给啃了,结果醒来什么事都没有,它们怎么会放过我们呢?”

易飒也说不清:“可能跟你当时爆了血管有关系……”

她觉得,三姓这金汤谱,很是耐人寻味。

一直以来,提到“金汤谱”,三姓关注的都是金汤,说白了:可以换算成钱的赤金美玉、奇珍异宝。

开金汤,关注的是能不能把宝贝“开出来”,翻锅了,惋惜的是与一大笔财富失之交臂。

连1996年那次,倾巢出动,巴巴去寻找漂移地窟,也是因为接连翻锅,能力渐弱——坐拥宝藏却没法取用,换了是谁都不甘心吧?

再加上开金汤问牌之后,水鬼会失去意识,更加没人关注金汤穴的玄虚了。

直到这次,她意外目睹了一些事,才忽然发现,其实金汤穴本身的设置,比单纯的钱财宝藏,要耐人寻味多了。

这种严丝合缝、大费周章的流程,是怎么设计出来的?是谁在背后设计?

大家都笑郑人买椟还珠,也许郑人才是那个聪明人呢?他慧眼独具,看出了椟的价值远远超过珠子——老百姓却以世俗标准判断,觉得珠子才值钱,郑人是在犯蠢。

三姓也一样,他们千百年来紧挨着一个堪称惊世骇俗的大秘密,却只看到了钱。

当务之急是要出去,这洞下有蛤群,上有不明生物,越待下去越危险。

想明白这一节之后,宗杭心惊胆战,很积极地在洞里四下摸索敲打,就希望能发现什么潜藏的出口,希望落空之后,看着那个黑色的大泥滩子,后脊背发凉,抱了断折的石笋去堆压——能堵住最好,堵不住的话,蛤群再度袭来的时候,能挡一会是一会吧。

易飒先还帮着他搬,后来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去敲石壁了,她拿匕首柄敲两下,就附耳上去听一会,连换了十几处,末了向宗杭喊话:“别搬了。”

宗杭满头大汗地循声过来,看到她拿正匕首在石壁脚下挖凹槽。

宗杭奇怪:“易飒,你挖什么啊?”

易飒示意了一下面前的石壁:“比较下来,这块好像没那么厚。”

石壁就好像墙一样,厚的薄的,敲打上去空音有不同。

宗杭皱眉:就这么干挖啊?两人只一把匕首,挖不了多远,这刃就该折了。

易飒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是挖。”

“那是干嘛啊?”

“爆破。”

“你有炸-药?”

“你说呢?”

我说?我说什么?宗杭纳闷地盯着她看,看着看着,心里头忽然爆出个火花,脱口说了句:“你要用蛤蜊去炸?”

易飒嗯了一声。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呗,你派了条恶狗来吃我,就要承担我反驯了它去咬你的风险:只要眼疾手快,个受伤的蛤蜊抓起来一团、再往槽里一塞,也就是个土炸-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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