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杭走了之后,易飒领着乌鬼,沿湖走了一段,然后蹲下身子,拍拍乌鬼的脑袋,又指指鸭头山的方向。
乌鬼看懂了,摇摇晃晃向水边走,入水时翅膀倏地展开,像在热身。
易飒吁了口气,伸手摸向后腰。
那里,除了乌鬼匕首外,还有分装了兽麻的小药剂瓶、一次性注射器、未拆的干净针头,她都已经拿防水袋包好了,牢牢缚在了腰上。
授完水鬼衔的当天,就是检查身体。
易飒心里一万个不情愿,但还是一脸乖巧地去了,抽完血,她死盯着针管看,想抢过来,或者跟谁换一筒,可惜整个流程都很严密,没法动任何手脚。
查完之后,她马上收拾好行李,摸清了酒店周围的路线,知道从哪条路去车站最近,还想好了法子,要声东击西:万一身体真有问题,三姓那么多人,硬逃是逃不掉的,她要假装去车站,假装买了票,假装已经上车走了,实则另做打算,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是的,前提是“万一身体真有问题”,她像个烂赌徒,不到最后一刻不死心,还想赌一发自己的好运气:万一查不出来呢?
老天眷顾她了。
体检结果出来,她样样趋近完美,反而是同期的丁玉蝶,一堆的小毛小病,被医生叮嘱了很久少吃这个别碰那个。
她先松一口气,然后更加紧张。
不能掉以轻心,小心驶得万年船,有些迹象,一出头你就要严阵以待,否则迟早栽跟头。
她开始研究自己,列了张表,详细回忆自己那一天都吃了什么、做了什么、碰了什么,以前都没爆过血管,为什么偏偏19号这一天开始了?是哪件事引发的?
她记录,分析,小心翼翼,唯恐泄露秘密,第二个月的19号,又是一次,又是夜半,半年下来,她就有了六次样本。
她发现了一些规律。
比如19号只是爆发,其实从月半开始,她的脾气就会渐渐暴躁,如何克制都见效甚微;
比如爆血管的时长,她越惊慌失措、惶恐不安,黑色的血管就越难消退,身体承受的痛苦也就越难捱,反之,如果心平气和,一般三四个小时之内就能消下去;
……
恐怖往往源于未知,样本积累得多了,经历的次数多了,神经麻木,倒也不觉得天快塌下来了。
第九个月的时候,她开始试着给自己用药。
也许真是运气好,她的路子一开始就找对了,她从“安定”之类的镇定性药剂开始,有了点发现就迅速抓住,分析和记录的笔记写完一本,烧一本,看纸页在火舌里蜷曲、变黑,心中总会掠过扳回一局的快感:没人能知道她的秘密,即便她真的被感染,得了绝症,到末了,也该是自己结果自己,从生到死,都不该被别人限制和左右。
兽麻是她撬锁偷来的,安定类药物是有用,但总像隔靴搔痒,挠不对地方:那兽麻呢?其实人和兽,戳穿了讲,都是哺乳动物,身体机能强弱而已,她是水鬼,各项能力超过常人许多,也许能撑得住兽麻的效力。
……
今年她二十四岁,本命年,怀揣秘密的第十年。
每个月19号,她避免劳累,快夜半时给自己注射兽麻,因为提前注射效果不能达到最佳,延后注射会爆血管,而且随着年纪的增长,她的症状比少年时要严重——即便不是19号,激烈的脾气爆发都会让她产生异样。
她觉得这是一种未知疾病,她一点点去摸发病的规律,学着如何与它共处:不稀奇啊,很多人到了老年,都是疾病缠身,人与病,艰难共处、彼此低头,到最后一刻,还要共入墓穴,关系来得比情爱都难解难分。
她只不过是提前经历而已。
雨还在下,易飒站在水中,两手自额前插入发里,将头发压伏向脑后,仰脸承接漫天细雨。
有时候活着真没意思啊,藏着秘密,戴不同的脸,言笑晏晏,应付她他它,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但走了这一步,就得迈下一步,抬完这只脚,就得迈下一只。
事情、日子、人生,和脚下的路一样,总得继续。
易飒慢慢沉入水中。
鄱阳湖中的很多岛屿都因风景秀美,被开发成了小景点,有固定的上岛游航线。
但鸭头山几经考察,几次被弃。
一是因为,它最大的旅游价值就是“鸭头”这个形状,远看清晰,近看莫名;
二是,整个岛身是块突兀出水的巨大礁石,最高处的鸭头,是离水七十多米的直立峭壁,根本没法停船,鸭身处勉强可以停靠,但岛上又没什么可看的,往鸭头去的路陡,多树,多碎石,很难保障游客安全。
所以至今无人居住,连野生水禽都很少落脚,是个荒岛。
宗杭把快艇停在鸭身处,抱着录放机,小心翼翼上了岸。
没人迎上来,宗杭迟疑着往高处走,小声叫了句:“易萧?”
脚下碎石滑动,高处林木阴森。
走了几步,宗杭看到石壁上有字。
——往上。
不知道什么材质写的,莹莹的有点夜光效果,他眼睛里滴过亮子,看得分外清晰。
那就继续往上走吧,宗杭有点紧张,谨慎地四下去看,但偏偏岛上风大,兼又下雨,叶动树摇,到处都是声响。
走了很长一段,几乎心浮气躁时,又看到两个字,这次是写在地上的。
——继续。
宗杭抬头看高处。
再继续,就上鸭头了。
鸭头是至高点,是块凸起的岩石,大概有一个羽毛球场那么大,到了这,就没法再“往上”了,哪一面都是往下走,也不知道该从哪一处“继续”。
而且人站上去,像个靶子。
易萧是喜欢故弄玄虚,但到现在还不现身,是不是有点太过了?
宗杭咽了口唾沫,把录放机拿出来:“易萧,你在吗?”
还是没人应。
“我给你听一首歌,你听听看,是不是觉得耳熟。”
他揿下播放键。
录放机上了年头了,磁带转合时总有咔咔的异响,再然后,《上海滩》的调子在鸭头岩上、在风中、在雨里,慢慢流泻开来。
歌声舒缓,宗杭的心却一点一点往上提,目光在矮处的林木间一遍遍扫过。
有指引的字,字后必然有人,但人迟迟不现身,是为了什么呢?
观察他?易萧还需要观察他吗?
拖时间?
几乎就在这个念头迸出的同时,自歌声的间隙里,宗杭听到船声。
他急回头。
视线里,远处,两艘快艇正一前一后风驰电掣而来,艇上人头憧憧,来的人绝不在少数。
卧槽,出状况了,宗杭一把揿掉录放机,抱起来想跑,忽然僵住。
他看到,似乎也是被这船声吸引,茂密的树丛里,有个人影闪了一下。
那身形,绝对不是易萧!
宗杭脑子里瞬间炸开,下一秒,他用尽所有的力气,向着来处疯跑。
易萧没来!
又或者是,她来过,但走了,在这鸭头山上,布了另一群人对付他。
他没空去想为什么了,他要逃,赶紧跑!
易飒拽着乌鬼的一只脚蹼,在水下穿游。
配合久了,双方都有了默契,她手上的拽力小,乌鬼就游得快,拽力一大,乌鬼就会放慢速度——这段路很长,乌鬼每隔一段,就要浮出水面透个气。
易飒却始终沉在水下,这样,任何人看来,都只是一只水鸟在水里浮进浮出。
乌鬼又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就在这个时候,易飒似乎看到,有什么东西,和她反方向,隔着一段距离,倏地过去。
水底下黑漆漆的,即便眼里有亮子,还是看不大清,易飒只隐约觉得,那东西形体不小,煞白,动作很灵活。
大鱼吗?也许是江豚?
这念头从她脑子里一晃而过。
乌鬼却蓦地浑身一震,紧接着,迸发出巨大的气力,水中一个悬身急转——如同公路上汽车甩尾掉头——向着那个方向急追了过去。
这情形从未发生过,易飒被拽得一个水下急翻,没做任何准备的水下滚翻,会让胸腔里极难受,她迫不得已浮出水面换气,手上几次用力,才把乌鬼拽回来,一巴掌扇在它脑门上。
妈的,欠揍,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情势,还惦记着去抓鱼吃!
乌鬼这才反应过来,心有不甘地扇了下水淋淋的翅膀,重新校正方向,潜入水中。
它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只不过,它对追寻过的气味,有动物的本能反应。
宗杭狂奔到岸边时,那两艘来的快艇,已经在另一处着陆了,艇上的人动作迅捷地跳上岸,光看那姿势,就知道一定个个彪壮,都是好手。
宗杭踩着水,几步跨进艇里,正要发动,忽然愣了。
推进器被卸了!
怎么办?跳水吗?不行,他抱着录放机,机子会泡坏的。易飒说过,这是她姐姐的遗物,她保留了很多年了,时时保养,所以现在磁带放进去还能听……
只这一迟疑的功夫,有几个人已经往这头冲过来了,宗杭没办法,从艇里跳出来,又往另一个方向跑,跑了一段回头,发现除了那几个,其它人都没急着追。
他们在岸边散开,每隔一段距离,就站了一个,手里拿着长长的杆子,把杆头伸进水中,还有几个人,把快艇开去了峭壁的那一头,手里也都有长的杆子。
好像是个包围圈,但说实在的,在水上做这种围剿,有用吗?易飒说了,有水就有靠山,这岛四面都是水,他只要能寻个间隙,跳进水里……
先找个妥当的地方,把录放机藏起来。
宗杭一咬牙,单手扒住一块礁岩,大步跨跳过一道岩沟。
易飒在水下听到船声。
先还以为是宗杭他们速战速决,谈完了就离开了,仔细分辨了一下,发觉不是,好像是两艘快艇,而且声响由远及近,都是向着鸭头山来的。
谨慎起见,易飒拽了拽乌鬼脚蹼,避开声响最盛处,向着岸礁高大的地方过来,近岸时,她松开乌鬼脚蹼。
乌鬼摇摇晃晃,向着相反的方向扑腾。
有人怒喝了句:“什么东西!”
易飒正暗自庆幸有乌鬼引开了对方注意力,突然之间,整个人像被横扫了一棍子,一下子砸在水下的硬礁上。
远处传来乌鬼倒翻挣扎的声音,易飒仰面浮起,手脚抽搐,嘴巴虚张,双眼发直,有几秒钟,什么反应都没了。
她听到人的声音,像被风扬起的面粉,一粒一粒,慢慢飘下来,覆了她满脸。
“哎呦,是野生的水老乌,罪过罪过,这是咱们三姓的吉祥物呢,快快快……杆子收起来……”
冰凉的湖水漾在易飒的口鼻边。
过了很久,候着那头没声音了,她才哆嗦着、扒住岸礁的凹凸处爬上来。
有追喊的人声,不知道从哪个方向过来的,像鼓槌,捶在耳膜上,忽轻忽重。
她意识有点不清醒了,得不住地晃着头,或者抽自己巴掌。
那是电鱼杆,这里的水下,布上了电。
也不知道乌鬼怎么样了,应该已经被电晕过去了。
她伸手摸后腰。
刚那一砸撞,兽麻的药剂瓶也碎了,防水袋被碎片戳破了口,又经湖水一泡,灌满了水。
易飒想吐,又吐不出来。
她跌跌撞撞往阴暗处走,脑子里只一个念头。
——这里有三姓的人,藏起来,赶快藏起来。
电击的后劲还没过去,易飒头痛欲裂,又觉得四面都是人声,迷迷糊糊间,找了个洞钻进去,倚住洞壁大口喘着粗气。
其实这不算洞,只不过是石壁上有个内拐凹,外头又恰好长了棵树,可以拙劣地遮挡视线,头顶上是空的,能看到月亮。
是的,雨停了,天上挂一弯下弦月,白毛毛的,易飒揉了揉眼睛,觉得这月光像融了的水滴,慢慢往下坠,坠到她的脸上,坠得她脸上痒痒的。
她伸手摸脸,摸到了渐隆的凸起。
人声又过来了,还有急促的、奔跑着的脚步声,她甚至听到了姜孝广的大声呵斥。
奇怪了,他一大早,不就押着姜骏的尸体回家了吗?
易飒从后腰里拔出乌鬼匕首。
这就是命了,她的秘密可能守不住了,与其被活捉、被研究,或者病症恶化之后被“烧掉”,还不如自己来个干脆的。
突然之间,有人慌慌张张,一头闯进来,应该是没料到有人,险些叫出声。
易飒垂着头,的头发微颤,说了句:“别过来。”
那人愣了一下,忽然又惊又喜:“易飒?你怎么来了?”
是宗杭。
宗杭也没想到,自己还挺能跑的,虽然这一路快跑吐了:又窜又跳,时不时还抓起石块砸翻两个,有一次都被掀翻了,但他拼命踹挣,又挣脱了。
易飒居然在这儿,他喜得眼眶都热了。
她真是好像他的救世主一样,永远在他最绝望的时候出现。
他压低声音,叮嘱她要小心:“易飒,我想跳水走的,但是我看到水面很多鱼,翻着肚皮,我就想,他们不定在水里投了毒,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他蓦地住口。
是追的人近了,人声、脚步声,就在周围,又有人大声嚷嚷:
——刚还看见的。
——不可能跑了的,四下找找,肯定在这附近。
——那不是有个洞吗?那儿……
易飒抬起头来。
月光下,她的脸上爬满青黑色的狰狞。
宗杭傻了,一时间语无伦次:“易飒,你怎么会……”
手电光亮起来了,一道,两道,很多道。
有人骂骂咧咧:“多几个人过去,四面堵,妈的,跟猴似的,窜那么快。”
易飒说:“宗杭,我不能被他们发现,他们发现我,我会死的,你懂吗?”
宗杭点头:“我知道,我懂的,你不能被他们发现……”
易飒仰头看他,伸手推上他的小腹,眼神里有近乎残忍的决绝,又耳语般重复了一遍:“你懂吗?”
宗杭一下子懂了。
他低头看她的手,没再抬头,眼前渐渐有点模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呢喃些什么:“我懂的,那你要藏好了,别被人找到……”
话没说完,掉头冲出去了,迎面扑倒了两个要进来的人。
易飒站着不动,虚张着的手还僵在那儿,然后微微颤抖。
隔着一道石壁,她听到宗杭在跟人厮打,拼命厮打。
再然后,好像被撂倒了,那种倒地的闷响,大概是有人往他嘴里塞沙土,因为他一直嘶吼,一直在呸。
后来就没动静了,有人拿手电照了照,笑着说了句:“呦,还哭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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