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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一点多,走廊里吵吵嚷嚷,最后声响集中在了对面,有人扯着嗓子吼:“那个按摩小姐呢?人家登记了,就是进你房间的!”

另一个嗓门更大:“放屁!老子连女人一根毛都没看见,讹我啊,来这套!”

声浪时大时小,有人絮絮叨叨从旁劝和,末了也不知是哪一方服软,一切流云星散。

井袖倚在门后,旁听了全程,散场时居然有点失落:果然找不到就不会找了,事不关已,高高挂起,只有至亲才会时刻惦你记你吧。

抬眼看,易萧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不过井袖怀疑她并不是真的在看:柬语台,叽里呱啦的外国话,放的好像还是什么国家安全新闻,而且,她眼睛半闭,像僧人入定,明暗不定的电视光在她脸上漫扫,更添诡异。

过十二点,易萧把电视关掉,门内门外一片悄静,井袖咽了口唾沫,心跳越来越快,密如擂鼓。

再然后,这密集的“鼓声”里,突兀地掺进一声水响。

井袖心里咯噔一声:到时间了!

她看向易萧,得了眼色示意之后,这才匆匆进了洗手间。

浴缸里,一池死水微微漾动,显然,刚刚的水声不是幻觉。

井袖开始做准备:兑好温水,备好盆和毛巾,毛毯和枕头都搭到洗手台上,又搬了立地风扇进来,插电待用。

洗手间本就不大,现在更显拥挤。

做完这些,她守在浴缸边,垂着的指尖有点发颤,像运动员苦等起跑的发令枪,唯恐差分错秒。

也不知过了多久,水底的宗杭忽然剧烈抽搐,嘴鼻处冒出大量气泡,井袖迅速跪下身子,探手到缸底,用力拔出塞子。

这水有点粘,仔细闻,有股形容不出的怪味,浸过水的皮肤有不明显的烧灼感——井袖定了定神,晾着手臂,看缸水寸寸下降。

身后门响,是易萧进来,她走到近前,看浑身痉挛且挣扎着大口呼吸的宗杭,说了句:“其实,人没出生前,都是羊水里长的,天生就该会水、能在水里呼吸——现在居然能被淹死,那都是退化了。”

说完了,又看她:“交给你了。”

井袖嗯了一声,侧开身子给她让路:“那你好好休息。”

水放到最后,缸底沉了一层很薄的杂质,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井袖拿毛巾把水缸擦干净时,宗杭也终于从抽搐里平复过来,慢慢睁开了眼睛。

井袖打心眼里为他高兴,伏在缸沿上看他:“宗杭?”

边说边伸手拂去他眼睫上的水珠,这水很粘,他身上覆了一层,有点像胶。

宗杭好像还没回神,眼神有点茫然。

“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井袖啊,我们一起聊天喝酒,我还送了你一本吴哥窟的书,记得吗?”

她知道宗杭认出她来了。

他眼睛里渐渐有光,带点惊喜,又有愧疚。

过了会,他嘴唇微微翕动,哑着嗓子说了句:“对不起啊。”

井袖一怔:“对不起什么?”

宗杭说:“她……”

他想动一动,但身子没力气,只手指蜷了蜷:“她问我,有没有什么信得过的人,怎么联系,我只记得我爸妈的号码,但她一直问……一直问,我迷迷糊糊的,就说了你的。”

井袖有瞬间的晃神。

难怪易萧会找上她。

当初,她想交宗杭这个朋友,往他门缝底下塞了电话号码,她手机号短,又好记,一般人看一两遍就能背下来。

自己今天会在这,原来源头是在那,因果这种事,还真是挺难捉摸的。

她说:“那你知道……”

说到一半刹住口,转头看了看门,竖起手指向宗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手轻脚过去,把立地风扇往门后挪了挪。

“那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

宗杭艰难摇头:“不知道,她很怪,什么都不跟我说,只问我话。”

“那……是她绑架你吗?”

宗杭沉默了一下:“不是,她算救了我吧。”

井袖长舒一口气:能救人的人,应该不是坏人了。

她想问问宗杭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觉得势必是个很长的故事,宗杭现在的状态这么差,不忍心让他分心。

于是拧干净毛巾:“我先帮你擦擦身子。”

宗杭叫她:“井袖?”

“嗯?”

“多久了?”

井袖看他,有点没听明白。

宗杭低声说:“距离我们上次喝酒,多久了?”

宗杭是几天前醒过来的。

他记忆中最后一个场景,是灰黑色的天,血在身下滴答滴答,再然后,视线就糊了。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中了好几枪,还流了那么多的血,又是在异国、他乡、茫茫湖上,没人会来救他,救到的也只是尸体。

他闭眼的时候很认命。

只想了投胎的问题:想再去做宗必胜和童虹的儿子,又怕他爸继续嫌他。

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在浴缸里、水底,他惊慌失措、呛水、挣扎,水的那一面,有个鬼魅样的女人居高临下看他。

他觉得这就是那个当晚和他死在一起的女人,又不敢肯定:因为她身上,没了那股迎面而来的腐臭味。

问她话,她也很少答,只冷冷瞥他,然后转身离开,留他在浴缸里,困兽样徒劳挣扎,末了重又失去意识。

他没了时间概念。

多久了?

井袖说:“得有……一个多月了。”

一个多月了,那很多事的发生就无可避免了。

宗杭问:“我爸妈怎么样了?”

见井袖没吭声,宗杭又说:“没事,你不用怕我受不了,我想听真话。”

井袖叹气,当然只能说真话,没法编:儿子不见了,做父母的难道还能欢欣雀跃?

她三言两语,只捡重要的说:报警了,上新闻了,宗必胜和童虹都来了,百万悬红,宗必胜送童虹回国休养,但宗必胜说,要回来继续找,哪怕找到的是尸体,也要带他回家……

井袖说不下去了,抹了抹眼睛,开始帮他擦拭身体。

他皮肤上都是滑腻的粘液,用的力道不能重,有一次她晃了神,直接擦掉了他一块皮——这皮肤,真像蜕了重长,搓一搓都能破。

井袖打起十二万分小心,擦了没多久额上就生了一层汗:难怪易萧要找个宗杭“信得过”的人,这活儿,还真不是光有钱就能办的……

宗杭低声说了句:“井袖,你觉得我现在……是个什么东西?”

井袖手上一顿,这问题,其实也盘在她心里,只不过问不出口。

宗杭喃喃:“像长在浴缸里,全身没力气,坐都坐不起来,只能动动手指……每次醒,都是泡在水里,皮肤上不知道长了层什么……”

井袖吸了吸鼻子,说:“别乱说,你知道吗,那个易萧……”

她示意了一下外头:“就是那个女人,她说你‘完美’,完美,那就肯定是好的,你要相信,不管你身上发生了什么,那都是好事……”

宗杭苦笑了一下:“也就是你,才信这种鬼话……”

井袖打断他:“宗杭,我要脱你裤子了。”

这招果然奏效,成功转移了宗杭的注意力,他的眼睛蓦地瞪大了,再然后,蜷在身侧的手指一下子攥住了裤边不放。

井袖想笑,他果然还是有点大男孩心性,对人生都无望了,还有力气害羞。

她说:“易萧都跟我说了,她没管过你,你身上那些东西积了好几天了,要擦干净,那个地方,更容易脏……”

宗杭一张脸瞬间通红,闭上眼睛,窘得眼皮上都浸了红。

井袖说:“你就当我是护工呗,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生活不能自理,要人端屎把尿的,还不是都被看光了,也没见人家怎么着。”

宗杭含糊回了句:“那不行。”

井袖原以为宗杭挺容易说服的,没想到某些事上,他分外固执。

最后,实在是拗不过他,只好拧好了毛巾交到他手上,又背过身去:“你要慢慢的,不能使劲……”

好像是废话,他本来也使不出什么劲来。

“要是辛苦,就跟我说……”

宗杭嗯了一声,气喘得厉害,井袖觉得自己又说了废话:当然辛苦,他动手指都费劲。

她叹气:“你说你穷讲究什么,我其实不介意的,人家付了我大笔钱,你有福还不会享,是不是得是你父母,才能帮你做这事啊?”

顿了顿,她听到宗杭小声说了句:“父母也不行。”

假正经,刚生下来的时候,别说父母了,医生护士都把你看了个底朝天。

井袖撇了撇嘴:“那老婆呢?”

她竖起耳朵等他回答。

过了好久,才捕捉到他蚊子哼唧一样的声音:“老婆……可以。”

井袖噗地笑了出来。

她候着他完事了,才又接过毛巾干剩下的,还得闭着眼睛帮他换内裤,换下来的内裤,宗杭也不让她洗,坚决要她扔掉,说是大不了每天都买新的,钱她先垫着,以后还。

人不大,事倒是不少。

擦拭好了,宗杭也渐渐疲惫,井袖帮他垫了枕头,又抱了毯子等在一边。

易萧交代过:他睡去之后,会出现各种异常反应。

——冷得全身发抖,要给他盖毯子;

——热得汗如雨下,要帮他开风扇,猛吹,实在不行,拿冰块敷;

——如果身上暴起黑色的血管,像根须样绕身,这个看造化,她不用做什么,守着就行,要是血管爆了……

当时,易萧是这么说的:“要是血管爆了,你就叫醒我。”

井袖问:“是不是血管爆了,就只有你有办法?”

易萧没说话,但眼神很怪异。

当时,井袖没能读懂这目光,但现在,她突然想起易萧带着讥诮的那句:“就你?能杀人?”

是不是因为她杀不了,所以,才要叫醒易萧?

……

井袖打了个寒噤。

宗杭问她:“怎么了?”

井袖笑着遮掩过去:“没事。”

宗杭似乎看出了她笑得勉强,沉默了会,说:“不好意思,连累你了。”

井袖说:“嗐,什么连累,说不定我还得感谢你呢,你知道吗……”

她凑近宗杭,压低声音:“她付我很多钱,只一年,二十万美刀,百多万人民币呢,我挣十年,也未必能挣到这么多。”

宗杭说:“是口头许的,还是给你了啊,这个要订金的,你别傻乎乎的,画个大饼,你就饱了。”

井袖对宗杭有点刮目相看:这话说出来,还真像成功企业家宗必胜的儿子,看来他对钱,也不是一无所知嘛。

她说:“给了,正想跟你说呢。”

她把手伸进屁股兜里,掏出来一块黄灿灿、巴掌大的金饼。

宗杭说:“这……金块啊?”

说真的,电子支付盛行之后,他连纸钞都见得少了,更别说黄金了。

厕灯的光挺暗的,可能跟“灯下观美人”一个道理,这黄澄澄的光极其诱人。

“别是假的吧?”

井袖白了宗杭一眼,把金饼在手里掂了掂:“女人谁没几件金银首饰啊,怎么鉴别我懂。‘七青八黄九五赤’听说过没有?这种赤金色,成色至少95,还有,看这,我掰过,这褶皱叫‘鱼鳞纹’,能出现这种纹的,纯度能上97……”

“最重要的是,这形状,像不像晒干的柿子?我告诉你,汉代就有这种金币,叫柿子金,这一块,按现在的金价,至少七八万,万一真是古物,那就……”

她没再往下说。

宗杭已经睡着了。

井袖有一种未能显摆尽兴的惆怅。

万一真是古物,光这订金,她就赚大发了。

只是……

易萧哪来的柿子金,又怎么会拿这个跟她做交易呢?

井袖度过了目不交睫的一夜。

天亮时,宗杭终于从各种状况中解脱出来,沉沉睡去,井袖精神恍惚地给浴缸放水,看水面渐渐漫过宗杭,有一刹那,忽然觉得自己像在杀人。

生生吓出一身冷汗。

她推开洗手间的门出来。

易萧也刚起来,正用力拉开窗帘,白得发亮的日光瞬间裹进来,极其刺眼。

井袖抬手去挡,好一会儿,才放下。

她看到,易萧背对着窗站着,没了昏暗做庇护,这光亮让她无所遁形:她比想象中的更老、更憔悴,连嘴唇都没血色,头发凌乱如同枯草,摸上去一定很柴。

有那么多钱,也不说做个保养。

易萧看了她一眼:“辛苦了,你可以休息了,吃穿用的,我会让服务员去买。”

井袖说:“宗杭会一直这样吗?”

“捱不住了?”

“不是,我怕他会在浴缸里躺一辈子。”

易萧笑了笑:“这就不知道了,看他造化,至少熬过七天,慢慢的,如果能皮肉坚实,肢体有力,可以走动,可以吃饭了,那就是过了这一关了。”

井袖有点激动:“然后呢?会……放他回家吗?”

易萧没有理睬她。

她转过身,面向大窗,日光射进她淡到灰白的眼眸里,眼前白茫茫一片,又泛无数粼光,像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晚上,前往杂多时,车队驻扎过的那片星宿海。

然后呢?

谁能知道然后?

也许,然后就是结束,又也许,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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