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从昏迷中清醒时,沈默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
他的身体很轻,轻到几乎没有重量,好像在水面上轻轻的摇晃。先前的冰冷和疼痛已经全都远离,他感觉不到一丝痛苦,甚至像是被暖意包围。入目一片纯白的颜色,他刚想要露出一个解脱的笑容,却有几个护士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没能死。
他还活着。
心情几乎是瞬间跌倒谷底,原本轻飘的身躯也沉重的连手指都难以挪动一下。自杀的举动已经是他能够作出的最大反抗,他没有再动任何一下,近乎认命般的任凭护士在自己身上做着检查,随后再一路被推回病房。
推床一直在摇晃,晃的他脑袋都晕眩了起来。他想对护士说一声慢点,然而看着她们步履匆匆的模样,又终究没有开口,而是闭上了眼眸,好让那晕眩感下去一些。
当感觉到推床终于停下时,沈默又一次睁开了双眼。
他已经被送回了病房,耳畔果然响起了陆承宇低哑的声音。他并不曾仔细的去听他们的对话,而是目光迷离的看着墙面。护工熟练的将他转移到了病床上,被褥被盖在了他的身上,他也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他的脸上满是麻木和恍惚。
沈默感觉的到陆承宇已经蹲在了自己的身边,他猜想着对方会如先前一样——像个情圣一样抱着自己哭泣,然后再恢复霸道的本性,甩下一堆恐吓的话语。然而陆承宇却不曾这么做,他就安安静静的蹲在一旁,连呼吸声都刻意的放轻了,生怕打扰到他一般。
当他感觉到自己的左手被慢慢的塞进被褥时,沈默转过了头。
男人的脸色很憔悴,憔悴到像是下一秒就会晕厥过去一般。他的眼眶泛着不正常的青黑,眼眸里的血丝也还不曾消下。嘴唇上的皮肤因为缺水而干的浮起,下巴上的胡渣也都冒出了头来。他的发丝无比凌乱的沾在脸颊上,狼狈的像是刚刚被泼了一身水一般。
看到沈默的动作,陆承宇略有些惊愕的张了张嘴,但却不曾发出任何声音。他的眸中充满了悲伤,但很快又浮上了自责和愧疚,无比复杂。被褥又被他仔细的往里卷了一些,他大概是想要摸一摸沈默的脸颊的,但却有终究没敢伸出手去,只能慢慢的将手收回,像个学生一样规矩的放在了膝盖之上。
他已经不敢再有任何其他的动作了。
但就算如此,却也令沈默露出了一抹苦笑。再未曾看见陆承宇时,他还能催眠自己忘却先前发生的一切;然而当对方的脸庞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时,过去的一幕幕都如同电影回房般在脑海浮现。
他忘不掉。
无论是那些伤人刻骨的话语,还是父母最后沉默的遗容,他全部都忘不掉。
如果方才真的能够死去,那也确实是一种解脱了。然而他实在是过于天真,就算他一心寻死又如何呢?就算他拒绝治疗又如何呢?
陆承宇总是有办法的。
在男人的钱和权面前,他不过是一只被操控的木偶。
一声低叹从口中散出,沈默微垂着眼眸,不愿再看到对方的面容。他大抵是说了什么,但却也不太记得清了。身躯因为失血还虚软着,不过是清醒了片刻,疲惫感就又一次席卷了他的全身。沈默没有再给陆承宇任何的目光,而是又一次阖上了眼帘。
陆承宇依旧蹲在病床的一边。
他的表情很僵硬,像是被冻住了一样,许久都不曾有任何改变。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在轻轻的颤抖,双腿也麻木的完全失去了知觉。耳畔不断回想着沈默那一句低叹,先前刻意回避的问题终于赤/裸/裸的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的沈默,已经不想再活下去了。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沈默是如何走到的这一步,因为一切的发生都无法与他撇清关系。他就是个刽子手、杀人犯,是他害的沈默母亲心梗死亡……同时也是他,害的沈默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到。
他无法给自己找到任何理由。
先前的他甚至以为给钱就能摆平一切,给钱就能让沈默回到自己身边……然而现实却给了他狠狠的一个巴掌。
他的沈默,已经不想再活下去了。
被他逼的。
大脑里一片空白,他甚至还在幻想着回到过去阻拦那个犯下滔天大错的自己,然而实际上却连站起身都无法做到。蹲坐过久的身躯开始发麻,他实在是太久不曾休息,连眼前的视野都开始发黑。
不行……
不行……
就算沈默恨自己也好,就算这辈子都无法得到沈默的心也好……
他永远都不会放手。
喘息从喉中发出,陆承宇踉跄的想要站起,却又不曾协调好身体,直接朝后跌去。大脑因为晃动而晕眩,他努力的想要再看沈默几眼,但身体却已经到了能够支撑的极限。他终究没有过人的耐力,紧绷太久的精神也早已无法继续坚持——
他的脑袋重重的垂了下来。
病房的窗帘并没有拉上,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玻璃照射到沈默的脸上时,他就慢慢的醒了过来。他已经睡了太久,不仅没有疲劳散去的惬意,反而越发头晕脑胀,连意识都有些模糊。他努力的让自己清醒了一些,又伸手摸到了病床边的按钮,轻轻的按下了那个向上的三角。
床榻慢慢的折起,他被抬着坐了起来。血液朝下涌去,混沌的大脑终于轻松了一些。他想要掀开了一点被子好让自己轻松一些,而就在此时,他看到了身旁坐在地上的男人。
眼眸轻轻的眨了眨,沈默似乎是有些惊讶,连嘴唇都微微张开了些。但他很快又恢复了先前漠然的表情,像是根本没有看见一般,低下头去整理起自己的被子来。先前被割到鲜血淋漓的手腕也顺势裸/露,他微微愣了愣,停下了所有的动作,轻轻的抚上了那道已经结痂的痕。
如果再剥开那些痂……是不是就能死了?
他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指甲已经抵在了上面,稍稍用力便扣了一小块下来。看着血液从皮肉中涌出,心里的压抑感莫名的就散去了一些,但下一秒,一声怒吼却在耳旁响起,手腕也被一把拽开——
陆承宇如何也不曾想到,自己一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沈默又一次打算自杀的场面。
他猛的从地上爬起,甚至还不待思考就已经将对方的手夺过握在了掌心。胸膛还在不断的起伏,他瞪大了眼眸看着对方,满是惊惶。
“不要……沈默,不要……”嗓音不断的发抖,他又哆嗦着将手展开,见那狰狞的腕部只是被剥脱了一小块血痂后才终于放松了下来。泪水瞬间从眸中涌出,他宛若劫后余生般的又一次握紧了沈默的手,慢慢的跪了下去。
喉中不断发出低哑的哽咽,但他却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紧紧的握着对方那只纤细又削瘦的手,像是在祈祷一般放在自己的额前。心情还难以平静,陆承宇喘息了片刻,又如同亲吻上帝般亲吻起沈默的手来,虔诚又充满了哀求。
“不要有事……求你……千万不要再有事了……”嗓音带着哭腔,他仿佛失去了所有的自尊,紧紧的握着沈默的左手不断低啜。内心的惊惧不安像是找到了发泄的出口,他根本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只能将亲吻落在那只早已糊满了他的泪水的手上。
相比之下,沈默的神情却一直有些漠然。
除了一开始被那一声吼叫惊吓了一瞬,之后的一切他都麻木的像是在看一场表演。内心如一潭死水,无论对方怎么做,都不会再生起一丝波澜。他像是被夺走了所有的感情,无论是悲伤亦或是喜悦。
他就这样静静的看着,眼帘微垂。
陆承宇就算再怎么惊惶,也终究有冷静下来的时候。他大抵是注意到了对方从头到尾的沉默,也慢慢的抬起了头来。那些激动、恐惧在对上沈默目光的一瞬都消失的一干二净,他像是忽然被从头到尾浇了一盆冷水,冷的他浑身都发疼。
然而他已经没有任何资格和底气去呵斥沈默,只能勉强的扯出了一个笑容,近乎讨好的询问起对方的身体情况来。沈默似乎并没有什么心情理会他,不过是偶尔的一声“嗯”都成了难得的恩赐。陆承宇也竟然没有任何的愤怒,他似乎接受了这样地位的转变,而且毫无怨言。
当他匆匆去食堂买了白粥回来时,病房里已经站了一群医生。被包围着的沈默此时脸上却带了些温和的笑意,顺从又乖巧的回答着一个个问题,丝毫看不出先前的自杀倾向。他的脸上已经有了些血色,但因为先前营养不良的缘故,依旧格外瘦削。然而这样的沈默却越发激起了陆承宇的怜爱,他自知对方是绝不会在自己面前露出这样的表情的,于是也不曾上前打扰,而是轻轻地将餐盒放在了床边的柜子上,安静的站在一旁。
果然,待医生走后,沈默脸上的笑意几乎是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轻轻的瞥了男人一眼,随后又垂下了眼眸,一动不动的依靠在了床上。用餐的小桌被摆放在了面前,还带着暖意的白粥被打开放好。陆承宇将勺子递了过去,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道:
“稍微吃一点……好吗?”
沈默没有回答,但却接过了勺子,慢慢的舀着白粥喝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