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玹有几秒发愣,在那么一瞬间她还以为眼前的这个突然开始大笑的怪人就是雅的室友。随后反应过来,如果真是的话刚才雅看到那人面目不会没有反应。
又一个快乐木偶综合症的患者?
只是巧合,还是有什么另外的隐情?
一时间房间里只回荡着怪人疯癫而可怖的大笑,那五个猎手小队的人员面面相觑,为首男人皱了皱眉道:“你们……朋友,是怎么了?”
“犯病了而已。”
雅淡然道,“他经常这样,他患有天使综合症,过一会自己冷静下来就好了。”
雅已经打探清楚了,在这间房间里的所有患者,都是之前从圣迦南的火灾中救出来送到城市医院的。几个濒临死亡的病人现在还在抢救,而一些做完手术或是仍处于昏迷的病人,就被集中送到这间隔离室来进行观察。
而根据之前看到的情况,这几名伪装成医护人员混进来执行某种所谓“秘密任务”的猎手,从一开始就是极为有目的性地乘电梯上了十三层,接着又直奔这间房间。
而他们又在“找人”,所以只能说明,他们的任务跟圣迦南的病人有关。
秋玹下意识就在想他们应该是想要找名为“撒拉弗”的病人,因为好像除了“撒拉弗”这个名字有几分特别之外,在这个房间里的其他圣迦南病人似乎并不足以被作为目标让猎手局的人出动。
刚才趁着那个浑身重度烧伤的“撒拉弗”偷袭雅未果自己体力不支昏迷之后,秋玹又悄悄将他身上的名牌拿回来了。而那人大半个面目全都焦黑着形若厉鬼,如果猎手们的目标真的是他的话,暂时也不会认出来。
至于另一个现在正在发病的怪人,其实完全只是一个意外。
她们本来没跟他扯上关系,那怪人却突然在最后关头承认说自己就是她们的朋友。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但这几乎是一个送上门的机会,让怪人作为“撒拉弗”的掩护,猎手们就更加不会怀疑到他头上来。
果然,五名猎手只是以一种怀疑掺杂着些许轻蔑目光看了正在狂笑的怪人一眼,拍拍衣服站了起来,朝着秋玹跟雅道:“好了,那么现在我们都知道,双方目的是不冲突的。你们继续接你们的朋友,我们也继续做我们的任务,互不干涉,就当从来没有遇见过,如何?”
雅不带什么情绪地笑了一声,她张张口刚想说话,却突然听见窗外的楼底下,警铃掺杂着许多人的混乱脚步与叫骂声,一齐传到了所有人耳中。
“发生什么事了?”
“去看看。”
一名猎手警惕地握好枪械,手掌微动将其中一扇窗户从内向外打开,悄然探身望出去。秋玹紧跟着上前,看见这栋楼层斜对面的医院楼底下,数量警卫队与救护车停靠在那里,而现场人头攒动,看上去像是里三层外三层围靠着什么东西的样子。
“等等,大哥,你过来看看。”
她身边的那名猎手眯着眼睛看了半晌,突然神情有些古怪起来。猎手朝着身后为首男人的方向招了招手,后者有些不耐烦地走过来,本来嘴里还在嘟囔什么,但在亲眼目睹了楼下的场面之后瞪着眼睛骤然失声。
“怎么了?”秋玹回头瞥去,“是你们认识的人?”
“岂止认识,上头那些叫得上名号的人都来了……”年轻猎手面部神情至今看上去都有种活在梦里的失真感。“我天,主教、警卫队队长、还有我们局里的副手……等等,你看那个人,我的妈,那是弗雷院长吗?”
弗雷,秋玹倒是认识这个名字。具体原因不是因为她真的见过,而是刚才在城市医院的走廊里,到处仿佛只要找着空当就会挂上这人的照片简介,好像这医院是他开的一样。
——不过某种意义上来说,还真的是他开的。
总头衔一大堆,什么博士多学位获奖之类的就不过多赘述,反正是个非常举足轻重的人物。而他真正的杰出贡献则在于,以一己之力推动了整个宗教化统治管理体系下医学的盛行。
具体原因不方便多说,不过大概可以凭这短短一句话体会出来。毕竟在有些时代背景下,用以作为“医疗手段”治病的往往是各种与“神明”有关的“偏方”,偏偏人们还对此乐此不疲认为这种反向的杀人手段真的能够治愈疾病。
就是在这种无限接近的背景下,弗雷拯救了当时的那个时代。
他教会人们有病治病,而不是躲在家族里,任由族里的什么德高望重大长老把污泥当做是“神赐之物”敷在本就腐烂的伤口上。他教会人们辨认药材,而不是搓个泥丸当做神药咽进肚子。他也教会人们向父神祈求庇护,不过是当自己躺在科学化医疗手段的无菌手术床上之时再祈祷。
秋玹趴在窗户上,从混乱人群中找到那个名叫“弗雷”的院长。
他长得有些丑陋,头发已经完全白了,第一眼看上去就是个会在菜市场跟你为了鸡蛋多少钱一斤而吵起来的老头。
那“老头”现在沉着脸一把推开一名所谓的猎手局副手,因为秋玹听见老头推人的时候年轻猎手在旁边狂吸冷气并道“他怎么敢?!”
弗雷挤进人群中,半晌之后,连身处十三楼都能听见他中气十足的叫喊声。
“全都给我让开!都特么聋了吗,让你们散开,蠢货们!围那么密是想每个人都来吸一口气,然后把医院里的空气全部都吸完让病人们统统他妈去圣堂吗?!”
如果不是情况不对,秋玹就要笑出声了。
而她旁边站着的几个猎手全都像个自动抽气机一样在那里不断倒吸冷气,她兀自乐了一会,也算是看明白楼下的情况了。
“是哪个有身份的人受伤了吧?”雅也靠了过来,“不过这种时候会出什么事啊,难道是……”
她闭上嘴不动声色跟秋玹交流了一个眼色,后者了然她想要说得应该是那个猎手总局的局长,叫做立德加尔的那位。
连体双胞胎已经顺利从圣迦南出逃,不出意外的话,她们谋划至今第一时间应该就是去找立德加尔做一个了结。
如果受伤的人是猎手局长立德加尔的话,那么弗雷会亲自出来迎人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情。
秋玹撑着下巴看热闹一样往楼下看着,再加上旁边几个自动抽气机猎手们一起,简直把“隔岸观火”这个词发挥到了极致。
不知何时,原本发了病一直在抽搐大笑的怪人也自己冷静下来,这会儿以一种怪异姿势撑着地板走过来,与他们站在一起从窗户里看。
“冷静下来了?刚才为什么要那么说?”
雅默默撑开了一个隔音屏障,秋玹目不斜视,嘴唇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声音只有处于屏障内的两人听得见。
怪人终于有所反应似的回头看了她们一眼,那双远远不成比例的硕大瞳孔一眨不眨,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秋玹的位置。
“撒拉弗、撒拉弗……呃,你、呃,撒拉弗……”
“我是撒拉弗?”秋玹挑眉,“我被分到的名字确实是这个,你是不是曾经……?”
“我、我……”
怪人突然急切地打断她话语,像是肢体语言紊乱那样手舞足蹈起来,动作幅度大到一旁的猎手都为之侧目。好在,隔音屏障依然发挥作用,雅用了点力将怪人拉到她们身后,手上抓握的力道警告似的大了几分。
“我劝你不要在这里耍花样,你要知道,只要我想,你……”
“我、我……撒拉弗。”
怪人一只干枯手掌骤然腾起握上了雅抓着自己的手腕,在后者略微惊异瞪大的眼睛倒影里,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是、撒拉弗。”
“……”
“看到了吗?好像是那边吧,弗雷院长身边的那个。”年轻猎手在身边突然情绪激动起来,“诶,不过那是谁啊,被人挡住了……啧,快点让开啊,都看不见了……哦哦,看到了看到了!”
另一个声音的世界里,秋玹目光微怔直视着眼前怪人硕大的眼瞳。对方在说完那句话之后就又彻底闭上了嘴,看上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不愿与人交谈的模样。
“阿芙,你看那边……”
雅吸了吸鼻子,同样尚未从怪人那番过于惊世骇俗的言论中回过神来,但她很快被另一件事转移视线,目光对着窗口抬手拍了拍秋玹的肩膀。
“看到了,那人是……”
在一瞬间,秋玹感觉好像只有自己被套上了一个隔音屏障,全然隔离在了整个世界人群的背立面。在听到雅说出的话之后,她隐隐约约心里好像有了一个什么想法,那想法隔着一层恍惚的藩篱,却又清晰到伸出手就能轻易触见。
身边似乎有人在喊她的名字,也有陌生嗓音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秋玹被隔离在世界万籁的相反面,她慢慢、慢慢地,朝着窗口的位置低下头去。
她赶上了视线范围经过的最后一秒。
弗雷与他的救治队伍已经走到医院楼门口的位置,再走一步就要越出视线范围。但秋玹还是在最后一秒看见了,她看见那担架上刺目的血迹,以及垂落在地的,肮脏不堪的,比血迹还要更加刺眼的,猩红色主教长袍。
……
撒拉弗走在通往玫瑰园的路上。
他觉得自己已经走了很久很久,又好像才只是刚刚从房间出发没过几秒。
无论如何,他必须在最后的太阳升起之前赶到玫瑰园,不然会极为糟糕的事情。
——有多糟糕?他或许自己也记不得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忘记了很多事情,包括在“撒拉弗”这个名字之前他原本的姓名是什么,也包括许许多多本该奉为人生大事转折点牢记在心的事件。
这些事情很重要吗?
撒拉弗觉得并没有那么重要吧,但潜意识里,他又想着自己应该是牢牢记着它们的。——那不然呢?失去了作为人前半生的所有记忆之后,他究竟还算不算是原来的那个“自己”?
人本就是依据记忆而活着的,人活着创造记忆,死了又活在人的回忆里。
撒拉弗觉得,如果按照这个标准的话,他现在应该已经算是“死了”吧。
他停下脚步,看着近在咫尺的大片含苞于皎白月色之下的玫瑰。
现在时间是凌晨四点二十五分,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撒拉弗低垂着眼睑对着玫瑰看了一会,他突然抬手开始一件一件地脱下自己全身的衣服。他闭上眼睛,沐浴在凌晨的夜风里,似乎是嗅见了微风带过来的玫瑰冷香。
……
“这里还是在圣迦南,我们又回来了?”
“不,你们仔细看。这块墙板本来应该被大火烧毁了的,但是现在却依然原封不动地待在这里。”
他们从头重脚轻的恍惚中回过神来,龙三偏头朝着壮实男人阿光解释了几句,就重新抬眼看向这边方向。“我们本来都待在圣迦南后面的临时安置点那里,但是突然间就又来到了这个……应该是精神世界吧,跟前两个经历过的一样。是你们触发了吗,因为只有你们追出去了。”
他这话是朝着雅、秋玹以及一直委委屈屈蹲在医院房间门后面等待着的艾德说得,话音刚落,同样再次进入精神世界的蓝河公会两个人也不太友善地往这边看了几眼。
“啊,应该是我们触发的,我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雅按了按太阳穴,“我们确实追去医院了,中间发生的事情说来话长,现在问题就是,这个精神世界到底是属于谁的?因为我们最后待的那间房间里到处都是圣迦南的病人,所以不好分辨。”
“这样啊。”
龙三点点头,视线余光却一直在默不作声的秋玹身上。“你还好吗,我感觉……唔!你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