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力克山家的听神仪式理论上是不允许任何外人干涉参与的。
尤其是现任的家主几乎是隐瞒了所有人在筹备着这件事情,唯二的两个知情人——那名老侍从正忙里忙外地替他处理着下一任候选人的交接事宜以及各种后事工作,而秋玹,她这几天几乎跑遍了整个卓尔城明面上说得上话的领主府邸,费尽口舌想要忽悠他们按照预期那样行事。
但同样不出意外的,大部分明面上保持中立的领主,他们几乎是林卜格的另一个翻版。他们献媚于别西卜只是屈于横梁的势力,而要是等到后面真的动起手来,这些人是哪边都不会帮的,除非有哪一方能拿得出足够心动的筹码。
事到如今其实已经不用刻意去贿赂这些领主了,因为他们对于整盘棋局来说大概只是起到了一个“看客”的作用。无论最后结局如何,这些领主都可以继续延续着此前的方式,怀抱银钱生存下来。
虽然在三天内秋玹跑遍了各大领主的府邸,但是她没有见到过一次别西卜。
不仅是因为别西卜那个过于特立独行了的阴间宅邸,就连她借着“回来上班”的名号跑到了吉玛府邸里去,却被告知别西卜派来监视吉玛的侍女长佩妮,同样在这段时间里辞职而去了。
现在吉玛府邸新上任的负责人是卡雅,就是之前负责他们那支马戏团成员的侍女。
当时卡雅再一次看见秋玹,言语中已然不再有之前即便严厉但带着几分语重心长的意味了。她好像在这段时间里彻底变成了一个佩妮的翻版,她不再偶尔说笑,不再与底层的侍从打成一片,也不再有任何超出的多余情绪。
精致有序,且冷漠。
既然佩妮已经不见了踪影,而照这个形势看下去吉玛这个“傻子领主”被各方势力派过来的暗线逐渐掏空也是迟早的事情了。剩下的一切跟秋玹已然没有关系,于是她起身与程序化一般冰冷有序的卡雅道别,这一次是彻底辞职离开了吉玛家。
她离开时看见了当初独栋于住宅外的那座平房,是专门给马戏团的成员提供住处的,现在门框上已经结出几团无人管的锈斑。
由于冬季的难捱,即便连食物大户吉玛都不一定能够保持之前一日三餐的稳定摄入,就更别提这些用作享乐的“马戏团”了。
当真称得上一句“物是人非”,她才不过离开了一个冬季。
秋玹收回视线,离开了吉玛府邸。
这一天是听神的日子。
早上起秋玹就一直待在亚力克山家没出门,那位近期来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家主竟然也难得露面,跟她一起凑合了一顿掺着泥沙的大麦汤。
他的那位侍从也跟着一起吃,一边喝实名为粥但煮得像汤的泥土水,一边呸呸呸地往外用嘴过滤沙子。
但是两名领主出身的人吃着这种食物,眼中的神情却是欢喜着的。
秋玹很难用言语去形容那种眼神,像是觊觎了多年宝藏的旅人终于来到了龙的巢窟,也像是大限将至勘破生死的一种决然坦然,甚至还带着一点,叶公好龙式的悚然战栗。
秋玹握着破碗的手指紧了紧,她在看到家主那眼神的时候就暗道不好,对方该不会是这时候萌生退意后悔了吧?
这毕竟也是人之常情,听神这种事情本质上来说就是以消耗生命为代价换取神谕,谨慎一点也没毛病。
“阿芙,”家主囫囵几口吞下最后一点汤液,略有些浑浊的眼睛抬起来看着她。“我算过了,冬至日的正午时分是听神的最佳时机,在此之前我就会一直待在暗室里做准备。只是仪式进行中不能够有任何人打扰,所以得麻烦你跟老温替我在门外守着。”
不用他说秋玹也正有此意,毕竟听神用的骨鞭是息寒亭的,这会交到族长手里万一有个磕着碰着,息寒亭能把自己脑袋给拧下来。
至于家主说得那间暗室,之前背着所有人秋玹也去偷偷检查过了。可以说就只有正门一个出口,不存在任何暗道之类的通道可以离开。
现在距离正午时分大概还有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此前家主已经通知了家族的保镖骑士让他们今天不要放任何外人进来府邸。三人一路向内来到了暗室的门前,秋玹动作顿了一秒,还是带着点慎重将骨鞭递到家主手中。
家主双手接过,那样子看上去竟比她这个名义上的晚辈还要虔诚肃穆。
老人手握骨鞭,目光最后在守着门的两人身上看了一眼,朝着老侍从轻轻点了点头。
他一句话也没说,身旁同样上了年纪的侍从却一下老泪纵横。半晌老温口中说着“见笑了”,一边摆手对着合上的门板道了一句:“真好。”
秋玹抿唇没说话,她背靠在一门之隔的暗室门板上,似是无声地幽长叹息一声。
她跟老侍从一直站在门外面等候着,也不知道是过去了多少时间,突然原本寂静无比的房间外竟传来阵阵喧闹嘈杂声。
老温一下子沉下了脸色,他凝眉听了半晌,在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甚至能够清晰确认是在喊族长的时候,他一下子站不住了。
“你在这里守着,记住了,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千万不能让任何人推开这扇门。”
老侍从郑重其事地对秋玹说道,在得到后者首肯之后推开门去查看外面的情况。在那扇门未来得及合拢的瞬间,秋玹似乎是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女声。
正常情况下来说,在得到命令之后戒备森严守着亚力克山宅邸不让任何外人出入,理论是不会出什么问题。怕就怕在,外面有势力得知了“亚力克山的家主得到了一件残次品要在今天听神”这件事情,所以千方百计过来阻止。
但是也不应该,因为知道秋玹手上有残次品这件事情的人寥寥无几。哪怕是尤西,在场的人里就属他最想要得知真相毁掉天平,他是不可能主动泄密的。
除非……
秋玹目光沉了下来,仔细一想的话在这三天里她确实没在卓尔城里看到过无论是骑士长还是金发黑商的任何一个身份。连同别西卜本身,他们就好像在卓尔城蒸发了一样,再难找寻踪迹。
为什么啊,尤西在做的事情跟思想从根本上与别西卜就是不对付的,即使他们之间有救命提拔之恩,但本质上的那条隔阂就将两人分开在了天堑两端。
秋玹脑中思路有些凌乱起来,正一条条再次梳理细节,就听得所处房间的正门竟被一阵大力猛地推了开来。随后是道道杂乱的脚步声,混着“您千万不能进去”之类的劝阻。
她往前走了两步,看见下一秒,几个眼熟的身影出现在视野。
库金·亚力克山,他身边跟着的人竟是棕发女孩洛蒂·亚力克山,秋玹上一次见她还是在奥赛尔的交界口,没想到她也成功活着回来了。
还有一队私家保镖骑士,此刻严阵以待站在两人身后。
老温以一己之力拦在众人面前,本来凭他的身份是不能这样冒犯到亚力克山的直系的,但是此刻显然也顾不了那么多。
“怎么会是你?!”
库金被他一再阻拦得有些不耐烦,刚想说些什么,一抬眼就看见抱着手臂站在暗室门前的秋玹。他朝着这个方向瞪眼睛,反应过来又招呼着身后的骑士让人赶紧把人赶走。
“她是大人的客人!”老温声色俱厉将正欲上前的保镖给吼了回去,“这是大人亲口下的命令,你们难道想违抗吗?!”
一瞬间,骑士团开始犹豫起来。
这时秋玹开口,打断了此刻混乱的场面。
“你们干什么来了?”她话是对着为首的库金,眼神却越过他直直看向肃着神情站立的洛蒂。
大概是三个多月的奥赛尔生活对这名领主后人的改变真的很大,她现在乍一眼直视洛蒂,竟陌生得像是在面对另一个人一般。
“二叔是不是在听神?”洛蒂正面迎上秋玹的目光,语气冷硬而肃穆,“而且你给他的还是一件残次品!你明知道用残次品听神会付出怎样的代价,你现在就是在谋杀亚力克山的家主!”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秋玹道,“他会选择这条路不是源于我也不是因为任何人的教唆。他活了那么多年,胆敢在这个世道里管理支撑着一整个‘叛道者’家族,这样的一个人物,难道会不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吗?”
“歪理!”库金也随即大怒,“如果不是你,二哥一定会好好的活下去,根本不可能牺牲自己的生命去听什么残次品!”
秋玹:“你可以不理解也可以指责我,但你得尊重你们家主自己的选择。”
“我尊重你个……”
“够了!”
秋玹靠在暗室的门上,她原本刀都已经出鞘了做好了打一场硬仗的准备。她看着那名跟在家主身边几十年的老侍从挺着胸膛说着:“这是大人的夙愿,任何要想阻止的人就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看着库金脸色骤然扭曲然后招手让骑士们将这个欺上的仆从拖出去,看着洛蒂神情复杂地站在一边无所作为。
紧接着,背后倚靠的门板震了一下,是被人从内部推开了。
还在混乱中的众人谁也没听见这道微乎其微的动静声,秋玹一点点从门前退开,直到那个苍老身影站定在面前的瞬间,人群才像是被蓦然扼住了咽喉哑然无声。
所有人停下了动作,死寂地望着那个站在暗室前的老人。
家主浑然不觉已成为所有视线的焦点,他甚至还花了一点时间将重新包起来的骨鞭交还给秋玹。紧接着他一步一步地迈出去,看上去竟不像是一个蹒跚的老人。
“二哥……您到底听到什么了?”
家主没有看任何人,在擦肩而过瞬间库金第一个出声问了一句,然而也没有得到一句回应。老人依旧视若无睹地往前走,只在洛蒂轻声喊了一句“二叔”之后似乎微微顿了顿脚步。
他一路走出主宅,走出府邸范围,走过正午显得有些冷清的卓尔街道,走过每一个过路城民若有若无打量着的目光。
他身后浩浩荡荡地跟着一群人,是都尚且一头雾水的亚力克山跟几个外人。也有骑士一直在试图将不断行走着的老人拦回来,随后被自杀般不要命劝阻的老温给一股脑拦了下来。
秋玹跟在人群的最后,她右手心紧握着,目光中带上了些了然。
最后,老人在距离最近的一处横梁附近停了下来。
横梁的负责人早就注意到这处的场景,随后更是认出了为首的人就是现任亚力克山的家主。他们已经让人去联系上面的人了,现在一时半会也拿不定主意。
老人朝身后招了招手,一支只效忠于直系家主的豢养死士从暗处走了出来。他们上前几下将横梁里的相关人员统统制服住强行带离了现场,洛蒂一直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她突然意识到什么,瞬间脸色惨白。
“二叔!”
随着女声的凄厉悲鸣,老人兀自从衣衫里掏出了一小块什么东西来。那结晶体瞬间将手指的一块皮肤腐蚀灼烧,家主却像骤然失去了疼痛的感官,他五指张开紧紧将晶体握于手心,紧接着,接下来一切便顺理成章起来。
深埋于地下的易燃物爆破开来,本来那动静不值一提,而当炙热的火苗舔舐上人体乃至手心里握着的一块小小结晶石的瞬间,那一方天地刹那间都失去了全部声音与色彩。
尚停留在附近的人惊慌失措地跑动避开,秋玹站在人群最后,眯着眼睛看得清楚。
那样动静的所谓“爆炸”跟她之前炸掉一处横梁时候是截然不同的,冲击火炮的威力能够摧毁建筑,但是从那怪异晶石里释放的能量,却是从根本上彻底毁去了横梁的“存在”。
秋玹右手心里握着一张字条。
上面写着:
父神抛弃了我们,父神从未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