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她在看什么?”
秋玹面上不动声色地站着,目视前方嘴唇轻微开阖。“总感觉要出事。”
她们斜对角的位置,一名其貌不扬的女孩子低垂着头站立在那里,看上去与身边任何一个毕恭毕敬的侍从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稍作观察就会发现,其他人都是在或多或少地觊觎着餐桌上的食物,而那个女孩子则在以自以为隐蔽的动作偷看正在进食中的吉玛。
“吉玛有什么好看的?”红发站在她旁边不动声色地砸了咂舌,“那妹妹的审美也太奇特了。”
从秋玹这个角度看过去,身穿侍女服的女孩子将头埋得极低,只是一双眼睛牢牢地在不引人注目的角度死盯着吉玛。那样子倒不像是红发说得看上吉玛了还是什么,反而像是……怨恨。
她在恨。
“小鸡!小鸡呢!”那一边,吉玛停下了手中不断往嘴里塞食物的动作,他以一种十分令人不快的音量打了一个嗝,到处张望几瞬就开始嚷嚷。
那名叫做佩妮的侍女站在他身边,眼观鼻鼻观心地十分顺从安静,就好像昨天晚上那个给吉玛打麻醉药的人不是自己一样。
“吉玛大人!”
火鸡小姐笑得比自己中奖了还要高兴,她连忙越过好几个端盘子的侍从挤身上前,凑到吉玛面前弯了弯腰。“大人今天想要听什么笑话,我都可以为大人讲!”
体型肥胖的领主接过佩妮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手,随口道:“就接着你上次的讲吧。”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要再听一遍狒狒跟身上绑了喇叭的猴子打架,有着生动配音版本的那种。
红发眉心抽跳两下,微微后退几步,将自己又关在了隔音屏障中。
“完事了之后再叫我。”她朝秋玹打手势,后者叹了口气转头又去看那个眼中带着恨意的女孩子了。而这一次,那名侍女似乎是怕自己的动作过于明显会被人发现,她很快再次垂下了头,视线不偏不倚固定在地毯上的一处小污渍上面了。
身着过于浮夸艳丽翎羽的人仍在延续着上一次人们所见识到的聒噪表演,甚至怀着某种洋洋得意的炫耀心态,导致其动作幅度与音量直接更上一个台阶。
这回不仅是卡雅,四周围聚着的侍从都是满脸的烦躁忍无可忍。偏偏作为直接观看人的吉玛撑着头还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于是人们也只好憋着不说话。
“……”
秋玹看到,就在所有人都被火鸡小姐搞得神经衰弱的间隙,那个站在一旁角落里的侍女,偷偷从餐桌上拿了一把餐刀塞进了自己的袖子。
“要出事了。”
她喃喃着,身处于隔音屏障中的红发误以为是秋玹在跟自己说表演已经结束了,好不容易松了口气取消了隔音屏,下一秒就正好赶上火鸡小姐的表演高潮升华时刻。
红发:“……你是故意的吧。”
就在这时,变故骤生。
突如其来的意外却不是秋玹一直在盯着的那个侍女发起的,而是由坐在主座上一边饮酒一边观看整活表演的吉玛。本来领主堆着层层肥肉的脸上还是堪称轻松愉快的笑意,然而就在刺耳猴叫传来的下一个瞬间,吉玛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重重将酒杯砸在地上勃然大怒。
地上铺着一层厚实软和的地毯,所以并没有听见杯子砸碎的破裂声,只发出了一声闷响,透明酒液飞溅开随后迅速被摊子的毛绒面吸收。
这也导致了正沉浸在自己噪音表演世界中的火鸡小姐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切。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吉玛突然站起身来一巴掌狠狠抽在那人身上,飞扬的浮夸翎羽被扯了几根下来,紧接着随着人体重心不稳而倾倒在地。
“明天就是宴会时间,不,不是……现在就是宴会时间!是我宴请卓尔东城区的所有大领主到来的时间,你怎么敢发出这种令人恶心的噪音,来污染大人们的耳朵!”吉玛整张脸涨得通红,也不知道是大声吼得还是又喝多了,他生气到脸上的肥肉都在微微颤抖的地步,短粗手指指着跌坐在地上满脸惶恐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的火鸡小姐。
“我知道了,你就是想要让他们看我的热闹,你就是他们派来羞辱我的!你凭什么,你是什么东西,也敢看不起我!”吉玛突然一个箭步上前在她身上撕打起来,火鸡小姐身上穿戴着艳丽翎羽被撕扯得乱七八糟,偏偏本人还不敢对吉玛还手,只是尖叫着将眼神求助望向四周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的人们。
“我没有看不起您,我怎么敢啊啊啊啊!请您停下来!”
“贱人,你们这些人全都是!凭什么看不起我,凭什么!我才会是新世界诞生以后唯一一个存活下来的人,我才会是被拯救的人类!你们凭什么看不起我!!”
混着漫天飞舞的羽毛,尖锐刺耳的尖叫声与低吼声,他们两个现在看上去简直就像是火鸡小姐那个“笑话”中打架的狒狒与猴子。
而他们这些人,包括佩妮与卡雅在内,所有冷眼旁观着这一幕的人,就是笑话里蹲在枝头事不关己看热闹的鸟。
除了一个人。
那个站在角落里的侍女,她不是狒狒猴子也不是看热闹的鸟……
她是猎人。
秋玹亲眼看着余光范围之内冷光一闪,紧接着,一股熟悉杀意迎面而来,只不过那杀意不是对着自己,而是朝向地毯上与人撕打在一起的吉玛。
其貌不扬的侍女掌心握着餐刀,那刀具上面还残留着之前挖果酱时留下来的残余,刀面上的果酱又回到了进食人吉玛的身体,只不过是以另外一种方式。
直到吉玛满脸是血地直愣愣倒下,在火鸡小姐刺耳尖锐的尖叫声中,人群才仿佛幡然醒悟,纷纷出动去制止那名行刺的侍女。
不算是出乎意料的,女孩身手十分了得,就凭着一把普普通通的餐刀,她已然猛地击退了几名想要上前制止的骑士保镖队。
“要不要去帮忙?”
红发悄悄怼了怼秋玹,后者回头看她一眼,反问道:“帮谁?”
“当然是帮妹妹啊。”红发理所当然,“你知道我看那头肥猪不顺眼有多久了?今天老天开眼啊真是,派了个人过来把他给收拾了。要不是没有条件我真想在吉玛府邸放炮庆祝这普天同庆的一天。”
随即,没等秋玹说什么,红发又自己叹了口气。“唉,反正就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已,又不可能真的冲上去帮那妹妹。我们还指望着吉玛发工资呢,唉,太可惜了……你在干什么?!!”
没什么人注意的角落,秋玹端起一杯餐桌上没被动过的玉米汁,刚拿到手里的一瞬间就听见“警告”的字样。随即她果断一口饮尽,警告红字便也就消失了。
“你会被就地处决的我跟你说,这可是吉玛的早餐!”红发一脸震惊,“上次一个成员就是这样偷吃的,然后他的头直接就滚到你脚下的这个位置了我说真的!而且我们都怀疑后厨每一次都会统计食物数量!”
“有谁看见了?”秋玹又捞起一块果塔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自己嘴里,一面若无其事地慢悠悠走过来。“这个世界规则对于我们的限制都是有漏洞的,跟别说那些人为的监管手段。”
她扶着红发的肩膀,示意她去看周围乱成一堆的吉玛府邸相关人员。
“现在他们自己的事情都没有解决,短期内餐桌上少了两个果塔又有谁会发现?就算按你说的厨房会根据吉玛的进食量统计食物总数,那也是之后的事情了,谁会一下子猜出来是我吃的呢?在这个世界里,难道不是填饱肚子才是最重要的吗。”
红发满脸凝重地看着她,这还是她跟秋玹在一起后头一次表现出类似于不赞同的情绪来,半晌,她肃穆道:
“有道理。”
秋玹借着餐布擦了下手,稍稍侧了侧身子挡住在角落里补吃早餐的红发。她眯着眼睛望过去,另一处满目混乱的场景有所收敛,只不过令人惊讶的是那名叫做佩妮的侍女。
其实也算不上惊讶,在昨天晚上亲眼看见了佩妮干脆狠厉地将吉玛弄晕之后,她就大概猜到这人大概率不是什么普通侍女。此刻,佩妮面无表情地一手就制服住了那个女孩子的进攻,又是反手一转,夺过了餐刀径直捅进了女孩的腹部。
四周的保镖一拥而上,彻底制服了行刺之人。
“先别杀,关在地牢里,给她上药确保短期内死不了。”佩妮抽出餐刀,在一块洁白餐巾上擦了擦消除血迹。“等会我亲自去审问。”
“是。”
于是那名侍女垂着头被拖出去了,佩妮转身在满脸血的吉玛身边蹲下,随手探测一番脉搏跳动。接着便极为随意地挥挥手让人把吉玛抬到卧室里然后请医生过来了。
“别吃了。”
秋玹脚底下踢了一下红发,拉着人重新走到混乱人群里隐去存在感。
做完这一切之后佩妮就没有再吩咐任何事了,简单应付了两句皱着眉头的卡雅,她只身一人朝住宅的范围之外走去了。
“我跟过去看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秋玹快速与红发说了一句,后者皱了皱眉,最终还是道:“你自己小心点,这个佩妮不是一般人。”
好在随即卡雅也一副头疼的样子不想再节外生枝些什么了,朝着他们这些马戏团成员挥挥手让他们自己回去,自己则扭头往另一个反方向赶过去。
秋玹口袋里塞着丑陋红绳玉坠,一路跟着佩妮在府邸范围内走动。
她也不敢跟的太近,毕竟之前无论是那一幕都在彰显着这人身份的不一般。好在,起码沈惊雪给开过光的东西还是比较靠谱的,这一路来也都有惊无险没有被人发现。
佩妮一路向下,方向就应该是往之前提到过的“地牢”而去的。
期间在路上,她看见了那名之前被拖走的火鸡小姐。周身浮夸翎羽都被扯得乱七八糟的人脸上的颜料全被眼泪冲花,但她叫喊不出来,因为嘴部被牢牢绑上了。
那些保镖队的骑士把她拉到其中一个角落,为首的骑士抽出剑,非常干脆利落,几乎一息不到的时间,那颗瞪大眼睛染花颜料的头颅就滚到一边。
秋玹迈出的步伐又踏回来,默然与那颗头上的眼睛对视了一会,移开视线继续跟了上去。
……
“你到底想干什么?”
吉玛家毕竟不是专业干这种事起家的,他们家的地牢真的就只是象征性的在地下地窖旁边开了个小房间用来关人。佩妮一路走进去,遣退了几名守着门的保镖,一个人走进了房间。
秋玹找了个阴影的角落蹲下来,将耳朵贴在门缝上。
她听见佩妮的声音隔着一层门板显得有些失真,但还是听见了,佩妮说着:“你太心急了,娜嘉。”
她们认识。
房间中沉寂了好些时候,半晌,那名叫做“娜嘉”的行刺者才漠然开口:“这次行动跟你没关系,跟谁都没有关系,仅仅是我想做而已。我可以承担一切责任,你放弃我就好了,就当我这个人从来不存在。”
里面佩妮似乎是低声骂了句什么,才愤愤道:“你长点脑子行不行?这次事情本就该你一个人承担!我知道你心里有多恨他,但是吉玛还不能死,他如果死了,我再去哪里找一个人来扮演‘吉玛’的角色?!”
“我今天跟你说这些已经是仁至义尽,你知道的,自从那时候开始……我们就早已经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了。我不知道林卜格到底给你多少好处让你这么替他卖命,但是这个人不能信,你不要被人当枪使。”
“呵呵呵……”娜嘉似乎是笑了几声。“你别来管我,佩妮。林卜格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你就真的以为,你的那位大人又是什么‘好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