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书记的话一出口,除了李威叔叔以外的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发现家人脸色不好看,李二看向比较镇定的妻子,打手势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李莹和他相处三十多年,几乎是心意相通,马上打手势回答他。
夫妻二人交流了片刻,李莹率先开口道:“何书记,这话是从何说起?”
何书记微微一笑:“我刚刚就说了,是有人向上面举报。我想咱们两家是亲戚,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件事公诸于众?于是,我把这件事按了下来。今天呢,先来问问是不是真有其事,如果没有,那是最好,如果有……”
“如果有,会怎么样?”李母率先沉不住气了。
“虽然咱们两家是亲戚,但我作为市。委副书记,必须以身作则,不能以权谋私。”说完,何书记双手一摊,随即往后靠着椅背,双手合拢,放在膝盖上。
嫁女之前他就调查过以前的档案。
建国前,李家有钱有地有房是真,却不是大富大贵,属于中上之家,为了自保,支援国家建设时把大部分的金银良田房舍都捐给国家了,连同那些房子里的家具、铜器、铁器等,仅剩现在李家人住的院子以及里面的部分家当。
他们手里肯定私藏了一部分金银财物,毕竟不是房子田地,这些官方都有房产地亩的记录根本无法隐瞒,金银财物却可以,他们说全部交出来了官方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不过,李家私藏的金银财物应该不是很多,因为交得太少会引起怀疑。
多也好,少也好,他对李家私藏的这些金银财物没有任何想法,一次性给外孙女一千块见面礼的他不缺钱,平时吃住花钱有限,从很多年前他和妻子一年就能存下两千块钱了,除了女儿出嫁及其生女满月,基本没有大开支,存款早已逾万。
李父瞪了妻子一眼,转脸笑对亲家,“根本就没有的事,亲家大哥这是从什么地方听来的?肯定是有人不怀好意地乱造谣。”
“造谣?不见得吧?”
“什么意思?”李家只是有点钱的地主,连乡绅都算不上,李父少年时代正逢乱世,成年后不久家里又遭巨变,基本上没见过大场面,问完这句话就看向老父老母。
李爷爷叹了一口气,开口道:“我这儿子没见过世面,让亲家见笑了。”
何书记一脸微笑:“怎么会?”
“亲家,敞开天窗说亮话吧,你说不是造谣?”李爷爷正色道。
大家都不直接面对何书记的话,何书记听了李爷爷的话,还没开口,李母就道:“是不是胜男说了什么?把她奶奶给金玉镯子的事情告sù亲家你了?”
“你说什么呢!”李奶奶大喝一声,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其他人暗暗怒瞪李母。
何书记却道:“什么金玉镯子?我家胜男没提过啊,难道亲家给过什么镯子?我来找亲家商量的原因是别人举报亲家,说在亲家孙子的脖子上看到一块亮闪闪的黄金锁。亲家的孙子叫李成元的那个,前天傍晚是不是和人打架扯破了衣服?”
盼盼从一出生,就没得到来自祖母的慈爱,何书记眼里看着,心里记着,心想老一辈普遍都重男轻女,只要她不做出伤害盼盼的事情,自己就当不知道,只是这次把盼盼的奶粉给孙子吃的行为太恶毒了。
何书记很生气,但他一直按兵不动,直到听女儿说李成元脖子上挂着一块长命锁,他还是没动作,而是静待时机。
如果让他安排人令李成元金锁暴露就太刻意了,所以,他等。
等了两天,果然等到了李成元和人打架的机会。
而且,确实有这么个举报人。
何书记做事,从来不给自己留下任何后患,那个举报人受过他的大恩,甘愿听命。
李家就是家里有了李莹、背后有了刘老过于得意忘形了,金锁那东西能给孩子挂在脖子上带出来吗?小孩子可能不认识,大人会认不出黄金?
金银铜铁这四样全部用来支援国家建设,十来年前就不允许私人拥有了,这几年买口铁锅都得攒工业劵,金银更是许卖不许买,只能卖给国家银行,而且无法从银行里买到,禁止黑市交易,谁手里有点金子银子恨不得藏得没第二个人知道。
何书记不喜欢把钱存zài银行,偶尔也会从黑市里买点黄金,但是,这件事除了他和妻子以外,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连女儿都瞒着。
他想给女儿打套金首饰,想给外孙女打金手镯金脚镯,都没敢进行。
李家?何书记的心里一个劲地冷笑。
听到长命锁二字,除了李二和李莹夫妇,其他人的脸色十分难看,李奶奶拐棍敲了敲地面,低声喝问大儿媳:“老大家的,怎么回事?你是不是给大毛带了什么东西?”
李家私藏下来的一点金银珠宝都在她手里,这些年陆陆续续给了儿媳、孙媳和孙女一部分。但是,孙媳每人得了一对金镯子和一对玉镯子,孙女多一些,也只是几件戒指耳环手镯而已,真正的大头都给两个儿媳妇了,所以李成元身上的长命锁一定是大儿媳妇给的。
李母心慌意乱,本不想承认,可何书记都提到长孙了,只能哀求道:“娘!”暗暗恼恨李威和何胜男不在,如果他们两个在,何书记咋地都得顾忌着两个小的,不会这么咄咄逼人。
何书记惊奇地道:“难道那块长命锁是亲家母给的?”
到了这种地步,已经没办法否认了,李爷爷极其冷静,正要开口,李莹忽然道:“何书记,你想说什么?这事啊,说来怨我,当时我仗着我爹对不起我,就托我爹跟当初查点我们家家产的几个干部求了个情,房产、土地、库房里的所有金银铜铁全部捐献给国家,支援国家建设,各人手里的私房钱和用不着的东西给我们留了下来。你说的那个金锁,大概就是我大嫂自己私房里的东西,男孩带锁好长命百岁,就给我那侄孙带在身上了。”
李母感激地望着李莹。
李莹看都没看她一眼,蠢货!
现在风声这么紧,前几年如果不是有自己抬出生父,又有江书记在上面罩着,早又让人抄一遍家了,她居然给孙子带金锁,自寻死路!李奶奶觉得对不起自己,拿出大部分珠宝首饰私赠自己,自己一个字都没往外说,更别说拿出来佩戴了。
江书记任期将满,说不定今年就调往别处了,何书记上位的可能性最大,自己费尽了心思才把李威和何胜男撮合成一对,全叫这个大嫂给破坏了!
重男轻女!
重男轻女!
自己是个女人,重什么男轻什么女?
何胜男是一般人吗?
是,她和一般人没两样,甚至还不如齐淑芳出色,但她有个八成会升为市。委书记的父亲!李家要想得到庇佑,李威要想仕途顺lì,就不能给何胜男一点委屈,别说她现在只生了一个,下一胎不知男女,即使她胎胎都生女孩,李家也不能流露出不满。
鼠目寸光!这是李莹气愤之余给长嫂的评价。
她不看李母,只看何书记,“何书记,您看这事……”
偏偏李母这时候插口道:“我们根本可以不用承认啊,举报我们家的人说看到了,有什么证据啊?我这就把大毛的金锁摘下来,以后再也不带出去!”
“你给我闭嘴!”李奶奶喝了一声。
何书记道:“这么说,亲家是承认私藏家产了?”
被婆母连续两次喝问的李母涨红了脸,和李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吱声,而是看向坐在最上面的李爷爷和李奶奶,面带哀求之色。
李爷爷叹息一声,“亲家啊,我承认当初有点私心,没有像对外宣布的那样把所有家产捐赠给国家。但是,我老了,一家老小全凭我养活,还得给老俩口留点棺材本,不给自己留点钱靠什么过日子呀?不过,我们没敢私藏很多,就像阿莹说的,只把各人的私房钱留了下来,以前的钱币不是金就是银,因为这些年风声紧,所以没拿出去变卖。亲家,你放心,一旦变卖,我们一定是卖到银行里,绝不会流入其他人手里。”
何书记微微点了点头。
见他不说话,李爷爷道:“亲家啊,这件事使我们做得不地道,你来询问,我们不敢欺瞒,请你看在我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份上网开一面,我老头子感激不尽。”
“对,对,对,亲家,你就放过我们这次吧。”李母忍不住又开口。
“我姓何的是个干部,哪能以权谋私?”何书记十分为难。
李莹忙道:“何书记,您为官以来,吃苦耐劳,先人后己,替老百姓办了不少实事,人人都记得您的功劳,您也从来不徇私枉法,我啊,特别佩服您。可是,人哪,多少都有点私心,明知不对,仍然希望可以躲过一劫。不看别的,就看胜男的份上,请您网开一面,我们以后一定谨小慎微,争取不给人留下任何把柄。”
对,何胜男!
李母猛地想起小儿媳妇,急急忙忙拿着何胜男和李盼都是李家人的事情请求何书记放自己家一马,如果自己出事,他们也躲不过,不是吗?
“这……”何书记面露犹豫之色。
李爷爷看在眼里,心知这事有一线生机,忙道:“亲家有什么为难的尽管说,大家集思广益,说不定能相想出好办法来解决。”
“我怎么向举报人交代呀?”
李莹没敢乱出主意,也阻止了想开口的长嫂,“您有什么办法吗?”
“也不是没有。”
何书记一句话没落下,李母就急促地道:“什么办法?”
“就说那不是黄金锁,是黄铜锁,太阳光底下看错了。没上交的原因就是想锁住子孙的福气,一直带在子孙身上。”何书记将早就准备好的解决办法说了出来,“就是得劳烦亲家弄个黄铜长命锁,举报人如果不信,我好拿给他看。”
“黄铜锁?一时半会找不到啊!”李爷爷皱了皱眉,扭头问老妻有没有。
李奶奶想了想,摇头,在家人都露出失望神色的时候,她缓缓开口道:“我记得有个鎏金的黄铜长命锁,应该还在,我去找找,更容易蒙混过关。”
她叫上李莹,婆媳两个出去半天,拿着一个鎏金黄铜锁片回来。
何书记托在手里看了看,猛一看,金灿灿的和黄金长命锁差不多,笑道:“有了这个,就好交差了,早点换下孩子身上的金锁吧。你们最好把手里那点东西藏得隐秘点,这事毕竟有不少人知道,过几天我就得派人来检查,以确定我说的是事实。”
李爷爷连连点头,满口答应。
等何书记告辞离开,李爷爷打发李威去送岳父,顺便去陪陪妻女,晚上不用回来了,然后把两对儿媳叫到刚才和何书记说话的房间里,怒喝道:“老大家的,你给我说实话,你给大毛一个金锁,给了盼盼什么?”
李母不想说自己什么都没给盼盼,“爹,您问这个干什么呀?”
她不觉得自己有错,孙子是自己家的,孙女以后要嫁出去成为别人家的人,她傻了才会把自己手里的宝贝给孙女而不是给孙子。
“你说我问什么?”李爷爷冷笑,“你婆婆说过多少遍了,阿威和胜男两口子生的是第一个,男孩女孩都无所谓,先开花后结果,又不是不能继续生,你为什么虐待盼盼?我就知道,你做出那种事,亲家肯定不会当作没发生!”
这不,找上门来了。
李母一呆:“爹,你是说何书记是来报复的?”
“报复?”李莹嗤笑一声,“何书记是什么人,会做这种给自己留下话柄的事情?影响自己名声,影响胜男和婆家的关系?”就算是替女儿外孙女出气,这时候也不能说出来,人家可是一片好心地来通知他们,这叫恩威并施,而不是报仇雪恨。
李母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从头到尾一直闷不吭声的李父开口了。
“爹,今天这事真和前几天那事有关?”
李爷爷没好气地道:“你说呢?”
李父说不好,像是,又像不是,脑海里一片混乱,找不到头绪。
“大哥别想了,还是想着怎么善待盼盼吧!”李莹开口,“首先,大嫂把盼盼奶粉给大毛吃的事情解决了。胜男和盼盼在咱们家过得越好,何书记心里高兴,才会庇佑咱们家,现在可是新社会,别再搞婆婆给媳妇气受的那套了,也别再搞重男轻女那套!何书记只有胜男这一个女儿,爱如珍宝,就说明在何书记眼里男女是平等的。”
李父似有惭愧,李母却是颇为不甘。
李莹看了她一眼,“大嫂你别摆出这副神色,你别忘了,阿威可是在何书记的手底下工作,如果你不在乎阿威的前程,这话就当我没说。”
李母愣了愣,大声道:“你说胜男他爹要坏阿威的前程?他这不是公报私仇吗?”
“大嫂你也知道公报私仇啊?”李莹似笑非笑,“你怎么不提今天何书记以权谋私?哦,是因为以权谋私对咱们家有好处,所以你不反对。”
李母被她说破心事,脸上青红交错,相当精彩。
李爷爷却道:“老二家说得对。老大家的,你瞒着我们把盼盼的奶粉给大毛吃,这就是你的不对,你在阿威和胜男跟前说是大毛嘴馋喝两口的话我可不信,估计胜男也不信。你也别对我和你婆婆阳奉阴违,盼盼瘦的那几天,你说盼盼是刚到陌生地方所以吃不好睡不好才瘦的,我们都信了,哪里知道你会用米汤取代奶粉。”真是……无法形容!
李奶奶点了点头,“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盼盼那么小,就算是个女孩子,你也不应该这么做,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小霞出生时那么困难,你看谁亏待小霞了?这下可好,好好的亲家叫你得罪了,阿威以后前程好不好,都得看胜男和盼盼在咱家过得好不好。”
李母低着头,一句话都不敢吭。
“除了这件事,还有一件大哥和大嫂看着办吧。”李莹道。
李父问是什么事。
“大毛有长命锁,盼盼什么都没有,不用我说,你们也能想象到何书记一家子会怎么想咱们家。大嫂别跟我说男孩带锁、女孩不带锁一类的话,盼盼不带长命锁,难道你不能给等值的东西?非得让人清清楚楚看到自己重男轻女的态度。”
李奶奶道:“给!我给!阿威和他媳妇生的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有!”
她指着李母,“你趁早把大毛的金锁收起来,以后不准给大毛带这些贵重东西。你忘jì王老婆子金耳坠子被红卫兵拽走的事情了?耳朵都豁了!如果我知道你给大毛带金锁,我一定不会把那些金银首饰交给你!也是我粗心大意,竟然没发现大毛一直带着金锁出来进去。”
李家发生的事情,何书记一点都不想知道,他只知道没过两天,李威的哥哥嫂嫂就带着李成元来向何胜男赔礼道歉,当面打了李成元一顿屁股,把喝奶粉的罪名按到李成元身上。
李成元年纪小,不会辩解,最适合背黑锅。
紧接着,李奶奶来看望何胜男和盼盼,私下送了一套大人佩戴的金首饰给何胜男,又拿着一套婴儿佩戴的金五件给盼盼,叮嘱她们藏着别露出来。
在面对何胜男和盼盼的时候,李家所有人都和蔼可亲,热情得不得了。
何胜男本是聪明女子,没有因此拿架子,倒让李家人生了点好感,暗地里松了一口气,说实话他们真怕何胜男恃宠而骄。其实,何胜男的精力都放在照顾女儿以及改变李威重男轻女想法上面了,只要李家不来惹她,她就不去找李家人的麻烦。
何书记见好就收,让何胜男跟李威回家,是回一家三口的住处不是李家。然后,当众点了贺建国的名字,让他和举报人一起去李家查明真相,举报这事他给弄成了明路,有记录。
李成元脖子上的金锁已经换成了鎏金黄铜锁,李家也早已把金银财物藏好,贺建国和举报人自然没有查到任何问题,空手而归……不,也不算空手而归,为了表明自己大公无私,贺建国和举报人从李家抄了两面铜镜回来交差。
“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箱子柜子都翻了,掘地三尺来着,然而李家除了家具和锅碗瓢盆,没别的东西,呐,两个铜镜抄来了,用来支援国家建设。”
就这样,此事告了一段落。
再也没有人给何胜男母女委屈受了,齐淑芳暗暗替她高兴,再见到盼盼时,果然白胖了一点,圆圆的脸上嵌着圆圆的大眼,可爱极了。
五月初,下了一阵子雨,雨停后,温度骤然降低。
前段时间很暖和,每天阳光普照,许多人都穿单衣服,七斤连薄薄的蚕丝棉衣都没穿,只穿夹衣就可以了,现在则是不穿不行,齐淑芳赶紧把蚕丝棉衣找出来给他穿上。
婴儿满六个月后,很容易生病。
七斤现在七个多月了,食量很大,在吃母乳的基础上,早上添加米汤和鸡蛋黄泥,中午吃各种肉末粥,晚上吃各种蔬菜泥果泥,凡是他可以吃的,齐淑芳和贺建国都给他弄来,软软烂烂细细碎碎的白面面条他也可以吞咽下去。
吃得丰富,长得就壮实,腿脚特别有劲儿。
贺父给小孙子送新鲜的鸡蛋和蔬菜,也给贺建国和齐淑芳带来一个消息,“上海发放到咱们生产大队里的马天龙,昨天夜里死了。”
贺建国和齐淑芳齐齐一愣,“什么?马天龙死了?”
他还在等着有回去的一天呀,有三件东西放在齐淑芳这里,说等有机会再说,他满满的雄心壮志不服老,身体也比金教授夫妇强几倍,怎么突然死了?毫无征兆啊,贺建国经常回老家,偷偷探望金教授夫妇,很清楚马天龙没有重dà疾病。
想到这一点,夫妇俩面面相觑。
贺父知道金教授是贺建国的老师,平时也会悄悄照顾他们夫妇一点,但对于马天龙他就不了解了,毕竟他不是好人,两手抱着小孙子,漫不经心地道:“是啊,昨天夜里死的,死的时候跟前只有陈三川在。”
“什么原因死的?”
“你们大哥把牛棚里的人都叫到跟前询问了,陈三川说,马天龙觉得心口疼,揉了揉就躺下了,还说第二天找赤脚大夫看看是什么毛病,谁知睡梦中就没气了。”
齐淑芳猜,马天龙猝死的原因可能是老年人经常出现的心梗一类疾病。
她想起手里还有马天龙的东西,听完这话,心里一阵伤感,忍不住看了贺建国一眼,贺建国明白,转头问贺父:“爹,马天龙的尸体呢?埋了?还是打算火化?”
“今天一早就埋了。”
这么迅速?贺建国和齐淑芳对视一眼。
贺建国不知不觉地问出了声,贺父不在意地道:“天气越来越热了,也就这两天才冷,难道把尸体放着发臭?咱们那儿不兴火化,你们大哥嫌费钱,如果火化,这钱肯定从生产大队上出,就做主用破席一卷,埋在北山脚下了。”
北山脚下呀!
马天龙以前经常去那里放牛,没想到竟成了他的长眠之地。
齐淑芳微微叹息。
她想到第一次见到马天龙,想到马天龙的老奸巨猾,想到马天龙挖出的东西、藏匿的东西,想到了很多很多,过去的情景就在眼前。
虽然受马天龙威胁,给他置办衣服被褥食物,但得到好处最多的人是自己。
找个两人都休息的日子,夫妻二人带着七斤回了老家一趟,齐淑芳借着挖婆婆丁的机会凑到了放牛的金教授夫妇身边,询问详情。
金婆婆在人前是装疯卖傻,在齐淑芳跟前就双目清明,叹道:“猝不及防呀!”
马天龙不知道金婆婆已恢fù神智,两人没说过话,金教授则不同,不管怎么说,和马天龙朝夕相处了两年,忍不住道:“老马死的前一天还跟我说,不知道自己那些妻妾儿女都怎么样了,还说年轻时的事情仿佛就在眼前,还跟我说,挺喜欢你家的胖小子,等脱离苦海后送胖小子一对翡翠狮头镇纸,是慈禧太后用过的。”
金教授唏嘘不已,莫非那是回光返照?不然马天龙好端端得提起这些事干什么?来这里两年多了,他从来没提过自己的家人。
“怎么就死了呢?太突然了。”齐淑芳手里积攒了不少名贵之物,倒不在意翡翠镇纸。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呀!”金教授喟叹一声,“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命啊不由人!是生是死,都是老天定的。”
“临死前有没有遗言留下?”齐淑芳问道。
“没有,老陈说老马什么都没说,就是说心口疼,然后就睡死过去了,谁能料到他一阵心口疼就送了命。后来我和你师母去看了,你师母说,是犯了心疾,继而引发猝死。”毕竟是年纪大了,又辛苦劳作这么多年,不堪重负。
“我那里还收着他的东西……”
自私一点的话,马天龙死了,就算没有遗言也可以据为己有,但齐淑芳不是这样的人,不管马天龙多么坏,做过多少坏事,自己确确实实从马天龙手里得了不少东西,他送七斤一枚九眼天珠代表着他对七斤的祝愿,自己没必要昧下他没说给自己的东西。
金教授听完齐淑芳的意思,点头赞许道:“你能这么想,我十分欣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老马说过送你的,不用说,自然归你,他没说给你的,你不能拿。”
“那这东西该怎么处置?”齐淑芳虚心求问。
“老马应该还有后人,就是不知道七子六女有几个健在。你先把东西收着,如果有机会见到老马的后人,就把东西交给他们吧。”金教授沉吟片刻,给她出了主意。
“好。就这么办。”
齐淑芳拎着一篮婆婆丁,先回去了。
途径牛棚时,正在铡草的陈三川忽然向她招手,待她走近,小声道:“丫头啊,老马其实不是睡梦中死的。他临死前好像觉得自己大限将至了,跟我说,如果他不在了,放在你那儿的东西就给你家胖小子,只求你给他搞一副好棺材,别叫他曝尸荒野。”
“曝尸荒野?”
“是呀,干活的时候听人说闲话,发放到下面的那些人哪,不少死无葬身之地,有的死了尸体被作践得不成样子,有的被挂在树枝上示众,有的被绳索绕着脖子拖在地上,有的被挫骨扬灰。”陈三川听得那叫一个胆战心惊,决定认真努力地活着,决不能步老马的后尘,好在贺建党比较有人性,马天龙得以一副破席裹身,入土为安。
齐淑芳轻叹道:“现在是不能把他挖出来再埋,我也没办法弄到棺材运过来,只能等以后再说了。”
“这是自然,应该的。”
“陈教授,马老说把东西留给我家七斤?”这么说,不用等以后交给马天龙的后人了?
陈三川点头道:“老马是这么说的。老马还说有一批珍宝,是最大的一批,想把地址告sù我,转告给你,取出来后分他子孙后代一半,你留一半,可惜没说完他就断气了。这个老马,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交代遗言应该先把重要的信息说出来才对!”
即使陈三川书生意气不在意老马的珍宝,也觉得老马实在是太笨了。
虽然在听到马天龙遗言的时候不应该发笑,但齐淑芳听了陈三川不知不觉嘟囔出来的抱怨,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但这一丝笑容很快就被马天龙之死冲淡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无需抱怨。马老临死前惦记着家人,我以后会注意,虽然没有得到马老说的这批珍宝,但他的后人如果出现困难,我会尽力帮忙。”
陈三川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丫头啊,老马真没看错你,你果然有情有义。”
有情有义?算不上吧,自己只是得了马天龙的好处,所以有所回报而已,齐淑芳觉得自己是再自私不过的一个人了,不仅自私,而且现实。
绕到北山脚下,齐淑芳望着马天龙的新坟,记住了位置。
半年瓜菜半年粮是乡下大部分社员的生活常态,不少人都在附近挖野菜,齐淑芳不敢停留太久,也没有说一句话,假装挖几棵婆婆丁就回家了。
婆婆丁清热解毒,用来烧鸡蛋汤很不错,就是有点苦。
齐淑芳挖婆婆丁的借口是奶水淤积,有点发炎,因为需要给七斤喂奶,不能随便吃药,所以挖点婆婆丁烧汤喝,婆婆丁有消炎的功效。回到自己家的茅草房,贺建国烧了半锅,齐淑芳捏着鼻子喝了一大碗,事先没用开水烫过,这样做出来的汤里婆婆丁入口十分苦涩。
贺道星乐得哈哈大笑。
“三蛋儿,你怎么还不上学呀?”
“这就上,这就上!三婶儿,等收完玉米,俺就去上学啦!”一提到上学,贺道星就眉飞色舞,终于不用被当作小孩子了。
齐淑芳笑道:“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呀!”
“嗯!”
从老家回到城里,齐淑芳心情低落了一段时间,连七斤都感觉到了,滚得不那么欢快,很快,齐淑芳就没有时间把心思放在这些事情上面了。
随着江书记任满高升到省委,何书记立刻由市。委副书记变成了市委书记。他的上位,代表着古彭市官场上出现一系列的变动,有人上位,有人落马,有人调职,官场上称不上腥风血雨,但也的确是人人自危,有点风声鹤唳的样子。
这时候,无论是谁,做事都很谨慎。
何书记把贺建国调到了秘书处,职务变了,级别没变,他没提拔李威,旁人都无二话。
何书记空下来的职务由别处调来的人接任,铁路局也有一点变动,康局长直接调走了,张副局长转正,并不是何书记的大舅子。
接任张副局长的是机务段徐段长,也就是徐红的父亲。
空下来的机务段段长职务由下面的工人升任。
客运段的蒋宏伟段长没能升职,他也竞选副局长来着,可惜没成。
蒋宏伟没有升职,王大姐的打算也泡了汤,曾经对齐淑芳的承诺化为乌有。齐淑芳虽然略觉遗憾,但这种事本来就不是能由自己决定的,很快就平复了心情。
她上班刚刚两年就拿到七级工资,不错了,没必要得陇望蜀。
暂时失去升职的希望,齐淑芳没有懈怠,仍然认认真真地当广播员,认认真真地跟王大姐学习如何管理乘务员等事务。
刚刚过完夏天,和齐淑芳相处十分融洽的薛逢突然调任回京。
她的离开,说明她的职务会空缺下来。
薛逢还没走呢,不少列车员就盯着这个职位了,蠢蠢欲动,到处活动,争取从列车员升为列车长,不光地位提高,工资也会跟着提高。
薛逢暗暗冷笑一声,举贤不避亲,向铁路局和客运段推荐齐淑芳接任自己的职务,理由十分充分:“这么多年我都没管理好手下那帮乘务员,他们给客运段给铁路局带来了极坏的影响,是我能力有限,心里十分愧疚。齐淑芳同志成分良好,工作认真,她从一名列车员开始做起,每年都被评为先进工作者,今年又被评为道德模范、三八红旗手,并且,她跟随王小草同志很长时间,积攒下了丰富的管理经验,一定可以把我这趟列车管理好。”
虽然表面上她没有和齐淑芳正式相认,但是当时在郑老跟前说是亲姐妹,不少人都听到了,渐渐传开,大部分人都知道这件事。
齐淑芳在郑老跟前露了脸,连同孩子一起,所有人都清楚。
自从这个妹妹到铁路局工作,自己就一直在为今天做铺垫,怎么可能让别人得了去?薛逢很有信心,这个妹妹一定会成为自己的接班人。
即使江书记离开了,薛逢的人脉也不容小看。
和她关系好的,何止一个江书记?
当初借着巴结张局长夫人吴大娘名义升职,张局长和吴大娘知道自己的来历,不会反对自己的意思,李莹不喜欢自己的做派,但她清楚自己认识刘老,还有其他人,谁不知道自己在郑老跟前说得上话?
除了她的人脉,齐淑芳的人缘也很好。
王小草本来就有些后悔自己提前给齐淑芳一份升职的希望却又亲手掐灭,现在见薛逢举荐齐淑芳接任,急忙表示赞同,算是自己对齐淑芳食言而肥的补偿吧!薛逢管理不好的乘务员,如果被齐淑芳管理好了,自己脸上也有光彩。
上面没有立即同意,而是开会商量后作最后的表决。
七月份,是天气最热的时候,齐淑芳正式成为古彭市发往青岛市列车的列车长,和薛逢做交接,工资级别跟着连升三级。
薛逢事无巨细地交给她,十分用心,并带着她跑了几趟青岛市,结识江书记的夫人,认识整个列车上的所有工作人员,那些列车员们大多数都持观望态度,因为副列车长本以为薛逢离开后,自己最有机会转正,没想到会被齐淑芳抢走。
所以,等薛逢离开后,齐淑芳第一天独自上任,她就给齐淑芳使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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