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房、男人、裸背。
猝不及防映入眼帘。
即便沈离枝及时把眼睛紧闭,可那画面还是一五一十地传进脑海。
李景淮背着门,坐在一张杌子上。
赤·裸的上身,湿漉带水。
他微微伏头,脖颈连着宽阔的肩膀,紧绷的线条流畅往下,微隆起的肌理,夹出一条脊窝,几滴水从他的发间淌下,顺着那背脊的凹处一直往下,直到——
“你在看什么?”
背后没了声音,李景淮无法判断。
他侧过头,那双眼睛睁着也不过做出了一个‘看’的样子。
实际上他什么也看不见。
只知道那竹片门被打开,透进了外边的光,以及一个极为模糊的身影。
“我、我没看。”沈离枝下意识辩解了一句,然后往旁边摸索,想找地方放下他的衣裳。
她的小动作被误认作逃离,李景淮蹙眉命令:“过来。”
“呃?”沈离枝耳尖像是被弥漫开的水蒸气烧红了一角。
不会太子眼睛不便,还需要人给他洗澡吧?
“帮我上药。”
听到他这一句,沈离枝才打消了心里的胡思乱想,从眼缝里窥见李景淮举起一个白色的瓷瓶。
原来是叫她进来帮他上药。
心中的担心一下盖过了羞怯,她的眼睛睁圆,大胆打量起他的裸·背。
只见他自肩胛及后腰处,都有一片擦蹭过的暗红,皮肉有翻起的地方,正在往外渗着血丝。
这些地方他看不见也够不着,撒出的药粉,大半都浪费在了其他地方。
沈离枝环顾左右,找了一处干燥的地方把衣裳放下,走到他身边,接过他手中的瓷瓶。
李景淮没有马上把头转过去,他嗅到从沈离枝身上带出来的淡淡清香,“洗过澡了?”
“嗯。”
氤氲的水汽把她的脸都带湿了,身上的衣裳也沾上了弥漫在净室的气味。
是那股清冷的松柏香。
沈离枝慢慢抖着瓷瓶,药粉覆在他的伤处,她能清晰看见那一块的肌肉瞬时紧绷,微颤。
“殿下,很疼么?”
沈离枝的愧疚油然而生。
定然是那会滚落的时候,太子用手垫在了她的肩膀和后腰,保护了她的身体不被山地上的突石和灌木刮蹭。
而两人的重量加在一块,使得他身上的着力处受到了更重的损伤。
说起来,是太子代她受了这些伤。
“不算什么。”
疼,但是算不上。
沈离枝轻轻抖落药粉,视线却偏向伤口的旁边,他的肩膀上还有些陈年的旧伤,一条条接近肤色,却比肤色还要深一些。
鞭伤?
刀伤?
早些时候她跟着杨左侍去戒律司,太子换衣的时候她就曾瞥到过一点痕迹。
可是谁能在太子身上留下这些痕迹?
“你是打算把半瓶药都倒在同一个地方么?”李景淮忽而开口,沈离枝蓦然收手。
“……是奴婢的错,殿下此处伤得比较重。”沈离枝抿唇低声解释,又慢慢把视线往下移,道:“腰上的伤,也要撒药了,殿下稍微伏底一点吧?”
她伸出一根指头,戳在他的背上,示意他让出地方给她撒药。
李景淮蓦然一僵。
沈离枝的胆子是不是越发大了?
见他不动,沈离枝不由抬起头,又用指腹点了下,公事公办地语气十分平静:“这样撒下去,药粉都沾不到伤口了。”
李景淮深吸一口气,在疗伤面前决定不和她计较,他往前伏身,好让沈离枝可以撒药。
沈离枝垂下头,仔细地把药粉撒在他的伤口处,这瓶药被她浪费了些,剩下这点得精打细算。
她专心致志地像是在用药粉给他的伤口描边平涂,一言不发。
在这间水汽腾腾的窄小净室里,两人的气息也几不可闻,只有越来越重的香气互相交错缠绕。
沈离枝有些惊讶地发现,太子身上的那股清冷的雪松香气有加重的趋势,源源不断从他身体里渗出,充斥在她的鼻腔里。
连那细微的血腥味都被掩了去,只剩下那种雪风吹过松柏的清冽。
怎会如此?
殿下……好香
香得让她不由屏住呼吸,只怕再闻下去要头昏眼迷。
好不容易上完了药粉,沈离枝后退一步,感觉自己整张脸都被自己憋热了。
她缓缓呼出口气,用手轻扇着风,“衣裳我放在了殿下身后左手边的小架子上,都是全新的。”
李景淮静默半响,才转过身,朝她的声音侧脸,问道:“在哪?”
“在……”方向最是难解释清楚。
沈离枝干脆拉起他的手,往衣裳的方向指着,“这个方向,三步的距离,有个架子,殿下小心别碰翻了……”
她的手心握住李景淮的手腕,手腕压在他的手臂,肌肤相接的地方感受到了冰凉滑腻。
熨贴着她过热的体温十分舒服。
“嗯。”
李景淮总算领会到了,轻轻应了声。
沈离枝松了口气,事情办妥,忙不迭低头告退。
在她退至门口处正要离开,里面轻飘飘传来一句话。
“你脉搏跳好快。”
沈离枝觉察到自己耳尖上的热迅速蔓至了脸上,她温柔又快速地把门合上。
李景淮换好了衣裳。
好在这衣服做工还不够精致,线脚没有藏得完全,要不然以他现在的眼睛,还分不清正反前后。
他耗费了一炷香的时间摸索,终于穿戴齐整。
沈离枝并不在外面,他站了一会,岳娘子才发现了他。
“哎呀,你妹妹刚刚去给我帮忙了,一时忘记来给公子领路了。”
“帮忙?”李景淮听见她的声音,朝着她转头。
岳娘子不好意思道:“令妹真是热心肠,非要帮忙,现在正帮着我在做饭呢。来,公子我领你去用早饭,饿了吧。”
李景淮没让她扶,自己慢慢走。
等他摸到桌子边时,沈离枝才姗姗从厨房赶了出来。
她摆出了一碗粥和几个小菜,还有几个馒头。
李景淮用木勺拨弄着碗里粥,感受到粥熬得很浓稠,可见这岳家算是富足,米粮、布帛都宽裕。
“兄长你先吃,我一会还要去帮岳夫人喂鸡……”沈离枝见他用得慢,想来是这里的吃食都不和他胃口。
“你无需做这些事,走之前我留些金子给他们就是。”李景淮搅动着白粥,慢慢皱起眉。
他们是来借宿暂休,又不是来帮人干活的。
“没关系呀,岳夫人的夫君去外做活了,家里就她一人操持也不容易,更何况反正闲着也无事,喂鸡还挺有意思的,兄长你喂过鸡么?”
李景淮默不作声地‘盯’她一眼。
沈离枝顿时收了音。
太子应该不会有闲心去喂鸡的吧?
她换了一个话题,“路小哥说回去找师父了,待会就能给殿下看眼睛了。”
可能见旁边无人,她就唤他殿下。
一个殿下一个路小哥,亲疏分明。
李景淮挑起眼,“你为什么叫他路小哥?”
“我听岳夫人是这样叫的……有什么不妥么?”沈离枝虚心问道。
叫得这么熟悉,还以为他们认识有多久了。
李景淮抬起凤目,慢条斯理地提醒:“别忘了,你是迷路走失的大家小姐。”
若是和这些庶民轻易玩在一块去,还动手干起农活来,岂不是叫人怀疑。
沈离枝觉得他说得有几分道理,口里就答应道:“我会留心不出纰漏的。”
李景淮慢慢喝粥,姿态依然是那般优雅,修长的手指捏着粗糙的木勺都能摆出一副赏心悦目的画面。
沈离枝趁他看不见,肆无忌惮地对着他那张脸看,就这样陪他坐了片刻,直到岳娘子来叫她。
“沈姑娘,你那个面是不是发过头了,我瞧着起了蜂窝状。”
沈离枝站起来就疾步往厨房走去。
“岳夫人不急,我来弄就是。”
她转头就把李景淮的话忘在了脑后。
李景淮只能循着声音,听她的脚步声越离越远,脸色慢慢沉下。
很快他就搁下了勺子,这餐饭他确实吃得食不知味。
可等沈离枝许久,她也没有回来。
李景淮决定自己去找她。
他记性过人,眼盲后更是时刻留心足下每一步。
依着来时的记忆,倒也有惊无险地走了出去。
他手扶在院角的一颗树上暂歇,就听见从院子外传来一声‘扑通’。
像是有人摔了一个大趴在地的声音。
紧接着是他左等右等也不出现的那道温柔声音响起。
“路、路公子,你没事吧?”
李景淮慢慢撇下唇角,原来人在这里。
沈离枝声音刚落,就又听见路川受宠若惊地叫道:“沈姑娘不必劳烦,这些我来捡就是了。”
“没事……对了,你师父他?”
“哦,我就是来告诉你们的,我师父去临近的村子给人看病了,明天一早才能赶回来,今日就请两位先好好歇息。我这里还带了些山间的野味,让岳娘子给你们做了尝尝鲜。”
沈离枝虽然有点失落,可声音还是温和,“多谢路公子。”
“不用谢,不用谢!沈姑娘在这里可还习惯?”
\"我还算习惯,家中也有个庄子,有山有水,还养了几头羊和一笼鸡,感觉和这儿也差不多,小时候我还想过从老宅搬到庄子里生活。”
“没想到沈姑娘也喜欢这样的生活么!”
李景淮虽然看不见路川的脸,但是听他的嗓音也可知道,他脸上定然是一副遇到故知、得同道的喜悦。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①,不瞒姑娘说,我本家也是鹿城的,只是我这个人不喜欢那些勾心斗角的事儿,才跟了我师父在这里钻研医术。”
路川嘿嘿笑了,“家中兄弟姐妹说我是个怪人,那是他们不知这水清山秀,沉李浮瓜的闲适。”
“路公子是一个豁达的人,能醉心山林,不逐名利,实乃可贵。”
“沈姑娘想必也是向往耕云种月的日子吧?”
“我虽向往,可世间有几人真的能超逸绝尘,漱石枕流?我便是想却也并不能。”沈离枝似还是头一次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声音里的向往是真,低落也是真。
似乎确实对她而言,有不能跨过的沟壑,阻了她拂衣远去的道路。
路川有些怔忪,不知道身边的这个年纪这样轻的少女为何会有这么多忧思。
“若是姑娘愿意,又有谁能阻——啊!”路川本想再说几句贴心的话,哪知道今日他倒霉透顶,接连被坑洼的地绊倒。
这一下他又崴了脚,当即疼得抽了一口气。
沈离枝适时伸出一臂,“路公子小心,还是扶着我吧。”
“这……可以吗?”
李景淮背依在树上,听见两人的对话后慢慢垂下双睫,狭长的凤目微敛,在嘴角噙着一抹无趣了的淡笑。
他听不下去了。
院门外的两道脚步声逐渐临近,他正待要走,却被推门而出的岳娘子一眼瞅到了。
她顿时对着院门外的沈离枝招手,“欸!沈家妹妹,你哥哥怎么一个人在走?”
李景淮皱起眉,更加不愿理会身后,加快步伐往前。
一个急切的脚步声追了上来,他手臂被人挽住。
沈离枝拽着他的手臂,气喘吁吁,她有些不解地询问:“兄长?”
“你太慢了。”
李景淮直面前方,脸都不带往她的方向偏一下。
“……兄长是着急要去哪么?”沈离枝疑惑问道。
等都不等她一下,除了着急之外,没有别的解释了吧?
见她百思不解,李景淮终于稍往她的方向侧脸。
那精致的下颚线往前紧绷,微一上扬,嘴角又是似笑非笑扬起,他嗓音平缓道:“是呢,我着急去喂鸡。”
沈离枝:?
不知道是不是她敏感,太子殿下似乎对她有脾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枝枝:太子怎么有点阴阳怪气?
太子:老婆去扶别的男人了qvq
注:①出自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