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离枝的黑眸微缩。
她隔着两掌的距离,目不转睛地端详起李景淮的眼。
太子的凤眼,眼形细长,只在眼尾处微翘起一个适宜的弧度,看人时,向来是半睁半阖,矜贵而锋利。
他的眼色并不温和。
浅褐色的眼底虽藏着浅金的光晕,却不是烈阳炎炎的暖光,而是那寒冬时分,冰封千尺的冷光。
眼睫上沾了血,被他蹭在了眼尾、眼下,像是碾碎了的花,艳丽又旖旎盛放。
沈离枝还是不敢置信,好端端的人,怎会忽然就盲了。
她伸出一指,轻轻在他眼前晃动。
李景淮的眼睛没有聚焦,这么近的距离他也捕捉不到移动的物体。
是抱着她摔下马的时候,磕伤了么?
还是他身上的隐疾发作了。
沈离枝张了张檀口,想问又觉得无济于事。
她又不是大夫,就是知道了缘故,也治不好他的眼盲症。
两人一直缄默着,为眼下这个困境各有各的思虑。
李景淮慢慢松开手,往身后的树上靠去。
他抬起两指,擦去眼睫上垂落下来的血迹,难得露出一抹惘然的神色。
他本可从容进退,事成而返。
可谁知事与愿违,先是遇到了第二波追杀,弃马而后,连最仰赖的视力都没有了。
“殿下,我们不能待在这里了。”
沈离枝经过几息的调整,终于勉强稳住了心神,开始想解困局的法子。
如今他们两人,一个伤,一个弱,倘若再遇到追兵,就真的无计可施了。
这里并不隐蔽,很容易就被人发现。
最紧要的,他们得马上离开这里。
李景淮听完她的话,却也没有着急起身的意思,他微微仰头,略思索了片刻。
“你从这里除出发,往西一直走,走到一条小溪,再逆着溪流的方向,走到水源的尽头,在瀑布的左后方有一条路,顺着那条道,以你的脚程大约走到天亮,就能回到官道,届时也有路人可以求救。”
他从记忆中,想出了这条路线,虽然最迂回曲折,可对沈离枝来说想必也是最安全。
“……到时候再来找孤。”
李景淮因为伤痛,语速很缓慢,等他说完,唇边、喉咙都干涸得宛若着火,他舔舔了唇,闭眼静坐着。
可许久都未觉察到身前的沈离枝有任何动静,他又‘睁’开眼,用微弱的视线去感知眼前的人。
“怎么,是记不住么?”
以他现在的目力,只能依稀分辨模糊的一团人影,自然没办法辨别沈离枝的神色。
只在耳边听见沈离枝的嗓音有些紧绷,她语带不解地问:
“殿下……不跟我一起走么?”
“兵贵神速。”李景淮‘看’着她,手搭在膝头上没有动弹,像是一根指头都不想抬起。
“我看不见,只会让我们同时陷入危险。”
更何况,若是今夜过后,他侥幸未被发现,等到暗卫寻来时,定会发现他行踪的蹊跷。
他的危机便可迎刃而解。
只是……
沈离枝蹙起眉头,同时也想到了:“如若是另一波人追上了那匹空马……”
等他们回过神,就明白是李景淮使了调虎离山之计,届时回头找进林子,循着打斗的痕迹,很容易就可以找到这里。
李景淮打断她的‘倘若’,“你是不信孤的话?”
沈离枝没有回答他,因为她不久前才说下那份‘尊君、信君’的话,实在不好反驳李景淮。
可是她信的只有诚实的话,并不是李景淮这明显的言不由衷。
他像是战败了的兽,颓然地想要让命运决定他的生死。
而不想要得到任何人的怜悯和同情。
“殿下……”
李景淮紧抿着唇,冷着声道:“走。”
又过了两息,他的身前才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鹿城太久没有下过雨了,郊外林子里的草叶都干得像在太阳下暴晒了十几天的桑纸,脆得一折就响。
从这些声音中就很容易辨别,沈离枝起身往他指的方向走了。
他闭上眼又睁开眼。
视野里依旧一片模糊,好像被蒙上纱,只能感受到光与影,却看不清行与状。
什么也看不见。
他干脆紧闭双目,靠着树干静静呆着,像是睡了过去。
脚步声一声声变小,象征着沈离枝轻手轻脚地走远。
可没过多久,那道轻盈的脚步声又逐渐在他的耳边放大。
她又回来了。
听见那脚步声停落在他身前,李景淮遽然睁开眼,眉心一挤,“你……”
他的手心被塞进了一物。
干燥的圆竿,表皮粗糙,是一根树枝。
另一端显然还在沈离枝手上握着,她摇了摇竿,声音细柔却很坚定:“我们要一起走。”
她没有忘记从马上摔下来时,是太子保护了她。
况且把眼盲了的伤患独自留在林中,她也办不到。
李景淮捏了捏树枝,半响才低声道:“孤看不见。”
“奴婢能看见,可以给殿下当眼睛。”沈离枝固执伸手要拽拉他起身,“只要……殿下肯信我。”
几声虫鸣从树林中传来,幽静昏暗的林子几点荧光忽闪,几只小型的走兽窸窣奔走。
两人一前一后,靠着一根树枝牵引,不知道走了多久。
“很害怕?”
身后蓦然响起的声音确实把沈离枝吓得一颤,那一抖便顺着树枝引到了李景淮手心。
“你该不会是因为害怕,才非要拉着孤一起走?”李景淮一路都没有开口,忽然间好像为她这种‘忠义’行为找到了一个适当的借口。
沈离枝回过眸。
夜色让太子身上的狼藉被掩饰,但是月色下那张脸着实比鬼还要吓人。
又白又红,像是涂了张彩脸的花旦。
“……就当是奴婢害怕吧,殿下你要拉紧了,别松手。”
李景淮没有再做声,感受到树枝另一端被人牢牢抓紧,带着他一步步往前。
他本来仅用两根手指勾着,想了想,就改用手掌握紧,就如回应沈离枝的话,好好拉住——
沈离枝感受到树枝那端明显有股反力传来,太子总算是慢慢接受了这种法子,她扬起唇角,正为太子的悄然改变而欢喜。
一没留心看路,她伸脚便踢到了被掩盖在腐叶下的石头,当即被绊得一个趔趄。
连在两人之间的树枝就十分不幸,咔嚓一声。
断了。
李景淮察觉到手中一空,那股来自沈离枝的拉力,猝然就被卸了去。
他手握着半根断枝,顿时就停下了脚步,茫然立在原地。
像是失了帆的孤舟,在不见边际的水中央,彻底失去了方向。
没有自己动力的舟,怎么能奢望有合适的东风把它送至彼岸?
李景淮沉默地扔掉断枝。
他本就不会依赖任何人,也不该存有这样的心。
他是独行的开拓者,才不会像弱者一样抱团取暖。
或许这支断枝就是这样的预警……
他摊开自己的手掌,像是在打量自己的手,须臾后又用力收紧。
一握之下,他没有如愿收紧自己的拳头,却包住了一只腻滑的小手。
李景淮慢慢转头,侧目。
往这只手主人的方向‘看’去。
沈离枝居然趁机把自己的手掌放入了他的手心。
“还是这样拉着殿下吧。”沈离枝轻叹了一声,先斩后奏道:“请殿下恕罪。”
沈离枝把他的手拉了下来,用自己的手取代了那根断枝,带着他绕开石头继续往前走。
她的手温暖,柔软,像是春风吹长荑草,浅浅柔柔地撩在人手心,却痒到了心口。
李景淮被拉着走出了好远,仍有些木然,他捏了捏手心里软绵绵的小手,不由拧紧了眉心,想要瞪眼却苦于自己视线受限。
谁给她勇气,胆敢擅自拉住他的手!
他的心脏别别扭扭地乱跳了一下。
哦,原来是他自己。
月落星沈。
他们幸运地躲过一夜,然而摸索到了溪边的两人还是不由接收到了一个坏消息。
迷路了。
他们一个睁眼盲,一个是真盲。
沈离枝从没有独行过远路,她在来东宫之前,还是一个出行婆子丫鬟簇拥的大家小姐,怎会有认路这样的技能?
是李景淮高看了她。
渟膏湛碧,水木明瑟。
一条蜿蜒的溪流在他们身前流淌,可是此溪非彼溪。
它并不是那条能带领他们回到官道上的那条溪。
沈离枝望着清浅见底的溪流,惆怅地洗着手帕,待拧干后才回到太子身边。
太子坐在石头上还在思考‘用人不疑’这句话究竟有没有道理。
“殿下,请稍抬一下头。”
李景淮经过一夜后,已经慢慢接受自己‘暂时’看不见的事实,并且恢复他凡事要人伺候的本性。
沈离枝弯下腰,一手捧着他的脸,一手用湿帕子帮他擦去血迹。
那张脸被她一点点擦去血污,露出原本俊昳清举的模样。
沈离枝的动作轻柔,犹如拨云吹雾,渐渐将那天人之姿收入眼底。
此时的李景淮肤色苍白,更凸显出他眉如墨勾,唇似映霞。
他闭上眼,扬起脸,好像全不设防地面对她时,很难不让人心悸。
大概有一种驯服了猛兽,然后看着它在眼前乖乖求抚的那种微妙。
沈离枝擦干净后,又检查了一周,暂时没发现李景淮脸上或头部有伤,她微微松了口气。
“怎么?”
看着那挑起的凤目缓缓张开,沈离枝下意识想要后退避开,忽而想起太子他看不见,就没有动。
那双眼睛无措地左右巡视了下,又怔怔往前望。
她不发出声音,太子都不知道她还在不在身边。
“没事,奴婢只是……”沈离枝话没说完,忽然惊叫一声。
李景淮虽看不见,可是反应却依然迅猛,他手摸到自己脚边的长剑,另一只手则飞快把发出声音的沈离枝猛拽到了胸前。
沈离枝还没来得及解释,忽然间一头撞到他硬邦邦的胸膛上,后脑勺还被手压着,险些没喘过气。
“?”
“敌人来了?”
“……奴婢只是看见一件衣裳在水里漂着。”
沈离枝被压着瓮声瓮气地道:“兴许溪水的上流有人家住呢。”
若是有山民,那不是路也有了、药也有了。
他们获救有望了!
作者有话要说:恭喜太子学会了【保护老婆】主动/被动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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