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离枝没有避开他的寒芒,她的眼底永远温润。
像是林间的幼鹿。
猎人拿弓箭指着它,它回首时依然懵懂和诚挚。
总是怀着最初的善念,看这疮痍满目的世间。
李景淮犹如陷入这两汪深潭中,久之心中却升起了一个怪念。
火要烧得多旺,才能煮沸这一潭静水。
越是平静的湖,越让人想要看它掀起千层浪的风景。
昨夜他虽然有些不清醒,可也还能记起她的反应。
饶是到了那个地步,她也能马上镇定下来。
所以,到底到哪一步才会动怒,到哪一步才会痛哭。
到哪一步才会用那样的声音求饶?
光是想着,他就有些难耐地闭了闭眼。
等到再睁眼时,他的眸光里就少了锋利多了些难言的探究。
“常喜。”李景淮忽然开口。
常喜鹌鹑装久了,还把自己当起了木雕摆设,半天才啊了两声,反应过来是太子叫他。
“殿下叫老奴?”
李景淮站直身子,回头示意他,“出去。”
常喜虽然巴不得离开这里,可是眼下他良心忽然发现了,便觉得有些不太合适。
他吞了吞唾沫,迟疑问道:“户部侍郎费大人来人禀纭、胡六城的要务,老奴让他在偏殿侯着了,是不是要他午后再来?”
这话以退为进,说得高明。
一来告诉了太子还有要事在身,二来则说明这天还亮堂着,不至于要荒唐至此……
李景淮哪会听不出他话里头的意思,顿时横看他一眼,冷声道:“孤一会就来,让他等着。”
常喜高兴地欸了一声躬身退了出去。
寝室内又只剩下两人。
窗外的风都停了,寂静无声的寝殿只有滴漏的声响,空气逐渐压抑。
沈离枝本想从床上下来,但是李景淮站得不偏不倚,正拦在床外,她就被堵在了床上,只能跪坐在其上,显得局促。
“说吧,孤知道你还有一肚子情要求,孤现在心情不好也不坏,给你这个机会。”李景淮慢悠悠,盯着她,率先打破了这个寂静。
沈离枝倏然眼睛亮了亮。
“殿下既是肯听劝,可见其中还是有转圜余地,是不是?”
“没有。”
李景淮斩钉截铁,一口回绝,然后看着沈离枝脸上的雀跃一瞬就变成了迷惑,他唇角就露出了微笑。
像是在说,孤就是逗你,又能奈我何?
沈离枝看着他唇边的慢慢淡下去的笑纹,道:“殿下既然说奴婢是这件事的受害者,那奴婢理应能说上几句话吧。”
李景淮没有回复,只是目光轻飘飘地掠过她的雪颈,那里还存有他肆虐的痕迹,一时半会也是消不下去的。
铁证如山,正是他昨夜险些放纵的罪果。
不过他大可对沈离枝推说是那‘夜海棠’的缘故,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
沈离枝感受到他的注视,抬手揪着衣襟挡了挡,但不清楚他在看什么。
她见李景淮没有驳斥,抿了一下干燥的唇瓣,便开口道:“奴婢以为罗知微虽然出身不高,但是家中父兄也是在朝为官,送女入东宫也不过为博一个出人头地,而太子殿下龙章凤姿、骨象应图,雄韬伟略、英武不凡,女官们心生爱慕,也无可厚非。”
沈离枝音娇声软,如流泉拂风,一番话说得酣畅流利。
尤其是说到‘女官们心生爱慕’之时,李景淮便把目光又转了过来,凝在她脸上,似是想要辨个真伪。
“太子殿下不日及冠立身,择选后宫更是指日可待,西苑女官之中有心生它想之辈,不在少数。”沈离枝说着,顿了一下,“而太子一直对女官们敬而远之,却待奴婢格外照拂……仔细一想,这场祸事也不是无端发生的。”
“为何?”李景淮声音低沉,也没有反驳‘格外照拂’这句。
“那日,罗知微曾问过奴婢,太子殿下可会在女官之中择人充盈后宫……”
李景淮双眼微挑,呵了一声,“那你是怎么说的。”
沈离枝眼睫轻轻一抖,往上掀起一分,漏出些愧疚,“奴婢说,兴许。”
趁着李景淮还没来得及再呵一声,沈离枝连忙说:“奴婢再举一个不恰当的例子,这就好比逢年家中晒的腊肉,若是没有严令明止,家里的犬儿总是巴巴围着转儿,趁人不注意总想要吃一两口。”
这个例子刚说完,沈离枝没及时接上解释,李景淮就瞪了她一眼。
竟将孤比作腊肉?你才是腊肉!
可转瞬间他又想起,若将沈离枝比作腊肉,那昨夜险些啃了这‘腊肉’的自己岂不是又成了狗?
还巴巴围着转,趁人不注意总想啃两口?
他冷笑着把目光落在她完全没遮住的脖子上,可一见那霜月雪凝,玉脂香暖的颈,他所想的又是另一番景象。
好像那细细跳动的脉搏和柔腻的皮肤还在他唇齿之间滑过,他咬上去,便会颤一颤,像是被风吹倒的花枝,不堪重负。
不怪乎上京里那些风流纨绔们席间的污言秽语,每每都离不开美人的颈和腰。
那些不该入耳存心的话,却都在看见沈离枝之时,被翻涌了上来。
那些纨绔子口里提过的美人他也见过,却没有哪一个能给他留有印象,若是让他们见了沈离枝,只怕能吟出不少歪诗淫句出来。
但是,东宫女官,岂是他们能见的?
李景淮的脸色彻底不好了,阴阴沉沉,像是窗外压着乌云的天。
沈离枝捉摸不透太子为何又忽变脸色,忐忑不安地微微笑道:“殿下从没有正视过西苑的女官们,也未说过许与不许,就好像是一个让人趋之若鹜的火,总会有一两只想要试一试的飞蛾扑进来。”
“你又想说,这是孤的错?”李景淮凤眼微挑,浅褐的瞳仁里映着浅金。
沈离枝摇摇头,“兴许是奴婢的错。”
“你有什么错?”李景淮起了兴趣,冷笑了一声,微微弯下腰。
沈离枝冷不丁看见太子这张灼然玉举的脸在眼前放大,心都漏跳了一拍,她后仰着身子,声音轻轻道:“其一奴婢不该胡乱揣测太子的心意,其二不该妄论殿下后宫,其三更不该和殿下这样……近。”
最后一个近字从她嫣红的唇瓣挤出,姣好的唇线往脸颊两侧牵开,齿如编贝,那如簧巧舌就藏于之后,宛若留在坚固的堡垒,犹自得意地洋洋洒洒吐着让人火冒三丈的话。
却不知早已被人盯上。
李景淮当真有些想看看,那舌头究竟是生得什么模样,能弹出这么一筐一筐的道理。
她口里说的自己有错,话里未尝不是指他的偏颇打破了东宫原本的平衡。
是他的行为,让人浮想翩翩。
从而让原本对他敬而远之、不敢亵想的女官们生出了不一样的心思。
“还是这样的花言巧语、鼓唇弄舌,不怕哪日孤把你的舌头扯了。”他说着,并不似玩笑,眸光全落在她唇上,似乎正打算行暴戾之事。
四周岑寂,自外而来的脚步声尤显明显,李景淮微一侧头,以为是常喜,寒声斥道:“孤没让你进来。”
“殿下,是我。”
随着杨左侍的声音靠近,沈离枝和李景淮一对眼,皆看出对方眼中的惊。
沈离枝第一个反应就是从太子床上下去,可是她刚往前拱身,肩头就被人大力推倒,紧接着仰头倒进柔软的床铺,而太子一手压着她的口鼻,横腿跨过她的腰腹。
浅金帐子蓦然落下,遮得人影模糊。
“殿下?”
杨左侍朝四周看了看,却没有看见人,便奇怪地往着床帏望了望,脚步停了下来,并没有靠近。
“杨嬷嬷怎么来了?”李景淮盯着沈离枝,语气却不慌不忙。
杨左侍听见太子的声音,就朝着帐子方向瞩目:“我听常喜公公说,昨夜有个女官犯了事,被殿下羁押着,要处以杖毙,便来问一声。”
沈离枝的手扯着他的袖子,攥了下,眼波晃了晃。
李景淮眯起眼,将她拉袖子的手拽了下来,摁在一边,慢条斯理道:“那是常喜听错了,孤说的是杖十八,嬷嬷是觉得罚得重了?”
“西苑女官有过,老身自是也有管束不周,殿下要罚,也是理所应当的。”杨左侍有些惊讶,杖十八虽然也多,可是至少比杖毙好多了。
她轻咳了两声,用帕子捂着嘴。
常喜还没到耳背的年纪,杖毙又是这样重的刑,断不可能听岔了去。
太子这人固执,原没有这么轻易改变。
究竟是什么让太子临时改变了。
“西苑人多,嬷嬷自是有顾及不到之处,有几个偷尖耍滑之辈犯事,怎能说是嬷嬷的过错。”
杨左侍便说:“多谢殿□□谅。”
白日里温度上升,帐子里更是闷热,就这一小会的时间,帷幔里的两人都被逼出薄汗。
偏偏杨左侍说话总是慢悠悠的,无意中就拖长了这场对于沈离枝来说的‘酷刑’。
“对了,殿下,沈大人可是在你这儿,我昨夜找她,一夜都未寻到人。”
杨左侍慢悠悠说,语气耐人寻味。
沈离枝心里一惊,对着李景淮眨眼。
可是李景淮答得很快,并没和她心领神会。
“未曾。”
沈离枝又伸手拽着他袖子轻拉急扯。
杨左侍笑了笑,闷闷的声音捂在帕子后,“那我去别处找找,兴许她可能正在哪儿为丢了一双鞋而苦恼呢。”
李景淮听到这儿,不由皱起双眉盯着沈离枝水盈盈的双目半响。
蓦然回国手,往后看去一眼。
五个玲珑玉润的脚指头在他锋利的视线中局促地往裙底缩了缩。
李景淮脸色轰然大变。
作者有话要说:枝枝委屈:我本来是想去捡鞋子的,太子会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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