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遗打开信看了一会,这才抬头古怪地看了一眼许勋。
然后又转过头来笑着对冯永说道,“兄长,张长沙的后人有消息了。”
“张长沙?”
冯永皱眉,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同样古怪地看了一眼许勋,“这事……都过了好久了吧?”
当初李遗从南中返回汉中,倒是跟他提了一下这个事。
说是托了许慈去问这个事情,但许慈只是含糊地说尽力而为,冯永和李遗也就再没抱有希望。
而且最开始的时候他确实想通过张仲景的后人建立起一个医疗体系。
但自从有了华佗亲自调教了出来的传人,再加上阿梅手里又有两本张仲景的医书,所以他对这个事情倒是没有那么迫切了,后面甚至慢慢地淡忘了这个事。
没想到这许慈,竟然还能一直记得这个事。
看了许勋一眼,冯永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许勋,问道,“许中谒令,在上面说了什么?”
“兄长也看看吧。”
李遗把信纸递过来,“当年张长沙离世后,岭南的张家貌似出了不少事情。”
来了这么久,冯永总算是能看得这年代的各种公文和书信了。
许慈也算是有心,上面很是详细地说了如今岭南张仲景后人的情况。
南阳郡的大姓是张家,张仲景就是从南阳郡张家出来的人,所以他才有机会当上长沙太守。
但对于当时的主流社会来说,张仲景却是一个异类。
当了一郡太守却甘心操持贱业,南阳郡张家如何能容忍这等有辱门风的事?故屡次派人前去劝说,但双方总是不欢而散。
到了后来,张仲景甚至直接脱离了张家。
然而他又因为行医之事,最后连官都做不成,于是带着全家跑去了岭南隐居。
岭南多瘴疫,张仲景医术了得,在岭南医好了许多人,死后还被百姓立了祠。
可惜的是在张仲景死后,其后人却因为行医一事,四分五裂,有人重回南阳,想要归祖,有人放弃了行医,只想安分地守着岭南张仲景的祠堂。
至于想要继续行医的,却是无人——可能有,但岭南张家的后继家主不让,而且从岭南张家传出来的消息说,张仲景并没有什么医书流传下来。
“荒唐!”
冯永把信纸扔到案几上,略有恼怒地说了一声,“张长沙之祠,是因其用医术救治百姓,故百姓才立了起来。”
“如今他的后人,视行医如洪水猛兽,却又说要安分守着他的祠堂,真是荒唐!”
至于张仲景没有什么医书流传下来的说法,那就更荒谬了,难不成自己手头那两本医书,是别人写的?
许勋听了,在心里诽谤不已:行医乃是贱业,人家不操持贱业,难道有错了?
“立了祠堂,方能抬高门第之风,岭南张家是从南阳张家分出去的,基业浅薄,守着祠堂,也算是有了根基。”
“再加上张长沙生前在百姓当中立下的声望,好好经营一番,未必不能扎根下来,独成一脉。若是再行医,却是落了贱业之流,当今岭南张家的家主,岂会让族里的人再行医?”
李遗却是给冯永分析了一番。
冯永点点头,“理是这个理,但我心里就是有些膈应。”
看了李遗一眼,勉强一笑,“让文轩见笑了。”
说完,又长叹了一口气。
一本《伤寒杂病论》,救了多少人?
按历史轨迹,若不是几十年后,有人机缘巧合之下看到这本书的残篇,想尽办法让它复原,只怕这本古典医学巨作估计也会和无数消失在历史长河的那些东西一样,悄然无声地湮灭。
即便如此,它最后也只是复原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内容从此再无人得知。
贱业贱业,贱你妈的业!
冯永在心里骂了一声。
人民群众才是历史进步的推动者。
而英雄,只是恰逢其会的引领者。
只是世俗之力何等强大,冯永就算是倾尽全力,最多也就是在自己的控制范围内,偷转概念,把贱籍去掉,改成良籍。
想要改变农工的低贱地位,一个办法是对儒家的治国思想做一次改良——对于冯永来说,此举简直比重新穿越一次还要艰难。
立言哪有那么容易立的?
更何况是为黔首贱工立言?
另一个办法就是,直接祭出马大胡子理论: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利用生产力促进(倒逼)生产关系发生变化。
而这个方法,也很艰难,不把世家打个粉碎,根本无望。
因为世家会本能地压制农工商,以此维持他们的特权,这就间接地压制了生产力地发展。
之所以到了世家彻底瓦解的宋朝,这才出了一句“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名言,不是没有原因的。
后世不管如何抨击大宋的弱武,但对其文化的辉煌,却是都要点头承认的。
因为知识的扩散,和知识解释权的下放,这才有了士大夫兴起的基础,所以后面才有士大夫与皇帝共治天下一说。
但皇权的排他性是天生的,等“大朱蹄子”提出自我阉割版儒学,皇帝很快就把它发扬光大起来。
宋因唐武将乱国而重文轻武,明因宋皇权弱势而削弱臣权,皆有矫枉过正之嫌。
正是儒学的这一次自我阉割,使原本在北宋就已经解放了一部分的百工贱业又重新被紧紧束缚起来。
而在这个时代,在世家当权的魏吴两国,想要推翻世家,何其难也!
唯有蜀,因为特殊的历史原因,才是世家最薄弱的一环。
到敌人统治力量薄弱的地方去寻求立足之地,冯永自小所学的屠龙术就曾经这样教过自己。
李遗深知兄长在有些时候行事古怪,听到冯永的话,倒也没有在意。
只见他对着许勋说道,“许郎君,遗此次,当真是劳烦许中谒令了,回去后还请替遗与中谒令说一声,日后定会上门道谢。”
许勋连忙道,“李郎君何须如此客气?大人说了,只是修书一封的事罢了。大人常言,李郎君……”
说着,又看了一眼上头的冯永,这才期期艾艾地说道,“李郎君……和冯郎君,乃是大汉少有的才俊之士,要勋多多亲近呢。”
听到这话,不说是冯永,就算是李遗,脸色也是古怪不已。
倒是许勋,说出这个话来时,只觉得脑门在轰隆隆作响,脸上滚烫滚烫的,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冯永和李遗,生怕从他们脸上看到嘲讽的神情。
仿佛过了极为漫长的等待,只听得上头的冯永突然一声笑,许勋当即就是一咬牙:我就算是死,也不会受这土鳖的气!
这般想着,猛地抬起头来,只看到上头的冯永笑吟吟,显得温和之极。
“许郎君此言,当真是过奖了。什么才俊之士,不过都是大伙抬爱罢了。承蒙许郎君不弃,永能与许郎君交成好友,那当真是荣幸之至。”
许勋听到这话,再看到冯永脸上神情真诚,眼眶一热,只觉得一股热血就冲上脑门。
原来,有些事情并没有自己想像中的那么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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