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永当然不是高风亮节,也不是什么仁义。
事实上,他也想独吞掉这三千个劳力,但理智制止了他的冲动。
这些日子在都督府里进行沙盘推演的结果告诉他,李恢只要拿下味县并且守住它,那是风险和收益的最佳平衡点。
但李恢并没有这么做,而是直接来个一波流的打法。
一波流的打法很激进,也很凶悍,但风险也极大。
成了,那就是功成名就。
败了,那就是灰飞烟灭。
如果抛去自己所不知道的那些什么计策之类的东西,冯永其实是对李恢这种打法很不赞同的。
虽然有孟琰这种高级蛮奸做内应,但益州郡孟家的主事人是孟获,而且那些蛮僚们服的也是孟获,而不是孟琰。
如果孟琰当真敢光明正大地说:大伙叛了孟获,降了大汉吧。
除了孟琰自己的心腹,说不定那些留守益州郡的蛮帅洞主会直接拔刀砍了孟琰。
但战场本就是最容易产生奇迹的地方,从冯永自己所知道的历史里,以少胜多,出奇制胜的事例,历史书上不要记载得太多。
而且他虽然没有与李恢打过照面,但他在与李遗的交往中,也能从侧面隐隐猜测出李恢的某些行事风格——大胆,富于冒险,敢于投注。
刘备在葭萌关起兵之初,他就判断刘璋定会失败,直接就跑去投靠了刘备。
单枪匹马一个人就敢去劝降马超。
后面又敢在刘备面前毛遂自荐,说自己能胜任庲降都督,要求刘备让他出任庲降都督之职。
这一次南中叛乱时,南中的豪族大部分都卷入其中,但作为南中李家的家主李恢,却是坚定地站在了朝廷这边,表明了南中李家的立场。
历史发展表明,李恢是对的。
诸葛老妖平定南中后,蜀中的大族都被诸葛老妖恶心了一遍。
而作为叛乱南中的罪魁祸首,冯永相信南中大族只会是诸葛老妖的重点恶心对象。
不然蜀汉灭亡之际,蜀中的世家好歹还当了带路党。
而南中大族呢?
锦城的阿斗投降了,大汉已经亡了,霍弋仍守在南中不降,南中大族都没敢出来蹦哒一下。
这就表明,大汉对南中大族的控制是相当成功的。
南中大族的衰落,自然就是以诸葛老妖平定南中为起点。
而同样是南中大族出身的李恢,却因平定南中有功,被封为汉兴亭侯,并加拜安汉将军。
所以冯永虽然相信李恢带着这么点兵去滇池,应该会有所准备,但他也同样相信这是李恢的又一次冒险。
因为如果成功的话,收获实在是太大了,值得他去冒这个险。
李家本就是益州郡大姓,李恢又以庲降都督的身份治理南中,在南中素有威望,再加上又有孟琰做内应,想来此行就算是不成功,应该也出不了什么事。
最多最多,也就是像前益州郡太守张裔那样,被人捉起来游个街。
世家出身的就这点好,不管敌我双方,就算是打了败仗被擒,也可以因为出身和利用那庞大的关系网捞个败而不死之身。
李恢可以冒险,但冯永可是一只土鳖,虽然李遗也曾说过他在南中有什么名声,但在冯永想来,那定然不是什么好名声。
如今南中这被民团折腾得乌七八糟的模样,和冯土鳖可脱离不了关系。
比起蜀中的大族,只怕南中大族活埋冯土鳖的欲望要更加强烈。
所以他可不敢冒险,去味县,当然是带越多的人越好——这样比较有安全感。
反正这这些人又不用给他们配备武器。
如果冯永再心黑一些,一路南下连吃的都让他们想法子自个儿解决也说得过去。
毕竟他们又没领会精神,至少目前看来,他们都觉得自己是去味县买劳力的。
只是冯永作为一个有良知的郎君,自然不会做这种黑了心的事。
于是他咳了一声,又举起第三根手指头,“这第三嘛,这一路上的吃食,皆由都督府提供。但若是到了地头,遇到蛮僚叛军之类的来攻打味县,大伙得帮忙。”
此话一出,底下的人皆是惊疑不定。
这个时候他们才想起来,益州郡,如今可仍算是叛军的盘踞之地。
若是有蛮僚或者说是叛军打过来,那是最自然不过的事。
“冯郎君,若是要我等帮忙守城,那这劳力就不应该是这样卖了吧?”
世间本就不缺聪明人。
更何况这些带人混迹在战乱之地的管事们?
没点头脑,哪能坐到这个位置上?
当下便有人觉得自己想通了这其中的关节,于是开口说了一声。
众人脸上也露出思索的神色。
“这说话的人是哪家的?”
冯永却是没回答这人的话,只是偏过头去,轻声问了李遗一声。
“刘家,刘都乡侯。”
李遗也轻声回道,然后生怕冯永不了解情况,又多说了一句,“刘都乡侯生性好清谈,平日里喜欢吟文听曲,听说这几年已经将府中的经营交给其子刘良来管。”
冯永点点头,心道那就错不了了。
虽然与那刘良只打过几个照面,但是因为张姬之事,在对方眼中,只怕自己已经算是一个情敌。
看不惯自己也是正常。
“义文,去,把那家伙揪出来。”
冯永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那个家伙。
“诺。”
赵广应了一声,当下走进人群里,直接就是一伸手,搭在那人的肩上,再用力一握。
那人下意识地退后一步,但却又不敢反抗,只觉得赵广捏在他肩上的手一用力,差点就要把骨头捏碎了,不由闷哼一声。
“出来说,不要躲在人群里。”
赵广咧嘴一笑,手上再一用力,就把他半拖半扯地拉了出来。
“我这个人很讲道理,觉得你的说法很有道理。说说,按你的想法,那劳力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价格?”
冯永脸上带着微笑,问了一句。
那人本来已经退缩了三分,但一看到冯永笑着说出这话,再想到这周围还有这么多的人看着,还有自己好歹也算是侯府出来的人,就算是赵家二郎,也不能乱来吧?
不然岂不是得罪了刘君侯?
而且自己若是认了怂,不但会被人所笑,还会给侯府丢脸。
想到这里,他又挺起了腰杆,说道,“冯郎君,咱们这些人,拼了这么一条贱命,来南中找劳力,不就是为了一口吃的?”
“以前出去,虽说也是拼命,也有伤亡,但只要抓到劳力,那就算是自己的,可不用再花多余的钱粮。”
“但这回可不一样,那蛮僚来了,大伙拼了命,还要再出钱买人,这道理可讲不过去。”
口齿很伶俐,说话也很清楚。
冯永扫了一眼底下的众人,只见有人脸上已经出现动摇之色。
他又看向眼前的管事,温声问道,“那按你的道理呢?”
“若要我等帮忙守城,那也是简单。但冯郎君要答应,守完城后,要按功劳,把那些劳力分给我们。”
那人看到冯永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心头一喜,连忙把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
同时心里想道,皆说这冯郎君计谋过人,看来也不过如此。想要我们帮忙,又想要好处,却是没想到被我看破了。
冯永点点头,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
那人脸上终于现出喜色。
然后只见冯永示意了一下赵广,赵广会意,突然伸手,利索从后面擒住了他。
冯永满意地点点头,不愧是跟了自己这么久的人。
然后不等对面反应过来,冯永就抬起脚,猛地向他的腹部踢了一脚。
一阵剧痛从肚子传来,那个管事不由地弓起了身子。
冯永觉得不解气,又再踢了一脚,同时直接翻脸,嘴里喝骂道,“老子给你脸了?啊?跟你说这个事,是给你占个便宜,你不要?”
“是不是要老子把人从味县带回来送到你手上,你才觉得高兴?”
“你不要那就给老子滚!”
……
南征是多大的事?
直接关系到大汉的后院安宁。
如今李恢派人回来,还特地让李遗过来找冯永,让他带人南下帮忙。
虽然没有明说,但冯永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听不出言外之意?
都督府的人带兵南下的同时,还特意说了让自己带人去看管战俘,这不明摆着是人手紧张嘛。
当然同时也有让冯永带着李遗去混点功劳的意思,毕竟李遗如今是冯永的右司马,只要冯永去了,李遗自然也会跟着去。
能帮上忙,又能捞功劳,还能得好处,为什么不干?
不但要干,而且要想法子把这事做稳当了。
事关国家大事,又关自己兄弟几人的功劳和好处,让出点好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没想到还有人觉得便宜占得不够,竟然还要在这个骨节眼上没事找事,怎么可能不让冯永恼怒万分?
冯永越说越是生气,说一句就踢一脚,踢了六七脚后,直把那人踢成了一只煮熟的虾米一般蜷缩在地上。
冯永这才冷冷地看着他,“回去告诉刘良,等老子把这南中的产业做起来以后,希望他不会后悔让你到南中当管事。到了那时,刘家不会有一丁点份额。”
“他要是不信,敢伸来一只手指头,我就剁掉整只手。要是敢伸进来一只脚趾头,我就砍掉整条腿!滚!”
赵广听了,直接就把人拖起来,扔到了门外。
众管事看了,心里都在暗暗咋舌,这赵家二郎,好歹是赵老将军的儿郎,怎么这般听冯郎君的话?叫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是冯郎君的狗吗?
同时又感觉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
这冯郎君,难道当真要在南中做什么产业?
想到这里,众人的心思不禁开始活泛起来。
换了别人说这个话,那就是个笑话——蛮荒之地能做什么产业?
但冯郎君不一样啊!
他可是一块硬得不能再硬的金字招牌。
看看汉中,两年前不还一样是荒凉之地?
如今呢?
那牧场和工坊,如今多少人指望着它们吃饭?
光运粮食去南乡卖,都能大赚一笔!
更不用最早跟着冯郎君去汉中的那些人。
眼前不就站着几个?
听说那黄家李家,也是跟冯郎君攀了关系,这才翻了身。
众人突然觉得,这赵家二郎这般听冯郎君的话,其实是应该的。要是可以的话,换上他们,他们可以舔得更开心。
“咕咚”,有人忍不住地咽了一口口水——南中乱着呢,冯郎君要在这里开新产业,需要不少人手吧?
也不指望能得多少好处,只说是像去汉中那些老卒一样,衣食无忧,有个识字的女郎给自己暖榻,再生两三个娃子,这辈子就值了。
“还有谁?”
冯永拂了拂衣摆,好像上面沾了灰尘一样,脸色平淡地问道,“还有谁有问题,可以直接提出来,大家一起谈谈嘛。”
没人出声。
同时在心里默默地说道,拿什么谈?
不过他们也知道,此去味县,危险肯定是有,但利益更大。
以前南下去抓劳力难道就不危险?而且还得自备干粮——干粮的价格很贵的。
最重要的是,若是一个月内没遇到蛮僚来攻打,那就是什么也没干,转个手,一个劳力就能白赚五十缗。
这么好的事情到哪找去?
而且如今味县已经算是收复了,前方还有都督府的兵卒在顶着,真要轮到他们去守城,可能性并不算太大。
大多数管事都是锦城里的权贵府上出来的,哪一个没上过沙场?都知道这守城的规矩。
除非是守城的兵卒当真不够用了,否则是不会随意抽城中的人上城墙的。
就算是民团的人出身军中,也会因为配合不够而容易出乱子。
最大的可能也就是让他们帮忙维护城里的规矩。
至于城破……妈的吃这口饭还能怕死?
干了这一行,还指望自己能全身而退?
全天下都这德性,还能退到哪去?
一番计算下来,每个人都觉得,一个精壮劳力七十缗,确实是一个很合理的价格。
“我也不强迫大家,只要愿意去的,明日卯时带人到南城门口集合,我在那里等着,过时不候。”
冯永倒也不会逼人太甚,“别的可以不带,但你们吃饭的家伙一定要带上。知道这个吃饭的家伙是什么意思吧?”
“你们手头上的兵器就是你们的吃饭家伙,都督府上可不发兵器。”
底下传来一阵轻笑,气氛轻松了一些。
不过他们也终于放下了最后的担心,看这意思,冯郎君也要跟着去?
冯郎君都去了,那这几个公子郎君怎么可能不去?
那还怕个卵!
难道自己的贱命还能比他们这几个公子郎君贵重?
不干的是傻子!
嗯,门外就有一个傻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