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祸事(中)(1 / 1)

这话当然是阿弗信口胡诌的。目前她身边可用之人只有景峻,而景峻又温温吞吞,阿弗只有出此下策,逼他一把。

景峻听说皇后要把他送去做公公怕极了,他是他们老景家三代单传,若是做了公公,就此便绝了后,如何能不怕,忙不迭地就去帮阿弗找防身的东西。

然局势岌岌可危,阿弗还没等到景峻把东西拿回来,便闻到一股铺天盖地的焦糊味。

随即便听宫人们大喊着,“走水啦,走水啦!”

这几日一直下着绵绵小雨,皇城怎么会忽然起火?

阿弗见起火的位置正在勤政殿附近,熊熊的火苗已经冲破了雨意,直冲天际。

——晋王手里自卫军不多,想来是不敌淮南王之势,被叛军攻进来了。

阿弗也不知道这个淮南王和皇后是什么关系,但既然淮南王主张废太子、立赵琛,想来就是皇后的同盟。

淮南王敢在皇城放火,明显就是趁虚而入,意欲逼圣上废太子立遗诏。

这铤而走险的一击成了便罢,若不成,淮南王自然是身败名裂无可厚非。可皇后躲在淮南王身后,名义上什么都没有做,当真是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所有宫人都慌慌张张地去救火,阿弗也没束手待毙,从小偏殿里逃出来,看看能不能趁乱谋得一条生路。

漫天的黑烟呛得人肺里发酸,阿弗找了条湿帕子捂在口鼻,看准了不远处的一口枯井。

她被皇后安置的地方原本就接近冷宫,枯井废弃多年,里面只有零零星星的一点水,倒也不十分深。

阿弗眼见远处的叛军已经攻了上来,见人杀人,见树砍树,为保自身,她也只能暂时躲进这枯井里避避风头了。

她做好了绳结便想下得井中去,却又惦记着景峻找不到她,左等右等,又耽误了许久,才把那磨磨唧唧的景峻给等来。

“阿弗!”

景峻隔着老远叫了一声,“你要干嘛?你别想不开啊!”

阿弗呸了一声,景峻还以为她要跳井。

景峻给她找来了一柄剑,是从叛军手里捡来的。至于其他的,他不敢再去找了。

“快跟我走吧!那些人来了!”景峻拉着她的胳膊如热锅上的蚂蚁。

阿弗叱道,“外面现在都是叛军,你走得了吗?”

景峻脸色阴沉,“阿弗,你莫不是骗我?你答应要跟我一起走的!”

阿弗没空跟他多解释。

虽然她也很想逃,但这会子皇城失火,叛军当道,出去就等于是送死。

景峻却以为她贪图荣华富贵要留在这皇城中。

“阿弗,你太让我失望了。既然如此,你也不要怪我了!”

景峻带了点怒气,拖了拖自己的小包袱,想跟阿弗好好掰扯掰扯,却又没时间,“不是我要撇下你的!我、、我得先走了!后会有期!”

“别去城门……”

阿弗不忍见他白白送死,这句话还没说完,但见景峻已如急急若丧家之犬,飞了似地逃出去了。

她袖中的什么东西掉出来了,飞在半空,落到了远处的水洼里。侧目一看,原来是她前几日闲极无聊时给赵槃描的那张小像。

阿弗画这张小像本来是为了糊弄赵槃的,如今看来,应该也用不着了,她便没再捡。

此时滚滚浓烟愈烧愈烈,阿弗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又是一阵剧烈的干呕。

欲再要做其他计较,却没那个力气了。

待她吐罢揉揉眼睛,猛然一个披坚执锐的叛军,正不怀好意地盯着她。

东南边城。

黑云压城,千百将士甲光全开,整装待发。

皇城失火、叛军逼宫的消息被送到了边城之中。

“殿下!皇后强势,多番来请太子妃,一定要太子妃进皇城才肯罢休!属下等已经尽力了!还请殿下降罪!”

赵槃阴沉着听了半晌,浑身皆是孤寒之气。

“好啊。”他冷声道,“你们的差事办得好啊。”

那末将听不出太子言下之意,支支吾吾地不敢答话。

赵槃眼中不自觉地沾了丝寒厉。

他一脚踹在那末将的肩膀上,“

废物。不是叫你们好好看着她么?!把孤的话当耳边风是不是?”

这一踹又狠又辣,那末将的身子直挺挺地翻了过去,头磕在地上,牙齿也飞了两颗。

末将立即被人拖了出去。

将军樊正见太子震怒,上前劝道,“殿下,想来淮南王临时变了计划,也是有的。我等且以不变应万变,时机不到,且看看那贼能有多大的作为。”

其实平日里樊正脾气暴躁,是最沉不住气的那一个。如今遇上这种措手不及之事,倒也冷静了下来。

赵槃不答,那双漆黑的眼睛如巨石入死水,沉得不见一丝波澜。

“殿下?”

樊正有点猜不透太子的意思。

边塞的海风飒飒吹痛人眼,赵槃敛下眸子,说,“回京。”

樊正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

计策原是太子定下的,现在时机未到,回京等于是前功尽弃。

最重要的是,太子自身会处于险境之中。

“回京?”樊正的眼睛不禁瞪大了,“您不是开玩笑吧?”

这次出访沿海边塞,原本是一次诱捕行动。淮南王早有异心,满朝文武心知肚明。精心策划陷阱,就是为了一举灭之。

樊正全身微颤,跪在地上,“殿下要三思啊!如今大事未成,淮南王此举,就是为了引您归京。万不可中了那贼人的计啊!”

赵槃却岿然不动,长睫如扇般开合,浑身布满了危险的气息。

他只重复了一遍,“回京。”

樊正咬了咬牙。

他今年年逾四十,追随太子已久,知太子虽年少老成,但毕竟是少年心性,一时拿错了主意也是可能的。

他绝不能让太子因为一个女人乱了分寸。

樊正拦在赵槃跟前,决然道,“殿下,老将绝不能看着您以身犯险。您若执意如此,就先将老将军法处置了吧!否则老将就算是死,也不能让您归京犯险!”

樊正半生戎马,当年是救驾平乱的大功臣,在军中颇有地位。

见他这么以死相谏,其他兵将也纷纷跪了下来

,齐声恳求太子。

“请太子收回成命!”

一时间军帐中空气冷凝,沉闷无比,充斥着尖锐的对峙。

——虽然樊正这么说,但太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军法处置了忠心耿耿的老将军。

况且樊正是一心为了太子的安危,才冒死阻拦的。

赵槃静默良久,眼圈微黑。

他不能弃满军将领于不顾,不能伤了老将重臣的心。

……可他亦不能舍了皇城中身陷囹圄的她。

他会后悔一辈子。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赵槃捏着煞白的骨节不说话,目光中的汹涌之意却渐渐平息下来。

隔了一会儿,他平静道了句,“樊将军言重了。”

樊正松了一口气。

就在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以为太子回心转意之时,赵槃却忽然叫了叫人。

他双眼只剩下纯粹的黑白二色,“拿上来。”

众人不解其意。

但见陈溟托上来一金镶玉匣,里面端端正正放了两样东西。

——册书和宝玺。

册以白玉红线老联结,以金填字。宝玺乃是天子御赐印章。

它们都是太子的象征。

樊正等人见了此两物,无不大惊。

赵槃奉这两物于桌上,弃如粪土。

他神色散淡,“樊将军,可还要管吗?”

樊正以死相阻主要是怕太子遇险,太子是天下人的太子,太子有个三长两短,天下便乱了。

赵槃当然清楚。可他除了是太子,还是赵槃。

摘了冠,没了册,他便不是太子。

他只是赵槃。

他既不欲误了军政国事,也不肯负了心中之人,唯有用此法。

她在那里,便是死阵,他也会去。

饶是樊将军历经沙场,却也被这阵仗惊得说不出话来。

……为了那女子,他居然连万人之上的太子都不当了?

“殿下!”樊正目眦欲裂,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

赵槃眼神静穆,如山川中锐利的闪电。

“册宝奉于军帐,如太子亲临军中。”

他最后撂下一句话。

疯了。

樊正浑身发颤,那个自己一手看着长大、奉若神明的太子殿下,彻彻底底地疯了。

……

东南边境与京城相隔甚远,淮南王此次又是有备而来,跟皇城的羽林卫好一阵厮杀。

本来双方实力不相上下,但淮南王率先在皇城中放了一把大火,叫羽林卫们自乱阵脚,淮南王的叛军们再趁虚而入。

赵槃日夜奔波,披星戴月,到皇城门口之时却还是晚了。

他一到城门就遇见了淮南王。

“够胆气。”淮南王皮笑肉不笑,“赵槃,你手里无一兵一卒,孤身一人就敢来送死,不愧是当了占了多年太子之位的人。”

赵槃亦冰冷地一笑,“多谢夸赞。”

他手里当然是有士卒的,还是整装待发的将士,但那些将士只能为了公事而流血厮杀。

他此番提前回来,论情论理,都是为了私事。

他是个公私分明的人,不会因私废公。

“你觉得我杀不了你?”

淮南王看不惯赵槃这副孤傲清冷的模样,怒然之下,手中的长弓连发三支,箭箭对准了要害。

淮南王站在城楼上,赵槃站在城门下,赵槃的位置本就出于劣势。再加之他连夜奔波,体力大大不如平常,劲头上已是强弩之末。

便是如此,那三支冷箭仍硬生生被赵槃躲过两支。

还有一支避无可避,擦过了他左半边手臂,顿时鲜血淋漓而下。

赵槃身子一颤,往后踉跄了数步。

他发丝凌乱,在朦胧小雨中早已被濯得浑身湿透,踉踉跄跄,一时面色脆弱。

然他却冷笑了一声,摇摇头谑道,“你准星还得练练。”

淮南王听了这话,登时更加恼怒。

眼见那人明明已受了伤,那股子天然的气度,却渗入到骨子里。

“你现在求饶还来得及。”

赵槃眼下一洼浓黑,吐了口淤血。

他抬头望了望黑沉沉的天色,扯出一个轻蔑的笑,“呵。”

此时漫天的小雨忽然变成了滂沱大雨,落在地上,溅起如

沸般汹涌的水花,径直把皇城中的烈烈大火给浇灭了。

羽林卫终于腾出了手来。

淮南王忙中生乱,没想到自己明明筹谋得天衣无缝的计划竟被一场该死的雨水给浇灭。仓皇之中,便觉得天时地利人和没有对上,收了箭便要败走。

赵槃却没有放过淮南王。

他亦抽出了一支箭,对准了淮南王背心。

“嗖!”

“啪!”

羽林卫听闻太子尊驾已到了城门,纷纷围了上来,见太子周身已被血水染得猩红,太子的脸庞,也白得更甚雪色。

羽林卫把淮南王的尸首抬了过来,赵槃冷色着,看也没看一眼,就挥手叫人抬下去了。

“去给我找。”赵槃一字一顿地说,声线真正地严肃起来,“把太子妃给我找出来,无论是死是活。”

……

太子妃脏乱的衣物很快被找到了,是在一口枯井边发现的。

透过血迹和污泥,勉强可以看出那是一件藕粉色的襦裙,零零乱乱,上面还有被撕裂的痕迹。

羽林卫来报说,两个淮南王的叛军闯进了太子妃所在的偏殿,再找到时,就只剩下就两件残破的衣物了。

赵槃亦找了一宿。

可除了这两件脏乱的血衣之外,实在没有再多关于阿弗的踪迹。

暴雨仍然下着,他初时还打着伞,后来伞坏了,他干脆把伞丢在一边,一寸一寸地搜着土地。

她跟他玩过不少逃啊追啊的把戏,所以他不肯轻易相信她会死。

可是没有,哪里也没有。

他的一颗热切的心也逐渐堕入了冰窖。那种满怀希望再一点点幻灭的幻觉,当真是残酷极了,比刮骨挖心还疼。

他失魂落魄地在大雨中走着,如注的雨丝顺着他的指缝间流下,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其他什么。

他宛若在深渊边徘徊,任雨水冲刷着周身,长久以来一直支撑着精神的微光,仿佛一夜之间,没了。

赵槃停下脚步,阖上眼睛,几乎绝望地仰望天空。

阿弗落到了两个披坚执锐的叛军手里……他不

敢深想发生了什么,亦不敢想象女孩受到了怎么样的折磨。

他的心劈成两半,一半是无尽的愧疚,一半是滔天的杀性。

“殿下!”

陈溟过来找赵槃,见他手臂上的伤口一夜未曾包扎,已结了一层狰狞的血痂。

赵槃嗓子哑似寒鸦,“怎么了。”

陈溟欲言又止,“您别找了。圣上已经醒了过来,传令要褒奖您救驾有功,立刻要见您。”

赵槃恍若未闻。

他捋了捋凌乱的发丝,却猛见漆黑中有一根银白的东西。

白丝?他才弱冠之年,一夜之间,竟也生了白发了。

一时间,赵槃感觉眼皮好重,似乎睁不开似的。心中也好累,想一头栽倒下去,就此睡去也便罢了。

“天亮了我再去吧。”他低声说。

陈溟困惑地望望天色。虽说暴雨之中,白日阴沉,但天早就已经亮了。

陈溟满怀担忧地说,“殿下,您要注意身子啊!”

赵槃揉了揉眼睛,才感觉缓过神来。

可面前仍是灰蒙蒙的一片。

心口一股闭塞之感猛然涌上,他感觉喉咙微甜,又把血水强行咽了下去。

“殿下,人死不可复生,您要节哀。”

陈溟从没见过自家主子这般失态,那感觉,真的叫人害怕。

“殿下,要不属下先去回了陛下,说您身子欠安,稍稍休息一下再去面圣?”

赵槃恍然未答。

怀中的那根柳条掉了出来,柳叶早已发蔫,被血水染成了绯红。

远处的什么东西刺痛了双眼,赵槃森冷地问了句,“什么东西?”

陈溟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块大青石,青石旁边是一片断壁残垣。

赵槃沉声道,“给我搬开。”

虽然不明所以,但立即来了一堆的下人,按照太子的吩咐,搬开了大青石。

从一堆凌乱的泥水之中,赵槃捡到了一张烂得不能再烂的废纸。

那纸本是一张宣纸,但已被雨水冲破,四处都是裂痕。

但从尚未褪去的墨迹来看,你上面画着一个人

,依稀可辨竟是他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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