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院。
阿弗挺着纤细的腰板抄完了一卷又一卷字帖,揉了揉酸痛的双眼,两只手腕直发麻。
阴雨天光线昏暗,室内的烛火阑珊,她不自觉地搁下了笔,打了个哈欠,稍稍打了个盹儿。
这一觉睡得迷迷糊糊,直到她感觉一双泛着凛冽寒意的手将她打横抱起。
空气中那铺天盖地的男子气息和淡淡的皂角香,让她倏然睁开了眼睛,正对上一双泛着潋滟暗光眸子。
“殿下?”
阿弗浑身一激灵,睡意瞬间烟消云散,“您怎么来了……”
此话一出口顿感有些失言,这里是太子的别院,赵槃自然想来就来。
他眉心一皱,熟练地捏着她的唇吻了吻,低沉而问,“我不能来?”
阿弗被他束缚在臂弯中,雪颈抬也不是低也不是,只得咽了咽喉咙,“不是。”
她本还指望着赵槃被她气得再也不来了呢。
赵槃把人放在卧榻上,双手撑在两侧,居高临下地凝注着她。
阿弗被一片玄色笼罩,观男子的脸色,无波无澜,也看不出他是不是还为之前的事生气。
阿弗侧过脸。
多日不见,蓦然与他这么亲近,她浑身像是起了一层刺儿似的,哪里都不自在。
但她又没有拒绝的权利。
赵槃撩起她的一缕发丝,冷冷淡淡地问,“这么多日,一直在练字?”
阿弗沉默半晌,“是。”
他指尖漫不经心滑过她的脸颊,“学会几个?”
阿弗嘟了嘟嘴,“太难,没学会几个。”
他淡淡嗯了声,显然不怎么在意。
本就昏暗的光线被赵槃一挡之下便更加黯淡,两人间的气氛有些微凝。
阿弗微施粉泽的鹅蛋脸上添了一丝难堪之色,她此刻不敢有过多的动作,生怕男子会觉得她欲迎还拒。
赵槃握着她的腰,眼神泛着哑色。
阿弗晓得他那不言而喻的意图,唇角为颤,转过下巴去躲避。
她又恨又怕,跟赵槃任何的亲近举动都让她神经上蹿下跳。
但这一轻微的举动似乎再度惹恼了赵槃。
男人毫不留情地把她掐了回来,那点漆的眼睛倏然溅了丝寒光,指尖骨节更是变得冰冷无比,“怎么,还惦记着老情人?”
阿弗大声辩解,“我没有。”
赵槃手上的力道依旧没卸,“那惦记着谁?”
阿弗生气,“你。”
惦记你行了吧?
她真不明白赵槃没事为什么会吃这种邪醋。
印象里,前世的赵槃待人温润如玉,彬彬有礼中带着点疏离,对她更是爱答不理忽冷忽热的,完全不像现在这般难应付。
男子瞳孔微有凝滞,低头吻了下去。
阿弗待他吻完,好不容易找个机会坐起身来,整理了下凌乱的衣衫,放缓了下语气,“殿下,你行行好吧。章太医给我开的汤药还没喝完。”
赵槃长叹了一口气,显得有些苦恼地闭上眼睛。
“怎么这么多事?”
还不是你自己非逼着我吃补药的。
阿弗心里腹诽了一阵,和颜地摇摇他的手臂,“殿下,体谅奴婢吧。奴婢也想早点恢复身子。”
赵槃温柔而又暴烈地盯了她一会儿,觉得好像无从反驳,兴致败得一干二净。
阿弗也暗暗舒了一口气,刚要提上鞋脱离床榻的危险区域,却一个不留神被赵槃又给拉了回来,差点跌在他怀里。
“殿下。”阿弗嗔怪了句。
她其实是想直接骂他。他总喜欢这样从背后拽人。
赵槃拧拧阿弗含红带晕的雪腮,嘴角沾了些浅淡的弧度。
他的声线却依旧低沉冰冷,淡淡地说,“去把你写的字给我瞧瞧。”
阿弗张了张嘴,黯然道,“不要。我的字丑,殿下看了必定要笑话。”
男子不为所动,“拿来。”
阿弗只好不情不愿地去桌上随便拿了一张丢给他,上面抄了首温庭筠的利洲南渡——谁解乘舟寻范蠡,五湖烟水独忘机。
其中范蠡的蠡字太难写,阿弗又不是真考状元,觉得暂时好像也用不着,就干脆画了三个圈摞一起代替了。
赵槃看在眼里,自然是哑然失笑。
他凝注半晌,只啧啧评价了句,“委实丑。”
阿弗佯装气恼,欲将字纸抢了回来,却又被男子抬抬下巴给吓回去了。
她怪罪,“那是自然。殿下会了多少翰林大人,又邂逅了多少才貌双全的贵女,这样的字当然不堪入目。殿下只还了便是,阿弗这就去烧掉。”
“那也不必。”赵槃听着她半是阴阳怪气地说着,不禁蹙了蹙眉。
面前的女子朱唇微微撅起,垂着脑袋,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
她又提名门贵女。莫不是又吃醋了?
赵槃想起宋机的话,一时有些拿不准。
他眼神飘忽不定地审视着面前的女子,微微伸出骨节分明修长的手去,替她别了别垂在脸颊上的发丝,顺便轻轻刮了下她的脸。
阿弗被他碰得浑身发毛,偏生又看不清男子面上的喜怒,吃不准该怎么应对。
她不自在地往四周望去。
“过来。”
赵槃利落说了句,起身,临于轩窗灯烛明亮的书桌之前。
他长身玉立,随身摊开了张熟宣和镇纸,饱含墨汁的毛笔中锋一笔而下,苍劲有力、飘若浮云的一行字已然落成。
窗外雨丝仍沙沙地打着芭蕉,阿弗盯着男子峻拔的背影,但见侧颜丰朗而干净利落,淡淡的阴影打下来,他专注而微颤的睫毛在眼窝下遮成一洼黑潭。
阿弗把宣纸给拿了起来,放在眼前端详半晌。
她幽幽叹道,“真好看。”
她这些日子来都没说过什么真心话,但这一句是真心的。
听说教习太傅是当世鼎鼎有名的书法大家,如今看赵槃的字,乃是得了其师真传,粹其精髓,青出于蓝而更胜于蓝。
从前阿弗居住的山洼子里最会写字的人就是景峻哥了,然跟眼前人所写之字相比,当真是云泥之别。
想到这里阿弗不禁有些心酸。
赵槃从小就是矜贵清高的太子,一生下来就是命定的储君,骑术、剑术、书法、琴技、治国之道样样都出类拔萃。
而她呢,连自己的爹娘都不知道,穷困潦倒,吃了上顿没下顿,更被提念书了。
某种程度上,确实是她配不上他。
那宛若天边明月的卫长公主,才是能与他谈天说地之人。
阿弗不知不觉地陷入自己的沉思中,暂时忘怀了藏在心底的那些恩怨和爱恨。
赵槃侧睨着她,察见女子那微微流露的失落,眼色深沉得仿佛一口井。
虽然他日夜都盼着阿弗可以跟他坦然以待,可是此刻,当阿弗真的展现真情实感时,他却难以抑制地心疼。
他还是喜欢看着她笑,如车矢菊般地笑,即便是虚与委蛇装模作样骗他的也好。
赵槃已经环上了她的腰,温柔的气息散落一地。
阿弗轰然被他的动作一惊,下一刻,毛笔已被男子交到了她手上。
“我教你。”赵槃冷冷淡淡地说了句,握着她的手,镇纸、蘸墨、露锋、运笔、行文、收锋,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沾了些潇洒快意的禅意。
罢了,阿弗怔怔盯了半晌,叹了口气,“我写的终究没有殿下写的好看。”
赵槃唇角浅浅弯起一个弧度,目光还落在纸张上,漫不经心地说,“这要靠长年累月地练。日后我日日看着你练。”
阿弗心中暗暗吐了吐舌头。
她可不要。虽然白得个风采绝佳的书法老师,但一辈子绑在赵槃身边,委实是得不偿失。
过些日子,她还要跑路去姑苏过她的舒坦日子去。
阿弗觉得今日赵槃仿佛很闲,平常都有成堆成堆的政事等着处理,今日居然有闲情逸致练起毛笔字来。
她抿抿嘴,试探性地岔开话题,“殿下,您今日没有朝政要处理吗?”
赵槃安静地说,“没有。”
说着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轻轻地转过阿弗的身子来,双臂把她抵在桌子之前。
男子微凉的指腹柔柔慢慢地揉着她泛着水光的唇,随意平淡地提起,“听说你在给我准备生辰礼?”
“啊?”阿弗一时没反应过来。
男子气息一凝,“嗯?”
顿一顿,阿弗脑袋才像炸雷一样开了花。
她用来搪塞刘嬷嬷的敷衍话,怎么就传到了赵槃的耳朵里?
银筝……要不就是沁月……肯定是她们俩的一个……看来以后自己行事更要掩人耳目了……
阿弗这么一碰,赵槃眉间的耐心很快被她细微的神色耗尽,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疑色。
“没有准备,”男子重复了一句,语气渐渐地、缓慢地染上冰寒,“阿弗,那你存银钱想做什么?”
两人咫尺之距,气息交织在一起。
阿弗脸上新月生晕,看似娇涩,实则被赵槃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吓出了一身冷汗。偏生她又被男子给束缚得死死的,面对质问半分小动作也做不出来。
她好怕赵槃下一刻直接叫人把床底下的包袱给揪出来。
阿弗咽了咽喉咙,纤细水葱似的玉指扯了扯他的衣袖,半遮半掩地说,“准备了。但是……”
她不敢看男子的脸色,硬着脑皮继续说下去,“但是,还差一点点没完善好,所以我还不能给您看。”
阿弗知道她的赵槃的生辰是五月初五,现在远远还没到。
前世她送过她一个装满沉香的小荷包,虽然不是什么名贵香料,到底是她蕴着情谊一针一线缝的。
赵槃那时跟她说,他不喜欢沉香的味道。
他哪里是不喜欢沉香的味道,分明是不喜欢外室送的沉香的味道。
后来那个荷包被卫长公主的丫鬟失手给烫出一个大洞来,沉香末儿都洒了,就被扔了。
芝兰玉树的太子戴着外室送的伉俪鸳鸯荷包,会丢人。可是卫长公主那样高贵的送的荷包,虽然同是沉香味儿,就不会有半分不妥。
说到底,在他内心深处,终究还是把她当成卫长公主的影子吧,闲暇时候逗弄作乐,聊胜于无罢了。
阿弗的一颗心也想那个被烫出大洞的荷包一样,情意洒了一地,再难修补了。
赵槃陷入全然的黯色,片刻才说,“无妨。”似是不经意地补充,“等你做好了,我日日都带在身边。”
阿弗一言不发,连点头也懒得。
这个话题似乎揭过了,赵槃握过她的手,不紧不慢地说,“明日,我要去一趟江南,为着点朝上的事情。”
男子的话音落在耳朵里,阿弗闪过一丝狂喜,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江南不是近路程,没有个十天半个月是回不来的。
这些时间,几乎够她完全筹备好一切,甚至直接跑路。
阿弗婉转拉住赵槃的手,嘴里刚要说些一路安好早去早回之类的客套话,忽见赵槃捏了捏她柔腻似酥的耳垂,平平淡淡地道出一句话来。
“你与我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