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忠自是不会不明白他的顾虑,可比起担忧沈姑娘陪同路上出意外,他更担忧他家主子的安危,身边放上个懂医的,有总比没有强。
如此思量,尹忠摸了摸鼻尖,拱手退下。
一出主屋,他当即拐了个弯,往小厨房去。
这一趟有没有那么安稳,陆九霄心知肚明。国公府那头要他的命,他若是安安分分呆在府上,他们兴许也就老老实实等着他药效发作,五脏衰竭而亡。
可若是他离了京都,可就未必了。
松苑的小厨房是平日里是闲置的,并无丫鬟婆子在此处做事。眼下,也只有沈时葶守在小灶边,手握一只竹扇,扇着那冒着白烟的药罐。
一股浓浓的苦药味儿扑面而来。
正欲转身离开时,听得廊下的几道人声。是秦义买了药归来,正将药材交给沈时葶。
尹忠一顿,迟疑问道:“主子,这一趟带着沈姑娘么?”
“不带。”陆九霄想也不想便回绝了。
当年陆行将陆九霄关在屋中长达半年之久,其意便是不愿他掺和进这件事中。无论是寻玉还是玺园里私藏的高寻,都不曾让陆行知晓过。
“且途中难免多事,还望主子容属下好生安置一番,主子放心,那妇人胡掌柜派人看着,绝不会丢的。”
胡掌柜可能认错,但他绝不会认错。
是以,陆九霄当即垂下手,阔步往门外去。
他怔了一息,“没看错?”
尹忠从怀中掏出叠成四折的宣纸,“主子您瞧,这是胡掌柜所画,当时只匆匆一眼,便只画了个大致,可属下瞧,这块玉上的纹路与刻字是不会错的。”
《芙蓉帐》42
尹忠吓得一个激灵,反手便将屋门堵了个严实,他道:“主子,急不得,眼下若是匆匆赶往锦州,势必惹人怀疑,若是侯爷知晓实情,只怕又是一桩事。”
遇上贺忱的事,陆九霄本就暴躁的性子更失去理智。
尹忠颔首应是,他明白,这借口,也就是骗骗侯爷和夫人。
但尹忠所言不错,确实急不得。
他抿紧唇角,神色松动道:“今夜你做个样子,就说锦州酒庄出了事,明日一早便动身。”
陆九霄捏着宣纸边沿,眸光一沉,平素里眉间那些漫不经心的傲气尽数敛起,摁在宣纸边沿的指腹都在暗暗用劲。
没错。
尹忠望着袅袅烟雾中的人,脚步一停,探头瞧了瞧,复又低下头徘徊踱步。他重复着此般行径,心想,若将主子要前往锦州的事告知沈姑娘,以沈姑娘思乡心切的情绪,定会求着同去。
主子是不会听他的,但这美人关,他未必就过得去……
可如此一来,他那几棍子的罚,自也逃不得。
尹忠仰头望天,深深呼出一口气,心中暗道,给陆世子当护卫,真真是劳心伤身……
“尹护卫?”
沈时葶端着药渣出来,狐疑地看他,“尹护卫,你是要用后厨吗?”
尹忠一手搭着腰间的剑鞘,一手摸了摸脑袋,牙一咬,心一横,道:“沈姑娘,属下有话说。”
也罢,这棍子挨就挨了,总比真到时候出事殉葬得强……
夜里,尹忠刻意弄出了大动静,从前院飞奔至后院,跨步跑至松苑,一副“大事不好”的模样。
他踏进主屋,又故意使得门窗大开,朗声道:“主子,锦州酒庄出事了。”
陆九霄眉梢一挑,配合地问:“何事?”
尹忠轻咳一声,胡言乱语了几句,便道:“恐怕得您亲自去一趟了。”
主仆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又是好一番装腔作势,这支戏才算作罢。
不几时,沈时葶手捧搁着药盏的楠木托盘,推门而进。
陆九霄老远闻见药味儿便知她来了,是以头也未抬,捏着那张描玉的宣纸,瞧得认真,盯着那纸上的“忱”字,道:“放下吧。”
“噔”一声,药盏是放下了,可那抹投在他腿上的影子并未离去。
少顷,男人眉头微蹙,抬头看她,“有事?”
沈时葶攥紧手心,张了张嘴道:“世子要去锦州,能否带我一同?”
闻言,陆九霄眼眸微眯,脱口而出道:“不行,你给我在这好好呆着。”
沈时葶前进一步,那影子整个罩在陆九霄身上。
小姑娘挣扎道:“我不会给世子添乱的,且、且世子的身子未好全,正是用药的时候,那这药总不能断吧?”
“你将药方给秦义,我自己会看着办。”
“可这药方也是根据病况轻重而调,哪能一直用同一副呢?”
静默半响,陆九霄将画纸反压在小几上,仰起下颔看她,“少喝几日会死人吗?”
小姑娘一顿,嗓子卡了壳。
那肯定是死不了人的……
陆九霄好整以暇地翘起腿,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想也没用,少给我添乱。”
他端起药盏,拧眉一气喝下,将碗盏推至前,“下去。”
眼前的人没动。
不仅没动,还得寸进尺地又上前一步。
她蓦地蹲在男人腿边,揪住他一小块衣袍,很固执道:“尹护卫说了,此行不便,若是世子有个不妥,我还能派上用场,世子为何不许我去?”
沈时葶这一问,显然将陆九霄给问住了。
可不及陆九霄应声,她便自己给出了答案。沈时葶道:“我知世子嫌我添乱,可我不会拖后腿的,我也不晕车,三日两夜,我捱得住,若是世子有个头疼脑热,我也能及时救治。”
小姑娘一双眸子亮盈盈地看着他,那双拽着他袍子的手心,不知何时拽住了他的手腕。
“即便是到了锦州,我也会好生呆在世子身侧,为您诊治,不到世子痊愈,我断不会擅自离开的。”她肯定地点点头。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想家了。
陆九霄垂眸看她,发髻上那支海棠簪花步摇随她点头一晃一晃的。
其实尹忠所言极是,带上她,于他而言,是利大于弊。
他睥睨着腿边的小脑袋,有什么理由将她留在府里。他买她来,不正是用来伺候他的吗?
这么一思量,男人那对眉头倏地蹙起。
她凭什么好好呆在府里清闲?
思此,陆九霄对自己这前后极度矛盾的想法弄得有些郁闷,不大高兴地勾了勾唇角,冷嗤道:“你要跟就跟着,若是死在外头,我可不会给你收尸。”
好好一句狠话,落在沈时葶耳中,却让她当即扬起了唇角。
那双本就明亮的眸子顿时弯成了一轮半月,她蹭得一下起身,“谢世子,我这就去置备行囊。”
手腕上的温热骤然消失,陆九霄斜眼瞥了一下那双皓白如雪的小手。
小姑娘满心雀跃,小跑地推门而出。
陆九霄一皱眉,“你慢——”
他倏然敛了神色,静止半响,淡淡道:“摔就摔了,摔死活该。”
六月初八,天朗气清,日头当空。
一早,陆府门外停放了两辆华贵的马车。
为不使人对沈时葶生疑,陆九霄还顺带捎上了用于掩人耳目的弄巧。
两个“丫鬟”早早坐上了后头的马车。
袁氏出门送行,忧心忡忡道:“这些小事,何必你亲自跑一趟?一向不都是交给下边人的吗?”
她一贯便不喜陆九霄折腾那些生意人的事儿,碰这些,总免不得要结实江湖中人,于他的身份,算是掉价了。
可偏呢,圣上又纵着他。
想当初得知陆九霄对酒生出了几分兴趣,还将京郊那座庄子赏给了他,也就成了一座京郊酒庄。
如此一来,袁氏便是想拦,那也没处拦。
陆九霄正经道:“是大事,我需得去一趟。”
袁氏知劝不住他,只好多啰嗦嘱咐了几句,才放他离开。
眼见马车扬尘而去,袁氏幽幽一叹,“过几日便是端阳,这孩子……莫不是为了避开侯爷才挑这时候走的?”
别家端阳都是和和美美的,可她们陆家,因着五年前的那件事,父子二人碰面不将瓦揭了,便算得好了。
白嬷嬷“哟”了一声,被这么一点,显然也深觉有理,叹气道:“可这父子,哪有隔夜的仇啊。”
而这厢,马车才刚一驶出城,那厢国公府便得了消息。
李国公一踏进府中,便得宁师爷一通禀报。
宁师爷道:“离了侯府,药也用不上,只怕这世子爷还得多活一阵。”
闻言,李国公并未有动静。
他担心的,可不是陆九霄早一日死或是晚一日死。
他挂怀的是,陆九霄怎如此巧,偏去了锦州?
只能说,人一旦藏着掖着做了甚见不得光的事,便是芝麻粒掉在地,都能引起一阵惊悚。
眼下李国公便是疑心病又犯了。
这陆九霄,莫不是知道了些甚?
便是他不知晓,可锦州那么大一座矿山,还死了那么多人,若他真去了锦州,未必就能瞒得住。
听他的疑虑,宁师爷亦是眼皮一跳,大骇道:“若真叫陆世子翻出点蛛丝马迹,在圣上跟前一说道,只怕要生事。”
李国公拍了拍桌,阴恻恻道:“离了京都,我看谁护得了他!”
京都至锦州的车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恰是三日两夜。
这三日两夜,格外得“风平浪静”。
尹忠与秦义的剑刃血红,拿帕子擦干抹净后,插-入剑鞘,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骑马赶上前方的马车。
前方是一座客栈,秦义在外问:“主子,可要稍作停歇?”
以陆九霄的心急程度,自是无需歇息。
他侧头望了一眼困得睁不开眼的小姑娘,就见沈时葶挺直背脊,朝他摇头,“我不累,世子继续行驶便是,再有一日就到了。”
若是寻常事,陆九霄说不准还能顾念顾念她的小身板,可显然,眼下这桩不是寻常事。
他思忖片刻,道:“继续。”
秦义只好接着赶马车。
说不晕车是假的,任谁这么颠簸一路,都很难不想吐,何况是沈时葶这单薄的身子。
可她怕陆九霄反悔将她送回去,硬生生忍着,撑着,抠着掌心保持清醒得体。
牙一咬,眼一闭,便捱到了锦州城内。
待到马车在一座别致的院落停稳,她扶着车壁,软着腿,缓缓踏下。
一捂唇,便小跑至草埔边,弯腰呕了起来。
她这一路忍得有多辛苦,陆九霄也不是瞎子。于是看了她一眼,走过去给她拍了两下背。
倏地,他莫名其妙瞥了眼自己那只殷勤的手掌,顿了顿,收了回来。
他朝尹忠道:“那人呢?”
尹忠回话:“胡掌柜去请了,想必在路上。”
作者有话要说:害,这手总有自己的想法,不受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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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尹忠提起“那块玉”时,陆九霄神色倏然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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