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子,”齐威公转对庞涓,“可以开口了吧!”
“君上,”庞涓拱手道,“方今天下,是战是和皆由实力说话。庞涓斗胆请问君上,魏之实力比赵如何?”
身为草野士子,庞涓开口即向君上质问,这是犯上。辟疆虎目圆瞪,正要呵斥,威公摆手,平和应道:“河西战前,魏强赵弱,战后相差无几。”
“再问君上,赵之实力比韩如何?”
“韩国原不如赵,自申不害为相以来,韩国大治,眼下实力可以等同。”
“君上所言,是单指战力。”庞涓如霹雳般毫不客气地直指威公软肋,“国之实力,并不全在战力,还应涵盖物力和智力。河西之战,秦非胜在战上,而是胜在物力和智力上。公孙鞅变法十年,秦国库充盈,保障有力,加上公孙鞅等人智谋过人,方有大胜。反观魏国,战前修鸿沟,建王宫,伐弱卫,致使财力枯竭,兵员疲惫。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魏王用人不智,终致大败。”
庞涓所言,齐威公当然心中有数。威公之答,不过是场面话,或是有意抛砖,诱出对手的玉来。听到庞涓一口气讲出这些,威公再也不敢小觑,身子趋前,急切道:“庞子,说下去!”
“君上,”庞涓侃侃言道,“秦有公孙鞅,国大治。韩有申不害,国大治。赵虽无治,但赵人强悍,且近年并无大战,实力有增无减。唯有魏国,国无能臣,库无储粮,军无斗志,魏王却视而不见,连年穷兵黩武,就像一个病人,已患绝症却不自知,仍在花天酒地,肆意放纵。近日更是大兴土木,搬迁都城,比照周制大建王宫,役民非时不说,更是横征暴敛,民不聊生。君上,今日魏国情势,莫说秦人谋魏,单是韩、赵结盟,魏人即无还手之力。这些君上难道看不到吗?”
“这……”齐威公额头汗出,掏绢擦拭一下,“寡人略知一二。”
“君上既知,为何却要冒险与韩、赵翻脸,而与垂死之魏结为盟友?”
齐威公无言以对,看向辟疆,见他也是两眼大睁,一脸惊愕之色。
“以庞子之见,寡人该如何应对?”
“弃魏!”
“弃魏?”齐威公以手托腮,微闭双目,陷入长考,良久,睁眼道,“适才听闻庞子提到口边肥肉,请问庞子,这块肥肉可是宋国?”
“以君上之势,宋国不过是一只小虾米而已。”
将肥腻的宋国视作小虾米,齐国父子尽皆呆了,相望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向庞涓。
“请问庞子,”威公直入主题,“这块肥肉不在宋国,又在何处?”
“魏国!”
“啊?”齐威公失声惊道,“庞子,你……这是妄言吧。瘦死的骆驼当比马大,魏国虽然逊于往常,但武卒仍在,子民甚众,忠勇之士遍布乡野,即使秦人也不敢妄动,仍要约盟韩、赵,三面图之。”
“哈哈哈哈。”庞涓爆出一声长笑。
“庞子是笑寡人吗?”
“正是。”庞涓敛起笑,拱手应道。
威公挂不住脸面,冷冷问道:“寡人何处好笑?”
“笑君上言过其实了!”庞涓沉着应对,“常言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时过境迁,今日之魏已非昔日之魏,魏国是否瘦死的骆驼,身为魏人,草民当比君上更有切身体会。”
“庞子请讲。”威公倾身向前。
“魏国内情,”庞涓再次拱手,“一如庞涓方才所述。涓所未述者,军力也。列国所惧,无非是大魏武卒。大魏武卒装备精良、战力超强的不过八万,河西一战,八折去六,余下两万,尽在函谷、河东屯驻,严防秦人,无暇他顾。其余甲士虽众,多是乌合之众,守城御民尚显不力,更不说越野征战了。重要的还不是兵卒,而是治兵之人。龙贾之才,若在齐国,无非是员寻常战将,但在魏国,出龙贾之右者,已是无人。即使这位龙贾,魏王也是弃之不用,以草包公子卬治兵,以佞臣陈轸治政,致使朝中无人,言路不通,仓无积粟,军无战心,贤士他投,众叛亲离。今日之魏已如案上肥肉,盘中珍馐,就看何人下手快了!”
庞涓一通话说毕,威公、辟疆无不震骇。说实话,他们的目力所及,不过是泗上诸国,即使梦中也未曾打过魏国的主意。然而,在这战国乱世,又有什么不可能呢?秦人一战而得河西七百里,逼魏宫东迁。大魏雄风,果真不再了。如果趁此机会分掉魏国,不但宋国尽在囊中,西出之路也是畅通呢。
想到这些,威公长吸一气,抱拳道:“庞子之言,果是不同凡响。只是,数十年来,列国虽有争执,但齐、魏一向和睦,寡人与魏罃不多来往,面子却也未失。前番陈轸来使,诚尊寡人为王,寡人已经承诺魏罃,不日即与他相会徐州。君子一言九鼎,寡人德薄,此生却也未曾食言。庞子之言虽善,寡人却是难以奉承。”
“只要君上有愿,天下未有不可行之事。”
“庞子有何两全之策?”
“未来大势,列国必入并王时代。君上德行远胜魏王,魏王可王,君上理该南面而尊。以草民之见,君上也可以遵从承诺,南面称尊,与魏王会徐州相王。魏王争强好胜,会盟之时,必对君上炫耀其宝,君上可当众哂之。”
“哦?”齐威公大感兴趣,“寡人何以哂之?”
庞涓沉声应道:“魏王之宝,无非天下奇玩。君上之宝,却是治国贤才。魏雄霸日久,骄气日盛,致使小人塞贤,君耳失聪,先不用公孙鞅,后不听白圭,再不用公孙衍,终有今日之衰。君上却是反之,尊士养士,知人善任,将天下之才尽揽于稷下,更有贤相邹忌、良将田忌、贤大夫田婴等忠臣良将,终有今日之盛。相王之时,君上不妨以人才大宝羞辱魏王。如果魏王肯听君上劝讽,自此重用人才,励精图治,说明魏国尚有振兴之志,君上或可与之结盟。若是魏王恼羞成怒,不听劝讽,魏国亡无日矣。君上非但不可与其结盟,反当先下手为强,莫让大魏被秦、赵、韩三国悉数瓜分。”
庞涓一席话说完,齐威公连连点头:“嗯,庞子之言,鞭辟入里,切中实务,寡人听之,如闻圣贤呐!”
庞涓叩道:“君上美誉,草民愧不敢当。”
“只是,寡人有一事不明,求问庞子。”
“草民知无不言。”
“庞子身为魏人,何以不去事魏,反来投奔寡人?”
“公孙衍弃魏投秦之事,君上可曾听说?”
威公点头。
“再问君上,稷下才士不下三千,可都是齐人?古往今来,良禽择木而栖。身为魏民,草民事魏之心早已凉透,这才弃魏至齐,投靠君上。”
“说得好!”齐威公呵呵笑道,“上天以庞子赐齐,实乃寡人之幸。寡人欲拜庞子为上卿,早晚随侍左右,指点寡人,不知庞子意下如何?”
庞涓起身拜道:“草民叩请君上收回成命。”
“哦?”齐威公略吃一惊,“上卿之位,难道还留不住庞子吗?”
“君上言重了,”庞涓拱手应道,“齐国为大国,君上为贤君,上卿为重爵,庞涓一介草民,仅凭几句话语,便得如此恩宠,纵使九死也不足为报,如何能嫌爵小职微呢?”
“既然如此,庞子还有何忌?”
“草民有些私务未了,还请君上宽容。”
“敢问是何私务?”齐威公探身问道。
“杀父之仇!”庞涓泣下如雨,“草民世居安邑,先父曾为大周缝人,魏国上大夫陈轸妖言惑乱魏主称王,逼家父缝制王服,家父不从,遭陈轸杀害。三年前草民就立下誓言,必手刃陈轸奸贼,为家父报仇。待草民报过此仇,再来报答君上厚恩。”
“原来如此,”威公长出一气,连连点头,“庞子既与陈轸有此芥蒂,寡人就不勉强了。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