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已天晚,外出办事或干活的市民正在陆续返回,排队入城。猛然看到城门关闭,众百姓急了,齐冲上来,拼命打门,顷刻间,悲哭声、怒骂声响成一片。
驰出西城门的皂衣人快马加鞭,不消三个时辰,就已赶到百里之外的楚丘,在守丞府前翻身下马。此时虽已深夜,因有瘟疫的事,府中仍是灯火通明,守丞栗平正在召集城中长老及属下众将商议治瘟大事,听闻君上使臣到,赶忙出府,将皂衣人迎入,叩拜于地,等候宣旨。
皂衣人在堂中站定,宣过诏书,朗声说道:“传大巫祝令,生者不可游走,死者就地葬埋。凡罹瘟之家,皆上天行罚,不可救赎。当封其门户,待瘟神行罚之后,焚其房屋,火送瘟神!违令者斩!”
栗平一怔,迟疑有顷,叩首道:“末将遵命!”
可能是惧怕瘟神,皂衣人匆匆留下诏书、令箭,不顾夜深路遥,竟又上马飞驰而回。
送走使臣,栗平独坐于堂前,凝思有顷,使人召来属下部将,转达君上旨意,安排他们执行大巫祝之令。
天刚蒙蒙亮,全身甲衣的将士兵分数路,在各处交通要塞设立关卡,限制臣民走动。早有人将卫成公的诏书和大巫祝的命令制成告示,四处张贴。对于罹瘟区域,则使人将告示内容通过鸣锣喊话,晓谕臣民。
一时间,平阳、楚丘就如一片死地,除去拿枪持戟的甲士之外,根本看不到走动的活人。无论是臣民还是兵士,人人都被死亡的阴影笼罩,没有人高声说话,连哭声也难听到。
一队兵士如临大敌般前往瘟病的始发地石碾子村,将各家各户围定,不管里面是死是活,只用木条、铁钉将门窗从外面钉死。
一家院落里,两名士兵闯进院子,不由分说,将人赶进屋中,关上房门,将门从外面锁上,叮叮咣咣地钉起封条来。房内传出拳头捶门的声音,一个女人声嘶力竭地哀求:“官爷爷,我们一家老小好端端的,奴家没有不事上天哪,求求官爷放我们出去,瘟神没到我们家,求求官爷,放我们出去吧……苍天哪,您睁开眼睛,救救我们吧!”
伴随着女人哭求的是一个男孩子稚嫩的叫声:“阿姐,我渴!”
接着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弟弟别哭,阿姐这就舀水去!”
正在敲钉的士兵心里一酸,犹豫一下,眼睛望向另一士兵:“这家好像没有生瘟,要不,给她们留条活路?”
另一士兵横他一眼:“找死啊你,快钉!”
敲钉声再次响起。
在都城帝丘,天刚迎黑,大街上就已空空荡荡。不远处,一个值勤的兵士一边敲锣,一边高喊:“大巫祝有令,全城宵禁,所有臣民不得走动,违令者斩!”
一队执勤的士兵持枪从大街上走过。一匹快马从这队兵士身边驰过,在不远处的相府门前停下,一身戎装的帝丘守尉孙宾翻身下马,走入大门,早有仆人迎出,将马牵走。
孙宾大步流星地走进客厅,女仆迎出:“少爷,您可回来了!”上前为他卸去甲衣。
孙宾走到衣架边,自己换上便服。女仆一边朝衣架上挂甲衣,一边说道:“少爷,老爷方才交待,要少爷去宗祠一趟!”
孙宾一怔,拔腿朝宗祠方向走去。
孙家宗祠设在相府后花园旁边,墙上挂着一排画像,排在最中间的一个身披重甲,面目慈祥,下面摆着一个牌位,上写“先祖孙武子之灵”。两边依次是仙去的列祖列宗,孙宾先父孙操、先叔父孙安的牌位排在最边上。孙安的牌位旁边又立了三个牌位,一个是孙安的妻子,另外两个是他们的一双儿女。
家宰摆上供品,燃好香烛,缓缓退出。孙机拄着杖,缓缓走到孙武子的牌位前面,放下拐杖,跪下,抬头凝视孙武子的画像。
孙机闭上眼去,两片嘴唇轻微嚅动,似在喃喃自语。烛光照在他的老脸上,下巴上的花白胡子随着他的嘴唇的嚅动而微微颤动。
门口,孙宾站在那儿,静静地望着爷爷。
孙机感觉出来,头也不抬:“是宾儿吗?”
孙宾走进来,在孙机身边跪下:“爷爷,是宾儿!”
“宾儿,来,跟爷爷一道,祈请列祖列宗在天之灵护佑卫人!”
二人朝列祖列宗的灵位连拜数拜,闭目祈祷。有顷,孙宾睁眼望着孙机:“爷爷,此番瘟祸,我们真的躲不过吗?”
孙机长叹一声:“唉,能否躲过,要看天意!”
孙宾眼中一亮:“天意?爷爷是说,我们尚有解救?”
“是的,”孙机点头道,“天无绝人之路!传闻墨家巨子随巢子有治瘟之方,若得他来,卫人就可有救了!”
孙宾忽一声起身:“宾儿这就动身寻访随巢子,请爷爷准允!”
“爷爷召你来,就是此意。只是随巢子居无定所,你可知去何处访他?”
“爷爷放心,无论他在天涯海角,宾儿定要请他过来!”
“宾儿,”孙机轻叹一声,“眼下十万火急,不是天涯海角的事儿。不久前,有人在洛阳见过随巢子,你可前往洛阳方向寻访。卫地闹瘟之事,必已沸扬于天下,依随巢子性情,若是知晓,也必前来。是否已在途中,或未可知!”
孙宾站起身子:“爷爷保重,宾儿走了!”
孙机也站起来,依依不舍:“宾儿,去吧,爷爷在楚丘守望你们!”
孙宾惊道:“爷爷,您——您要去楚丘?”
“是的。”孙机道,“这几日来,你都看到了。大巫祝如此治瘟,疫区百姓只怕是雪上加霜。有爷爷这把老胡子在那儿飘上一飘,他们心里会有一丝安慰。”
孙宾朝孙机跪下,缓缓说道:“爷爷,可——可您这还病着呢!”
孙机不无慈爱地抚摸一把孙宾:“去吧,爷爷这把老骨头,硬朗着呢!”
孙宾又拜几拜,泣道:“爷爷,您——您多保重!”转身告退,返回厅中,将披挂穿了,到马厩牵出战马,径朝西门驰去。
石碾子村,家家户户的门窗都被兵士们由外面钉死,几处房舍已经燃火,远远望去,浓烟滚滚。
三名军卒手拿火把,走到一家被钉死的院落旁边,推开院门正欲进去,听到屋子里隐隐传出哭泣声。为首军卒侧耳细听一会儿,扭头说道:“是老头子在哭呢,看来,今天走的是他老伴!”
另一军卒接道:“这老头子也怪,昨日儿子死,只听到老伴哭,却没听到他哭;今儿老伴死,他却哭了。由此看来,老伴要比儿子重要!”
第三名军卒哂道:“你懂个屁!没听说过‘大音希声’吗?人若过分伤心了,反倒会哭不出来!儿子走时不哭,老伴走时哭,这恰恰证实,儿子比老伴重要!”
为首军卒横他们一眼:“这是争执的地方吗?前面还有十几家呢,要是耽搁久了,小心瘟神把你们也搁下来!听说没,就这几日,光咱这个百人队就搁倒十几个!你们难道也想——”搁住不说,退出柴扉,朝旁边一家院落走去。
两名军卒打个惊愣,再也不敢说话,悄然无声地跟在身后。三人推开柴扉,走进院里。为首军卒大声朝屋子里喊道:“喂,有人吗?”
没有应声。
为首军卒又喊几声,听到仍无反应,转对两个军卒道:“这一家没了,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