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奏了多久,也不知奏了多少遍。天黑透了,夜深极了。跪在王后榻前的嫔妃、小公子、小公主们,不知何时,已是一个跟着一个悄悄离去。只有宫正、内宰和显王依旧跪在榻前,含着泪水,听着姬雨的诉说。
终于,周显王动了一动,缓缓转过身子,静静地望着女儿。又过一会儿,他吃力地站起来,挪了几步,坐到姬雨身边,轻轻抚摸她的秀发。
姬雨弹琴的手越来越慢,眼睛紧紧闭合,眼中滚出泪花。
蓦然,再也忍不下去的姬雨转过身去,一头扑进显王的怀中,爆发般大哭起来:“父王——”
周显王将她紧紧抱在怀中,生怕有谁从他怀中夺走她似的。
父女两个拥作一团,姬雨不发则已,一发即不可收,在显王怀中悲悲切切,呜呜咽咽,不知哭有多久,方才止住,挣开显王,跪在地上,抬头说道:“父王!”
周显王望着她:“雨儿,你有何话,说吧!”
姬雨迟疑有顷,泣道:“雨儿不能尽孝,雨儿不能服侍父王,雨儿——雨儿也要去了!”说完,泪水再次流出,缓缓叩拜,一拜,二拜,三拜。
大出姬雨意料的是,周显王似乎早已知道此事,丝毫未现惊讶,只是静静地凝视姬雨。
姬雨泣道:“父王——”
显王缓缓问道:“雨儿,你去哪儿?”
“云梦山!”
周显王慢慢闭上眼睛。许久,一个声音似乎是从他的喉管深处蹦出:“去吧,鬼谷先生在等着你呢。”
倒是姬雨吃了一惊:“父王,您怎么知道?”
周显王从袖中摸出王后转呈他的锦囊,交与姬雨,缓缓说道:“你的母后说,这是一个偏方儿。”将头转向王后,略顿一顿,泪水盈眶,喃喃哽咽,“是个偏方儿。”
显王不停地喃喃着“是个偏方儿”,越说越是伤心,竟呜呜咽咽,伏在王后身上悲泣不已。
姬雨一看,正是苏秦托她交与母后的锦囊。姬雨急忙打开,里面是块丝帛,丝帛中间是鬼谷子亲笔书写的两行墨字,“道器天成,鬼谷重生;携蝉归林,可解纷争。”丝帛下面,则是王后用鲜血写成的一行小字:“陛下,欲跟从先生,难舍君情;欲与君偕行,豺狼不容;君恩社稷,夙愿近忧,臣妾两难,惟有远行;恳请陛下,听妾遗声,雪儿远嫁,已是苦命;唯此雨儿,托与先生……”
姬雨将锦囊紧紧捂在胸前,朝王后的遗体缓缓跪下,放声悲哭:“母后,母后,您答应雨儿,您答应雨儿一道去的呀,母后——”
显王转过来,轻轻抚摸姬雨的秀发:“去吧,孩子,听你母后的,投先生去,走得越远越好!”
姬雨抬起泪眼,凝视显王,有顷,不无忧虑地说:“父王,秦人那儿……”
显王抬起头来,仰天长叹一声,缓缓说道:“生离死别,国破家亡,寡人什么都没有了,他们还能怎样?”拿袖管抹了一把泪水,凝视姬雨,轻声吟唱: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这首《王风》,是姬雨自幼就熟记于心的,但其真正的内涵,只在父王此时的吟咏里,姬雨才算彻底明白。显王的吟咏缓慢而又低沉,苍凉中不无悲壮,姬雨听得心潮起伏,不禁抬起头来,含泪同吟,灵堂里响彻起父女二人悲怆的声音: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
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
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翌日晨起,天蒙蒙亮时,姬雨穿着随身孝服,背上凤头琴,挽了包袱,拜过父王,别过母后,挂上佩剑,开了偏门,径奔城东轩辕庙而去。
姬雨走出东门,问过两个路人,终于看到了荒野中的那座孤庙。
此时,姬雨的心里就像揣了个受惊的小兔子,既惊惧,又紧张。惊惧的是,万一先生不在庙中,她该如何?紧张的是,如果先生在,她唐突而来,先生会收留她吗?
庙门虚掩着。姬雨轻轻敲门,不一会儿,童子开门。一眼看到童子,姬雨悬着的惊惧之心落定几分,朝童子打一揖道:“请问童子,鬼谷先生可在?”
童子正在打扫庙院,手中还拿着扫把,见她一身白服,似吃一惊,仔细打量一番,方才回揖一礼,轻声问道:“姐姐可是玉蝉儿?”
姬雨暗吃一惊:“玉蝉儿?我——”
童子似是认准了,指指大殿:“玉蝉儿姐姐,家师正在庙中候你!”
姬雨走进庙殿,眼睛四下打量。
整个庙殿,里外皆已清扫完毕,所有物什均已摆放齐整,轩辕泥塑上的浮尘也被扫个干净。显然,他们正在准备离去。鬼谷子端坐于轩辕塑像前,眼睛微闭。
姬雨放下琴盒,跪于地上,不无忐忑地说:“小女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依然是两眼微闭,似乎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也没有在意她的存在。
姬雨再次叩道:“小女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微微睁开眼睛,心头微微一震,嘴角启动:“姑娘为何身披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