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仍是赶着寒食回梅园挂了清,彼时正是孟夏之初。
安亲王府靠着城南的避暑行宫,一如江南的气候,正是慈竹笋如编、蛙声作管弦的时节。
新绿的叶子沾染上浓浓的夏意,清透晶莹的绿色间着乳白色的槐花,比风里的花香还沁人心脾些。
焚罢一篮子楮锭,百花抬手抚上那无字的花冢——她不在,瑾瑜和细封氏将这梅园照看得好,石碑上半点灰尘也没落下。
“阿皎想带贺兰姐姐回宛州,学一学中原医术。”百花低声道,“爹爹怕国主多心,就拿娘亲做了幌子,说想带我回中原祭祀亡母。”
去岁夏日里,龙州发了疫情、太医院却束手无策,她方才惊觉大夏国的医者稀缺;待到贺兰接下她递出的橄榄枝,爹爹就替她上书国主、请求允她回乡祭祀。
“那时候陛下只说,大宋正在调集兵马意图举事,就把这事按下不提了;如今好水川一战两败俱伤,也不知道大宋会不会停战议和。”
“我在夏州这些日子,常常和贺兰姐姐出去闲逛,一来二去竟找出来数十种奇花异草——原来大夏的土地上也是有奇花异草的——贺兰姐姐都照着拓了样子,说要带着去中原请教请教。”
“我让人在汴梁置了一处宅子,就在清晖桥边,听来倒是雅致清静。”
孟夏的日光暖暖地洒下来,连银甲也柔软起来,偌大的梅园里只有轻快的鸟鸣此起彼伏。
沉默良久,少女的声音骤然变得生硬起来:“若是能回中原去,我一定杀了那人、替娘亲讨回公道。”
树梢上悠悠然的黄鹂忽而噤了声,扑腾着飞往别处去了。
...
瑾瑜在外头候了半晌,瞧见小径深处有明光闪烁、忙上前去接了篮子过来,一壁同百花道:“公主这一路风尘仆仆的,想必也饿了,许厨娘做了杏酪麦粥、已经送到皎月斋去了。”
百花倒没觉得饿,只是一身尘土和着风霜黏在身上让她难受的紧,回了皎月斋便径直往里沐浴去了。
净室里花香满溢、水气氤氲,百花直泡到四肢松软、周身都暖乎乎地才起来,披了件狐肷褶子披风靠在窗边晒太阳。
“这杏酪放温吞了,”白芷摸了摸那杏酪的碗,轻声道,“我让白蒿换碗热的来。”
百花忙抬手招她:“凉些的才好。我热得很,再喝热的杏酪怕腻着。”
白芷摸了摸那碗边也不算凉,也就递将过去,回过头来再附身替百花轻轻擦着头发。
一碗杏酪还未见底,屋里二人便听见珊瑚进来道:“天霜姑姑来了。”
天霜是野利皇后身边的老人了。
百花闻言拢了拢披风站起来,客客气气笑道:“方才沐浴出来,仪容不整的,还请姑姑不要见怪才好。”
见她眉眼间还有几分疏懒,黑色的长发散在雪白的披风上,多了几分我见犹怜的娇弱,天霜忍不住在心里赞叹一声。
天霜恭恭敬敬福了礼:“公主长途跋涉,奴婢原不该来叨扰。只因娘娘挂念着,遣了奴婢来提醒公主——四月初八的马球会可别缺席了。”
“我方才回了府,还不曾听说这事呢;如今姑姑来请了,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百花笑道。
“不知道公主会赶在寒食回来,底下的人也就没敢往安亲王府来传,就怕落下个挑拨宗亲的罪名。”天霜垂眸笑道,“方才席上听说公主回来了,特意让奴婢来把话说清爽了。”
百花忙点头称是,又叮嘱白蒿好好送天霜出去,回过头来就听见珊瑚道:“天霜姑姑平日里和蔼可亲,怎么今日说起话来这样生硬硌人?”
“天霜姑姑知道我不爱凑这些热闹,这是警醒我呢。”百花垂眸喝罢最后一勺杏酪,转头吩咐珊瑚,“去问问今日宫里在哪开的宴。”
珊瑚领命去了,百花又捡了两块枣饼吃,回头又想起马球的事情来,抬头问瑾瑜:“皇后娘娘怎么突然办起马球会了?”
“兰美人为人张狂无度,想必是惹恼了皇后娘娘。”瑾瑜俯身过来,低低道,“偏她又最得圣宠,皇后娘娘才想了这个法子冷冷她。”
贺娘子幼年便入了教坊司,想来不曾学过射御之术,自然也打不来马球;而纵观这兴庆府里,越是高门大户的女眷骑术越是精妙,说来还真是冷落她最好的法子。
百花忍不住轻叹一声,只吩咐将一应马具都备好了,起身撩开珠帘往里间小憩去了。
这一觉直睡到月出东山才醒,百花起身见屋子里一个人影也不见,倒是外头热热闹闹地。
她取下一旁挂着的妆缎狐肷褶子披风,一面往身上裹着、一面往外头去;不料刚伸手拉开房门,外头站着的一院子人齐刷刷地望过来。
作夫人打扮的楚清站在银杏树下,身侧琥珀几个围在一处不知闹些什么,笑声传得整个皎月斋都是。
“好啊,皎月斋如今也是你的地盘了、任你来去自由了是不是?”
楚清连连咋舌:“你这一年半载地不在兴庆府,我也不知替你拿了多少主意,这会儿你倒嫌我是个外人了。”
百花闻言笑道:“你这比针眼还小的气量,任谁也不敢嫌弃你。”
“亏我还巴巴地跟着珊瑚来同你说今日宫宴的事,竟是自作多情了。”
话音未落,百花忙上前拉了她追问道:“好姐姐,宫宴上如何?”
琥珀见状忙招了几人进耳房里去,余下二人在外头清清静静地说话。
楚清这才道:“自然是有人说起你,陛下细问之下才知你回了兴庆府,皇后娘娘当着众人的面就让天霜姑姑往你府上传话来了。”
“今日宴上有外臣?”
“你是说,张元?”楚清也是个心思敏锐的,经这一点觉着真有些道理,“他如今打赢了好水川一战,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皇后娘娘想拉拢他也是人之常情——如今的皇后娘娘可不比从前坐得稳当,有些自己的盘算也是情理之中。”
当着宴上众人的面、又遣了身边最体面的姑姑来传话,落在张元眼里可不就是格外关切的意思吗?
张元若真有什么心思,自然会向皇后娘娘靠拢。
能让皇后这样迫不及待地靠拢权臣,看来那位兰美人,还真是有几分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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