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九月末借调往泾原路,狄青人不在延州,却已从殿前指使升任寨主、复而升至都监了。
因而听得范仲淹说是已递了奏报为他请升为鄜延路兵马钤辖,狄青心下惶恐而不敢受,只推辞道:“末将没能完成任务,实在愧不敢当。”
“虽然没拿下冶铁务,却是沿途打下了十余座寨堡,”范仲淹笑着拍拍他的肩,“赏罚分明,也是治军的原则。”
两人说话间却听得门上有小吏前来,范仲淹信步往大案前取了公文折子递予那小吏、复而细细叮嘱了几句;待到转身过来,这才缓缓道:“陕西转运司判官梁坚梁大人过两日回京,我拟了折子,请他带回东京、代为呈给官家。”
“韩相公已亲去京师面见官家,大人只递一封折子吗?”狄青不由得生出几分担忧来。
范仲淹走回大案前,笑道:“我上此状,也论攻守二策——国家用攻,则易取其近,而兵势不危;用守,则必图其久,而民力不匮。如今鄜延路不求增兵、不烦益粮,也不怕韩稚圭面圣去。”
“可韩相公所言也不无道理,”狄青心中仍有不解,思索片刻方道,“我大宋虽有二十万戍边将士,却要守卫这样绵长的边境;而夏军每战少则兴军五六万,多则十万,只消出其不意攻取一点,我军便难以防守。”
“在你看来,主张积极防御又是为何?”范仲淹反问道。
狄青闻言一愣,想了想方道:“末将此去西夏,见西夏境内沙漠广袤、地势复杂,若是举兵冒进,只怕要陷入被动、反攻为守。”
话音未落,却听得范仲淹长叹一声:“除此之外,我更有许多顾虑。”
“我知任鄜延路的第一件事,就是遣人探问诸羌民情,既让他们知晓朝廷的柔远政策,又传达关切之意,只盼有一日可以招纳归抚。”范仲淹踱到狄青跟前,缓缓道,“对西夏一方,我也只求归复横山、收复灵夏、恢复边疆,而从未动过隳人社稷、没人政权、灭人种族之意。
“因而,对西夏不可大举进发,若是双方情谊阻绝,边境就永无偃兵之日。”
...
待到回到校场上,狄青仍想着这几句话,隐隐觉得这几日的犹疑不定都有了着落。
张衷见了他却迫不及待地迎上前来,兴高采烈道:“小的见过狄钤辖。”
“你的消息倒是快。”狄青笑道,“我们三人也就罢了,旁人面前万万喊不得,免得招人话柄。”
“那可是范相公亲手拟的奏报,还有谁能不给他面子?我看呐,这诏令下来只是早晚的事。”张衷冲李宜使个眼色,两人嘿嘿笑着。
三人都不曾想,这擢升的消息还未等来,北伐的诏令却先一步到了。
...
康定元年冬,韩琦于垂拱殿上舌战群儒,成功推进北伐事宜,回泾原路治所备战。
消息传到延州,正如水入滚油,军中顿时炸开了锅——
三军将士或忧心忡忡、或跃跃欲试,一时校场营房都在谈论此事。
“韩相公好本事啊。大哥不是说朝廷上那些大人,支持进攻和防守的都是对半开吗?”张衷端了饭菜过来,听了旁人闲话,也忍不住地谈论起来,“怎么韩相公一去,他们就都倒戈了呢?”
狄青早已听范纯祐说过,韩相公前往京师之前,官家曾垂问西北军防、问起反攻事宜;此时听张衷这话,狄青低声道:“旁人倒不倒戈有什么要紧,韩相公舌战群儒说的那许多话,都是说给官家听的。”
李宜好奇道:“既是推动了北伐之事,为何诏令上只有鄜延路、泾原路两路合兵?”
“范大人托庆州梁大人代呈了一本折子往京师,也算是和韩相公分庭抗礼了。”狄青解释道,“大约是那折子说动了官家,两路合兵总比五路合兵更保守些、稳妥些。”
李宜思索片刻,问道:“大哥以为,两路并进能有多少胜算?”
“如今的将士素养远不如太宗时,”狄青思索片刻方道,“太宗曾以五路精兵发起进攻,最后亦是无功而返。如今西北将士不谙西夏地形,深入敌境作战,实在是以身犯险。”
“那我们不是跟着找死吗?”张衷闻言有些激愤,抱怨声惹来许多探查的目光。
狄青伸手安抚他,又道:“范大人不会拿鄜延路守军去冒险,只怕到最后,要剩下韩相公的泾原路一路了。”
...
果不其然,韩琦临近年关才从京师返回陕西,还未到达渭州便接到诏令——鄜延路大军按兵不动、留守延州。
待到回了渭州,一身的风霜还未洗净,韩琦便径直往官署去寻尹洙。
虽在正月里,渭州官署里却没有半点欢庆的气氛,四周弥漫着压抑、焦虑和恐惧。
尹洙正对着范仲淹递来的回信发愁,听得动静忙起身来看,却见韩琦挟裹着隆冬的风雪进门来。
听韩琦问起鄜延路军政变动一时,尹洙只觉得无颜以对、低头叹道:“范公此次上书并未再论攻守二策,而是奏请官家为李元昊留一条求和之路。”
话音一落,屋内却沉寂下来。
韩琦静静地看着面前大案上的书信,只觉得无力去拿起。
绵延千里的、漫长的边境线,背井离乡的、疲惫的戍边将士,他范希文分明能看到,却又为何总是无动于衷呢?
西夏不过区区十万之数,若是西北五路并处一道、鼓行而前,乘敌骄惰,必能破之!
可他范希文,偏偏要执意固守城池,偏偏要用这二十万将士去戍守这一望无际的疆域。
势力分弱、各路自守,二十万将士分往五路,何异于一盘散沙?届时李元昊每战只消十万人攻取一点,他们却要倾尽整个西北之力去应对。
时间的滞后、精力的消耗,他们一味的防守,只会永远处于以弱抗强的被动姿态。
——道理这样简单,可他范希文就是不明白,只是一味地坚持防御、拖延战事。
二十万戍边将士,归心似箭、毫无斗志;朝廷供养将士,衣鞋廪食、粮草库缗往来不觉,国家早已不堪重负。
如此种种,他范希文怎么能视若无睹呢?
良久,韩琦才道:“罢了,你明日往庞醇之处走一遭,务必请他拨下粮草辎重。此番进攻要倍道兼程、出敌之不意,还请他鼎力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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