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康定元年,天授礼法延祚三年九月,李元昊在夏州设冶铁务,百花公主奉命前往巡检盐铁之政。
夏州多铁矿,民间铸造产业也随之繁荣兴旺起来,满城里尽是寒光铁意的冷硬豪气,唯有军器监贺府里郁郁葱葱的,繁茂的枝叶里藏着点缀着零星的艳红。
“你们府上这石榴花倒新鲜,都十月了还开着花,莫不是你们贺府人气兴旺之故?”珊瑚张望着两旁的花丛,颇有些新鲜好奇。
雪儿伸手从茂叶深处拧下一只红彤彤的石榴,嘴里则笑她见识浅薄:“这几株是果石榴,花期短、夏天一过就谢了,那边的是花石榴,结不出果子来、但一年能开两三茬呢。”
珊瑚不服道:“独独你家有花石榴不成?盐州令府上也有花石榴、就没见长得这么好,就是你们府上人气旺,往后千百代地热闹着呢。”
“延州令?你去他府上偷宋人的情报了?”雪儿探着头去找熟透了的石榴、心不在焉道。
珊瑚半晌才明白是她听岔了,乐道:“是乌白二池在的那个盐州,不是大宋的那个延州。”
说话间雪儿已摘了满捧的石榴,回过神来才道:“说起延州,那位狄天将最近可又下凡了,十几天打过了招安寨和芦子关,眼下青寨堡也快失守了。”
“什么时候的事?”珊瑚闻言大惊。
“就九月里,张元率兵拿下三川寨又进攻镇戎军,势头一好就掉以轻心,一夜之间被宋军偷袭了白豹城,后头没几天,芦子关就沦陷了。”
前头张元乘胜转攻镇戎军一节珊瑚尚且知道,白豹城失守一事也听索迪尔说起,可什么时候芦子关也没了?
这样说来,宋军岂不是打到西夏境内来了?
“那便是有人故意要蒙安亲王府的耳目了,”雪儿见她有些愣怔,挑眉道,“不过也蒙不住几日了,昨儿听见茶肆里有人说——只有百花公主挡得住那位天将,这档子风言风语传得飞快,没准儿明日就传得满城皆知了。”
...
慵懒的秋阳透过枝叶间隙打在雕花木窗上,榴花树影下有二人对座手谈。
珊瑚同雪儿捧了茶点进来、悄声地放在小几上,复而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许久不见,公主好像更谨慎了些,不似从前快攻快打了。”青衣女子长眼细眉,低眉抬眼间尽是风情。
“我如今就是这样,举棋不定、犹豫不决。”
贺兰动作一滞、抬眸笑道:“公主也会犹豫不决吗?”
百花闻言微微失神——
从前,她好像常常犹豫不决,许八娘问她要不要下河去抓几尾鱼儿上来的时候,娘亲问她长大以后想要做什么的时候,村长要送她去云台寺找爹爹的时候,她都左右为难、无法抉择。
不过是后来、回了大夏国,在安亲王府上当了个极尽宠爱的公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渐渐地便忘了从前那个怯怯的自己。
“现在想起来,河西一战靠的是父亲,三川口之战全然是陛下的手笔,即便没有我也无妨,”百花怔怔地落下一子,低声喃喃道,“等到我独自巡检盐政时,才知道自己离开了他们,什么都不是。”
贺兰见她这一着下得不明不白,起身端了茶点过来放到她跟前,权当打个岔。
粉嫩剔透的石榴籽装了水绿的细瓷碗两碗,衬着汝窑茶盏里的茶沫细腻鲜白。
一勺水嫩的石榴籽入口,鲜甜得几乎要让人吞下舌头去,百花心下郁结稍解,又听得贺兰道:“和市开办不顺利吗?”
百花闷闷地点了点头,半晌才低声道:“中秋过后边境宋人骤减,盐州附近的和市一个接一个地成了无人问津的鬼市。”
“别的州府呢?”
“横山一脉,只有银州的边贸尚可,但银州又无盐池,官盐押运耗费大不说、又难免有贪污作假之事,远不比在盐州的质量好,自然也是获利颇微。”
西夏盐池甚广,官盐比之宋朝价低出一半,但民众私煮、官员掺假之事却是放诸四海皆难防,大夏境内也不例外。
贺兰宽慰道:“听闻宋朝律例,私贩青盐者不论多少皆坐死,民众投鼠忌器也是情理之中。”
“野利先生说,太祖时扶持会市,宋人顶风作案者甚众,大宋朝廷为此屡改律例,致使边境宋人纷纷叛逃归夏。”百花垂着眸子,语气里尽是无力感,“事到如今,和市却没激起一点风浪,不声不响地沉寂下去了,实在让人挫败得很。”
见惯了她意气风发、胸有成竹的模样,贺兰几乎要忘了她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不由得出言开解。
“听闻鄜延路的主官都换了一茬,新来的知州仍是姓范,外头都说:小范夫子胸中有数万甲兵,不似大范夫子可欺,你碰上这位,难免会觉得吃力。”贺兰从来也不会宽慰人,此时看着面前小姑娘垂头丧气的模样,竟无师自通地生出这浑身解数来,“不只是你,张元不也碰了壁吗,丢了青寨堡可比关了和市严峻多了。”
百花闻言惊道:“青寨堡怎么了?”
“白豹城失陷后,延州那位范大人趁热打铁、派兵直取招安寨和芦子关,如今直扑青寨堡外,”贺兰见她如此惊讶,心中暗暗称奇——安亲王府的耳目向来是最快的,只试探着问道,“公主...竟不知道么?
百花眸子一暗,瞥开眼去淡淡道:“夏州令杨守素是张元的人,他生怕我回去挤了张元下去,三川寨大捷就马不停蹄地报来我知道,大军失利了他就藏着掖着,不知是哪里学来的做派。”
贺兰见她疏解许多,复而低头琢磨起棋局来,一边幽幽叹道:“也不怪他要防着你,外头已有风声,说是狄天将是武曲星下凡,唯有百花公主能压得住,到时候民意通天要你重领大军,陛下也只好从善如流、召你回去。”
百花蓦然想起虎狼山那场漂亮的伏击战,一时神思游走无所住。
贺兰不声不响地经营着棋局,待到百花回过神来已失了一大片阵地,索性讨饶不下了。
“公主大意了。”贺兰笑道。
或许,也不是大意,是关心则乱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