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舅逃走了。
晏久初耳朵正听到这五个字,便过了长长的宫道,到了长明殿广场前。
长明殿位居正中,气势高大而雄伟,往西再走不远,便是居正殿御书房,华赏正带几人去往后宫,却见居正殿方向不急不缓过来那位陛下身边的江公公。
“江公公。”华赏同他见了下礼。
“华赏姑姑辛苦了。”江公公低了低身子,扫了眼她身后的几个晏家女眷,最后将目光落在晏久初身上,“陛下有令,召乐寿县主于居正殿觐见。”
嗯?
晏久初愣了愣,怎么又要召她觐见?
而且这回不会只有她一个人吧?难道要她独自去面对皇帝么?这未免太可怕……
她屏息凝神,等了两息,结果那公公当真是没有喊下一个名字的打算,她这才僵着笑,道:“臣女遵旨。”
夏侯茵和晏敏初双双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晓得她是要去见皇帝了。
见皇帝,可能是大好事,也可能是大祸事。
晏久初低头跟江公公走着,在一脚迈进居正殿之前,做了十足的心理建设。
进了屋子,她连头都没抬,只见到一截明黄的衣摆和一双棕色的靴子,便埋首更深,毕恭毕敬道:“臣女拜见皇上。”
“呵。”头顶传来付玄卿似是而非的轻笑,“你倒乖觉,抬起头来见朕。”
她慢慢抬头,小鹿般的眼睛扑闪扑闪,一片澄澈,却也茫然。
付玄卿心底里叹气,若非为了付云归的日后考虑,他也实在不忍心将接下来的事情告诉一个看起来这样单纯又无辜的小姑娘。
虽然,她可能并不似她表现地这般简单。
他正了正身形,单手撑着脑袋,问:“县主可知,朕今日召你进宫,所为何事?”
晏久初疑惑,“不是皇后娘娘有孕了吗?”
“皇后有孕,只用召你嫂嫂一人即可,至于你,是朕的意思。”
而晏敏初,是为了不叫人怀疑,给她打掩护的。
她憬然有悟,“那陛下召见臣女,所为何事?”
付玄卿颇觉有趣,这人从进屋到行礼,一路看起来都是怕他到不行的样子,可一旦说起话来,却又显然是一副有话说话,没拿他当回事的坦率。
“朕听闻,乐寿县主昨日没去王府?”
原来是要兴师问罪吗?
晏久初顿了顿,老实答:“是,可是昨日臣女的母亲去了王府,母亲说,王府那边叫臣女往后都不用再过去了。”
倒的确是对答如流,付玄卿默默点着脑袋,“既然王府叫你不必去了,那县主自然就不必去了。”
“那陛下今日召臣女来是……?”
这小姑娘还挺不耐烦等待。
付玄卿看着她,思量一番,“坐吧,先喝口茶,朕给你说个故事。”
故事是虚构的,晏久初坐在付玄卿指定的位子,听他缓缓道来。
“从前,有个皇帝,一开始,他的皇位坐的不太稳当,因为那是他的姐妹长公主和好几个大臣给他扶持上位的。虽然这些人帮他夺得了皇位,但是在皇帝的眼里,他们都是对他有威胁的人,因为这群扶持他上位的人手中,或多或少都有些朝堂上重要的权力。所以他是个孤独的帝王,他没有信任的臣子,他有什么事,都只能跟他的心腹太监说。”
“他和他的心腹太监都觉得,要想彻底巩固权力,朝堂内部首先需要有人监察,探清百官底细,其次就是其他地区的实权藩王,有兵权和治理权的,需要着重注意。他想叫自己脚下的疆土,彻底臣服于自己,想的办法不是如何勤政爱民,而是攻于权术。”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云归曾与朕说,县主的智慧与他人不同,那么,朕想知道,依县主之见,如若你是那个皇帝,你会如何掌控那几个藩王?”
是要她议政吗?
晏久初有些犹豫,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大胆直言。
付玄卿看出了她的谨慎,简单道:“县主想说什么,但说无妨,这不过是朕一个假设。”
“那臣女献丑了。”晏久初想了想,“周王尚在时,以建万国,封诸侯,导致国与国之间,战乱不断,大并小,强并弱,天下大乱,野心膨胀。诸侯争霸间,恃强凌弱,实为常见,强国为掣肘,弱国为保全自身,常以质子送往强国,以表其态,所以……”
“所以他该将那几个藩王的儿子控制在手掌心,是吗?”
“依臣女之愚见,是。”
“县主说的不错,所以那个皇帝也是这么做的,他把几个藩王的世子都叫到了京城,美其名曰,□□导。只是县主觉得,控制住质子就算结束了吗?”
晏久初摇摇头,“当然不是,世子说白了也只是藩王的一个儿子,他只要还有其他的儿子,有那一个或是没有,其实无多大区别。”
“那依县主之见,下一步该是什么?”
晏久初脑海里闪过一丝猜想,可是不敢说。
付玄卿耐心询问她:“县主想说什么?”
“依,依臣女之愚见,下一步,以质子之名,惑藩王眼,于背后将其设计,铲除。”
听到这,付玄卿终于来了点兴致,“可是藩王那么多,怎么铲除?”
“最忠,最贤,最有名声的那一个,先除。”
“剩下的呢?”
“剩下的,既然呆在京城的都是各家世子,那便是日后回去,可以继承王位的,而一个藩王的品德,眼见,学识,往往会直接影响到其治下土地安宁与否。所以,慢慢的,日复一日,潜移默化,教其入歧途,故意将其养成一个废子。”
“一如如今的西南王世子?”
“臣女不敢。”
晏久初轰的一声从座上起来,双膝跪到地上,知道自己是说过头了。
这皇帝哪里是在跟他讲虚幻故事,分明是在讲先帝。
“县主不必惊慌,起来坐下,继续。”
“啊?”
晏久初看了看自己身后那张凳子,一时不知该不该再起来坐下。
“朕就叫你坐你就坐。”付玄卿抬了抬下巴,“小姑娘脑子挺聪明的,怎么一到礼数上就惶惶不安了?日后该叫云归多带你进宫走动走动,好好适应一番。”
晏久初刚坐下便叫他说的面色窘迫,无奈道:“陛下……”
“罢了。”付玄卿抄起一串佛珠,没有想要解释刚才那话的意思,只看着她,“县主刚才说到,将其养成一个废子,然后呢?”
晏久初又被他逼着回想起刚才的思路,“……将其养成一个废子,让他回去继承王位,让他治下之地,从根本就开始烂掉,那么,日后根本不用他多操心,只需养精蓄锐,准备好兵马,等待师出有名。”
付玄卿终于笑了。
“你痴傻了多少年?”他突兀地问。
“啊?”晏久初算算,“回陛下,大概十一年。”
“云归说你聪明,还当真是没骗朕,痴傻了十一年,一朝醒来便能与朕如此侃侃而谈,你不该只在后院里头当闺秀,你该同云归他们一起,学学治国之道,将来,说不定能和你爹还有你哥哥他们在朝堂上相见。”
“陛下过誉了,臣女不敢。”晏久初不记得这是自己今日第几次低头,“臣女仰仗陛下与娘娘的垂爱,得以在望月台聆听当世大儒之教导,已是臣女之幸,旁的,不敢多言,也不敢多求。”
付玄卿不想听她这些谦虚的话,只摩挲着佛珠,道:“你既能说出这些,那你应当也能猜到,朕说的是先帝还在时的事。”
晏久初又被吓的跪下,“先帝英明威武,臣女不敢妄议。”
付玄卿这次没急着叫她起来,而是嘲讽似的勾起唇角,语气幽幽凉薄,“英明威武?若朕说,他就是朕口中那个精于算计的皇帝,你方才说的那些为君之诡计,都是他曾做过的,你觉得,他还配得上英明威武这个词吗?”
晏久初想死的心都有了,双手着地,脑袋磕在手背上,“臣女不敢妄言。”
偌大的居正殿内,冉冉升起的沉香暖气遍地弥漫,付玄卿静静垂首,看着这个跪在自己眼前的娇小身影,一时满脑子都是付云归小时候的样子。
当年,他是不是也跟陆酌一起,被先帝逼着,无时不刻都要这样紧绷神经,咬紧牙关?
他花了多少的精力,才没让自己变成跟陆酌一样的疯子?
“县主赶紧起来。”付玄卿不忍再想,过去亲自搀起晏久初。
“朕无意责怪县主,也无意逼县主说什么,朕只是想要县主明白,既然你都能猜到那是先帝,那是几个藩王世子,你总也该想到,大渊统共不过三个藩王,一个最忠,最善,没了,一个本就烂透了,师出早就有名,疯就疯了,那剩下那个呢?会有人放过他吗?”
临安不适合屯兵,却不是没有兵,就算临安王自己没有翻身做主的心思,但任何一个藩王作乱,他作为援力去出兵,那威力都是不容小觑的。
那么,先帝为什么要放过身为临安王世子的付云归呢?
他根本没有理由放过。
“陛下告诉臣女这些,是要做什么?”
“去看看他吧。”付玄卿以帝王之尊,诚恳道,“他偏执,他古怪,可他是朕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他没有变成陆酌那样的疯子,已经是他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了。”
“那件事,朕知道是他的错,是你放了他一马,朕也不会去替他辩解什么,只是请县主看在他经历的那些过往,从未有人知晓,看在朕的面子上,去看看他吧。”
可是凭什么呢,凭什么他经历了那些,就要让她也不好受?晏久初觉得委屈。说到底,付云归经历的这些,跟她有半毛钱关系吗?凭什么她就要被推进水里,凭什么他们家就要遭罪?
她想哭,可是在皇帝面前不能失仪,她只能尽力忍着哭意,道:“臣女今日是随长嫂和妹妹一起来的……”
“朕派人送你去王府。”付玄卿早替她做好了打算,“你长嫂和妹妹那边,皇后会替你解释。”
所以早就是打定了主意要送她去的。
晏久初只能低头,“是,臣女遵旨。”
临安王府
晏久初从马车上下来,抬头看着眼前熟悉的牌匾,一时又有了几分踌躇。
真的要进去看他吗?
母亲说过了,再也不要见他了的。
她怎么就会又被送过来了?
“晏五姑娘!”
晏久初昨日就没来,不知她今日会不会来的浮石总是隔不久就来门口转转,毕竟回到屋里也是干坐着,他家世子,现如今除了必要的时候会叫他,其余时候根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维持一个姿势靠坐在床头,腿上搭的书,半天翻不过一页。
他出来就是干碰运气,没想到,这瞎猫撞上死耗子,居然还真叫他等来了晏久初。
他惊喜极了,生怕她改了主意又要跑,赶紧奔出门将她推搡进王府里,嘴上还喋喋不休道:“哎呦,您可算是来了,昨日没见到您的人,世子他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成日成日的失神,这回您来了,他可算能高兴些,待会儿他就要吃药了,还请晏五姑娘不要嫌麻烦,亲手喂他吃些东西吧,您不知道,这几日他总是时不时望着门口,盼星星盼月亮的,就盼着您能出现……”
浮石的絮叨停顿在进明石居院门的那一刹。
那一刹,他看见了个穿着粉蝶厚袄的姑娘,正大手大脚从明石居的院墙上跳下。
明石居周围都是王府护卫,怎么可能会有人能翻进来?还是个姑娘?浮石当下一愣,松开晏久初立时要去看个究竟,便只见那姑娘自己悠悠转过身来了——
云在池早跟付云归通过信,说他这两日需要到他这里来躲一躲。付云归也叫人代笔回了他,说他这两日会吩咐院子外的护卫放他进来,还会支开院子里的人,不叫人看到他。
可是,这就是他说的支开院子里的人?
为什么他一回头,就碰见了晏久初和浮石?!
作者有话要说: